23 霜陨芦花泪湿衣 白头无复倚柴扉
自明惠道当年在襄水如何谋害卫耀宗之始,酒博士面如死灰,便知自己如何延年益寿的这档子大事,无论如何是不能安排妥当了,是以神思恍惚、心不在焉。
听得明惠教自己接话,怔了一怔,对卫凌羽道:“老四么?你也见过两次的。”
卫凌羽恍然大悟,道:“便是在你店中跟你一同饮酒,又与你在云梦泽里放鸬鹚捕鱼的那赤膊汉子么?”酒博士点了点头。
卫凌羽又道:“他是怎么死的?”
酒博士颓然道:“老大杀的啦!还记得那晚老大追杀我么?他就是那晚遇害的。老大杀了他,一把火烧了他的书铺,制造老四因失火被烧死的假象。他奶奶的!老大这人鬼心眼儿忒多,他铁定是知道了咱们照过了相,怕我们哥儿俩泄露了当年的机密,所以要杀我们灭口。”
卫怜钗身子一震,忽然想起母亲遇刺的当晚,她与“父亲”说知了母亲如何为卫凌羽所救,又将母亲如何对着那金锁痴语、自己在云梦泽结识了卫凌羽、如何碰上酒博士跟那赤膊汉子一并说了,当时“父亲”一反常态,又惊又怒,当晚又隐去了面貌出去了一趟,现在想来,他正是乘着月黑风高,去做那灭口的事。
卫凌羽浑身颤抖,将母亲推到妹子怀里,起身抽出长剑,便欲下杀手。又想起适才蒙他相救,但此人既是个狡狯奸滑之徒,殚精竭虑救自己和刘宪章脱困,必有所图谋,便道:“那么你又为何救我和刘大哥?”
酒博士万料不到他竟然会问起这个,一愣神,道:“城门口守卫森严,凭我的武功,要闯出去可不是易事,因此要仰仗你们。老大这人爱给自个儿留后手,当年教我在他宅上修了一条密道,用以避险,今儿个却给我派上了用场。本想着在这儿避过了眼前的祸患,再想个招儿逃生……唉!我登门之初就给那小秃驴说:‘你师父腿脚不便,没有我这么好的轻功,也不必亲自出来接待了。’哪知老秃驴老寿星上吊,诚心诚意要把哥儿俩这两条老命送了。不过也怪不了他了。你妈替你妹子出嫁可教老子意外了,你们母子相认,老子说什么也瞒不过去。他妈的,落到你的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这就是命,老子认了!老子要是皱一皱眉头,便不是我妈养的!”自知活命无望,最后这两句话索性说得十分硬气,也是想临死前充一把好汉,不给敌人轻视了。
明惠合十道:“阿弥陀佛。卫公子,我们当年谋害了令尊的性命后,老衲一直颇觉不安。乾符六年燕人南侵,我朝将帅无人能敌,以致有了‘癸丑之耻’。老衲那时就想,倘若令尊在世,又岂能容燕人猖獗肆虐?老衲深感有愧于国家社稷及天下百姓,于是剃度出家,与青灯古佛作伴,只求佛祖宽恕。但老衲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万死不足以赎十之一二,是以这些年来寝食难安,今日撞在卫公子手里,也是因果循环。”
卫凌羽想到自己家破人亡,皆拜这些人所赐,血脉偾张,心头愤恨再也抑制不住,就要挥剑斩了酒博士,再去杀那明惠老和尚。至于那冒名顶替自己父亲的罪魁,先容他多活一阵。
酒博士万念俱灰,亦不做垂死挣扎,绝望地闭上了眼。
眼见长剑即将挥出,刘宪章突然喊道:“且慢动手!”卫凌羽一怔,扭头看他。
刘宪章直身而起,道:“我有几句话要问这两位。”向明惠道:“老和尚,听说你们出家人不打诳语,可是真的?”
明惠道:“阿弥陀佛。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这是我佛门根本五戒,四众弟子均须受持,倒不是只有出家人才持此五戒。”
刘宪章点了点头,道:“话虽是这么说,可我瞧你这和尚油嘴滑舌,很不老实,适才所说不见得都是真话。”
明惠道:“阿弥陀佛。刘檀越说哪里话?老衲所言句句属实。”
刘宪章道:“照你所说,你们六人在谋害卫将军之前,是做惯了水贼的。嘿嘿!我跟你们那老大交过手,他的刀法较为驳杂,有军营刀盾兵的路数,那招‘阴手刀’是刺客惯用的路数,一般的武林豪杰,可不会这些功夫。”
明惠怔了一怔,道声:“阿弥陀佛。”没了下文。
刘宪章情知这和尚是给自己说中了心事,无力辩白,就开始唱佛敷衍,便道:“卫将军是前五兵尚书的乘龙快婿,这不是什么秘密,但你们几个水贼又是如何知道的?”
明惠和尚为之结舌,眉头拧了拧,又舒展开来,继续唱佛。
刘宪章冷笑道:“姓刘的一介草莽,四肢发达,头脑愚钝得很,这两件事还要请你大和尚指点迷津。”这句话说得很不客气,言外之意是:“我姓刘的其实不蠢,你别指望胡乱搪塞几句,就能糊弄了事。”
明惠沉默了好一阵,对卫凌羽道:“卫公子,老衲等人害得你家破人亡、骨肉分离,你身为人子,还不为父报仇么?”
刘宪章喝道:“老和尚这就想死么?”心知卫凌羽这时心头恨怒交集,要杀明惠,自己断不能相阻。但明惠一死,有些事便永远石沉大海,再也不能宣之于众了,急忙向卫凌羽道:“卫兄弟,这老和尚暂时还杀不得!”
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杀得,杀得!有何杀不得的?”靴声橐橐,由远及近。
众人闻声俱是一凛。厅上众人除嵇氏之外,无不身怀武艺,若是平常时刻,周遭一有风吹草动,立时警觉,只因适才俱在倾听明惠诉说当年之事,浑没提防有人靠近。
众人迎出滴水檐外,只见一人当先而入。另有十余人跟随在后,个个手持兵刃,目光矍铄,无一不是武林好手。天一道人赫然也在其中。
那人生得面目方正,天庭饱满,浓眉大眼,五绺美须,腰间佩着一口宝刀,五官竟与卫凌羽有七八分相似之处,正是太守“卫耀宗”。
他步态稳健,距众人还有两三丈时止步,扫视众人一眼,目光落在刘宪章身上,冷笑道:“这位就是‘刚拳无二打’刘宪章刘大人了么?哼哼,你果真是无孔不入啊!我以公干之名支开了西陵县令跟县丞,你果然就敢自投罗网!”
刘宪章雄心微震,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的一切行动,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卫耀宗”看过众人,道:“果然都在这儿,正好一网打尽。真人,看你的了。”
天一道人应了声:“好!”昂首上前。那十几个武人也亮出兵刃,围在滴水檐前。
酒博士道:“贾大同,你就真个丝毫不顾念手足之谊么?”原来那假冒卫耀宗之人真名叫作贾大同。
贾大同冷笑不答,目不转睛地看向明惠,道:“老三,你双腿都断了,好好颐养天年不好么?干么包庇他们?教我一通好找。”
明惠道:“阿弥陀佛。贾檀越,咱们昔年作下的恶还不够多么?今儿个当着佛祖的面儿,难道还要行凶杀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怙恶不悛,终遭天谴。”
贾大同神情藐视已极,哈哈一笑,似是在笑明惠的话有多幼稚,左手已暗扣了三枚菱镖。忽然,将左手一抖,三枚菱镖飞出,分取卫凌羽上、中、下三路。
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卫凌羽得悉这厮是戕害父亲的主谋,牙关直咬得格格作响。将剑一竖,挡下最下的一枚菱镖,右手一伏,将中间的菱镖接住,径往面门射来的那枚菱镖却给他一口咬住。
紧接着飞身一跃,自一干武人头顶跃过,在半空翻个筋斗,居高临下,一掌往那贾大同天灵盖拍去。
只听天一道人吼声如雷:“当着贫道的面,还敢放肆!”背后似乎生出一股极大的吸力,突然后移出去,挡在贾大同身前,一掌迎了上去。
卫凌羽内功自是不俗,天一道人也非庸庸碌碌之辈,两人这一放对,双掌交接,真气催动,天一道人脚下青砖碎成了齑粉,双腿陷地尺许。卫凌羽向后一个筋斗,落回了滴水檐下。
那一众武人这时将手中兵刃抖将开来,拥上来杀。刘宪章拔刀应战,明惠、酒博士这时也同仇敌忾起来,共同拒敌。
酒博士拳脚功夫倒也寻常,轻身功夫属实不赖,在敌人刀剑下窜高伏低,敌人一时倒也战他不下。那明惠和尚下身残疾,但此人武功颇为了得,以一支铁拐支撑,另一只铁拐当作兵器,左右趋进,竟也与两个武人斗得有来有回。
卫凌羽怒火难宣,总算心中尚存了些许清明,没被仇恨彻底冲昏了头脑,将长剑丢向妹子卫怜钗,叫道:“保护好咱娘!”侧身一闪,避开迎面斫来的两口钢刀,猱身而上,抓住两个大汉领口,权当做两件兵器,左右连挥,势大力沉,所过之处呼呼风响。敌众一时不敢上前,向后躲避。
他“哼”了一声,向上一运劲,将那两人抛起五六丈高。那两人长声尖叫,落下地来,跌得骨断筋裂,生机俱息,浑身多处被骨茬外露,血如泉涌,流了两大滩。
那两人均生得虎背熊腰,身子沉重,少说也有二百斤,但他一手一个,抛飞起来竟毫不吃力,见者无不悚然动容。殊不知他这一招运上了龙象功的劲力。
那龙象功相传练到大成,有十龙十象之力。佛经中说,佛陀昔日为王子之时,一日为巨象所阻,释尊便提象鼻将其掷起,三日方落。巨象落地成坑。这当然是意指佛法不可思议,卫凌羽固无此神力,但他自窥得龙象功奥妙,手劲大得出奇,这时使来也自威风凛凛。
明惠面露不忍,道:“阿弥陀……”最后的一个“佛”字却被贾大同突然喊出的“大家伙儿上呀”给盖过了。
天一道人知道这些武人非卫凌羽一合之敌,当先一扑,双拳由外而内,使“钟鼓齐鸣”,互击他太阳穴。他自忖功力不如卫凌羽精纯,但毕竟修行日久,境界上高卫凌羽一层,也可与之斗个旗鼓相当。
卫凌羽缩身一闪,左手突地扣住天一道人右腕,腰往左一拧,右掌击向天一道人面门。天一道人“呀”地一声,右手使力回带,左手去架他右掌。卫凌羽忽地身子右拧,右掌改勾手,勾住天一道人左臂,左手却放开了天一道人右腕,攻他心窝。
这一招“推波助澜”本是借力打力、以柔克刚的掌数,此时得龙象功佐助,却是七分刚猛,阴柔只剩三分。
天一道人架肘去挡,只觉他掌力雄浑绵密,压得自己胸口沉闷,难以化解,如给这一掌印结实了,只怕心肺都要震裂。于这间不容发之际,起了一记暗腿,去踢卫凌羽迎面骨。
卫凌羽后撤化解。高手过招,寸功必争,他这往后一撤,天一道人便即抓住了时机,右掌往他腹间狂拍。他见掌势凛冽,不容小觑,当即小腹一塌,预拟化解对方掌上刚劲。岂料那天一道人这一掌使是柔劲,只觉得脚下一空,已被对方托到了半空。
他狂啸一声,一掌往天一道人头顶拍落。天一道人往后一跃,带着他跃到了院中,顺势一送,避开这一掌。他才堪堪落下,那些武人就已冲进大厅,围攻刘宪章等人。
卫凌羽忧心母亲和妹子,便欲回身救援。天一道人哪里肯放他去?提气出拳,砸他后心。
卫凌羽侧身让开,右手拇指竖起,连发数道太阴刀罡。天一道人早就留心,但饶是他眼疾身敏,逆势躲闪,也给卫凌羽逼得左支右绌,狼狈逃窜。
卫凌羽雅不欲与他纠缠,冲进大厅,两手收发之间,已将两人从后心提起,丢到院里摔得半死。
天一道人叫道:“小子,你瞧这是什么!”
卫凌羽听得脑后破风声响,刚一回身,就见一具尸体挺着双臂飞扑过来。那死尸竟能向他发难,如此诡异情状实是他生平仅见,忙使一招“横打腿”,向那尸体拦腰扫去。那尸体并不闪避,给他一腿扫飞,天一道人却躲在那死尸之后,乘势疾进,一掌拍中他心口。
原来天一道人忌惮三阴戮妖刀,乘卫凌羽背对之际,拎起一具尸体,灌上真气抛出,自身跟在躲在尸体后面,伺机突袭。
嵇氏早被打斗声惊醒,看到他被天一道人打得口吐鲜血,腾地栽倒,凄声喊道:“羽儿!”就要扑上。
忽听“轰”地一声响,屋顶突然破了一个大洞,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左手按住嵇氏肩头,右手拔出刀来,架在她脖子上,叫道:“都别动!”己方众人见状,不得不暂且罢斗。
卫氏兄妹双双心惊,异口同声地大叫:“娘!”擒住嵇氏之人正是贾大同。
适才众人斗得朝天火热,谁也没有注意贾大同的动向。贾大同见天一道人拖住了卫凌羽,其他人也彼此放对,如火如荼,于是趁着众人不备,悄然跃上了屋顶,计算好了位置,突然破开屋顶降下,挟持了嵇氏。
卫怜钗忽然叫道:“放开我娘!”一剑刺向贾大同右肩。
贾大同脸上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意,道:“他妈了个巴子!亏得老子养你这么大,你要恩将仇报么?”将嵇氏往右一拖。
卫怜钗不意他手段如此卑劣,这一剑刺向了母亲,由于力道使得尽了,这时变招业已有所不及,只好瞪大了眼睛,惊呼出声来。
贾大同将刀往外一格,将剑拨开,狞笑道:“纵使我不是你亲爹,你娘却是你亲娘,可不兴下死手。”
卫怜钗见母亲适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自己险些酿成大错,气得半身冰凉,骂道:“奸贼!你害死我爹爹,终究不得好死!”
贾大同不欲与她争口舌之利,目光灼灼地看向卫凌羽,道:“他妈的小畜生,老子还当你早就去见你那死鬼老子了,早已高枕无忧,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想要你娘活命,就自个儿了结了性命!”
话音甫毕,厅上众人皆感到不寒而栗,均想这贾大同丧心病狂,竟然想出这么阴狠歹毒的计策。
嵇氏尖叫道:“羽儿,不要管我,带上妹妹一起走!”
卫凌羽忍着胸口剧痛,见母亲眼神中对自己满怀关切,而贾大同一口刀架在母亲颈间,只消手轻轻一拉,母亲便会立时珠沉玉碎,一时彷徨无计,泪眼滂沱。
贾大同见了他这副神情,知道自己奸计即将得售,索性再添把猛料,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你娘死么?”手上微一用力,刀刃便在嵇氏颈间划出一道细细的口子,渗出几滴殷红的血来。
卫怜钗见状惊呼。卫凌羽叫道:“我答应你就是了,不要伤我娘亲!”提起右掌,就要往自己头顶上按落。
嵇氏发出绝望的惨叫:“不要!”
明惠和尚忽然将铁拐一点,架住了他的手。但他毋宁舍弃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不愿看着母亲被奸人杀害,是以这一掌运上十成功力,明惠虽然也是武功精奇,却也抵挡不住。
明惠大惊之下,如狸猫般俯身扑出,一头撞在他肩膀上。这一下撞得他手臂一斜,一掌落空。
贾大同见奇峰突起,怒道:“他妈了个巴子!老三,你这没义气的东西,他老子是咱们害死的,他要不死,咱们都得死!”
明惠使劲过猛,撞开卫凌羽的手臂后,余势不减,一头扎在地上,撞出老大一个口子,血流如注。
他忍着痛,撑着铁拐立直了身子,道:“咱们罪孽深重,事到如今,你还要执迷不悟么?”
贾大同冷笑一声,道:“小畜生,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次你要是再给人拦住了,那么就是老天爷要你娘的命,可怨不得我!”
众人听到这话,只感到一股冷气顺着脊背窜上头顶,这话分明是告诉卫凌羽,自尽的时候务必分出神来,连带干预他自尽的人一并打死。
贾大同又道:“就这么死了,谅你也不甘心。好罢,在你临死前,教你看看仇家的样子,到了地狱,你也好向阎王爷申冤!”伸手在脸上一抹,扯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本来面孔。只见他鸠形鹄面,鹰勾鼻子,透露着一股阴鸷之气。
明惠道:“卫公子,你……”见卫凌羽戚容哀色,知其决意要以己命换母命,但贾大同为人阴险,他的话绝不可信。于是突然飞身跃起,一根铁拐疾点向嵇氏眉心。
贾大同吃了一惊,嵇氏是他的护身符,要挟卫凌羽的筹码,岂能教她被明惠杀死?当即将嵇氏往身后一拽,刀锋上指,架住了铁拐。
明惠自入佛门以来,改过自新,再不行杀戮之事,自不会真去杀害嵇氏。但他想拖延时间,就得攻敌所必救,因此这一招的攻势刚被贾大同化解,他便将铁拐一点,在空中打个筋斗,跃向贾大同身后,再次以铁拐点嵇氏头顶。
贾大同骂道:“你妈的批!跟老子对着干!”提刀拒敌。
明惠以拐代足,飘忽来去,双拐交替出击,或刺或扫,攻势凛冽至极。贾大同要保证嵇氏不为他所伤,处处掣肘,十成功夫只能使出六七分,逐渐落了下风。
厅上拐影刀光闪烁,晃得人眼花缭乱。卫凌羽几次想使三阴戮妖刀,但母亲一直被贾大同拖来拽去,担心误伤母亲,不敢莽撞,急痛攻心。
贾大同与明惠斗了几十个回合,给对方迫得汗流浃背,忽然心中明悟,将嵇氏一把推向了明惠。明惠这时正点出一拐,不意他竟有此一着,眼见这一拐下去,非得给嵇氏捅个肠穿肚烂不可,委实吃了一惊。忙将支撑的铁拐一点,身子向后倒跃了出去。
贾大同叫道:“原来只是虚张声势!”突然扬起大刀,往嵇氏头颈间砍去。
明惠叫道:“不可!”右手铁拐脱手飞出,只听“当”一声响,已给贾大同的刀击脱了手。唯恐贾大同再下杀手,更不迟疑,左手铁拐点地,径直扑出。
他的功夫全在两支铁拐上,一支铁拐迎敌之际,必以另一支铁拐作为支撑,此刻失了一支铁拐,功夫也就丢了一半,只能以右掌攻击。
贾大同身子一晃,起脚踹他左拐。明惠靠一支铁拐支撑身子,本就不是易事,这一脚如给敌人踹中了,非得失重栽倒,于是右手用力,撑着身子纵起,带着铁拐后跃。
不意贾大同那一脚只是虚招,他猱身追进,“哈”一声,双拳急挺,击中明惠胸膛。只听“咔嚓”声中,明惠胸骨断裂,身子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跌在卫凌羽身前,口中鲜血狂吐不止。
卫凌羽愕然道:“大……大师,你又何必如此?”
明惠被贾大同一招震得肝胆俱裂,这时已是进的气多,出的气少了,听到他这句话,眼神里有了几分光彩,道:“卫……卫公子,杀了贾……贾大同,你的大仇……就得报了,不要……不要再追查别的,那……那很……很对你不好。”一口气提转不上来,脖子一歪,就此身入涅槃。
酒博士呆愣愣地看着明惠的尸体,道:“疯了,这老和尚准是疯了!”
卫凌羽心中泛出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这明惠和尚是他的杀父仇人之一,他对此人可谓恨之入骨,但此刻见其为保母亲无恙,惨死贾大同掌下,再也恨不起他来了。
贾大同哈哈大笑,笑过几声之后,刀剑抵住嵇氏心口,道:“小畜生,你再不动手,当心老子改变了主意!”
卫凌羽惨然一笑,心想自己毕竟命苦,与母亲相认不足一天,这便要阴阳两隔。好在老天爷也不是很残忍,让自己在临死前见到了母亲。
怔怔地望着母亲,道:“娘,您……”泪如雨下,举起颤抖的右手,便欲往自己顶心拍下。
嵇氏叫道:“羽儿!”身子突然一迎,径直让贾大同的刀子刺穿了自己的心口,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襟。
厅上敌我众人俱是吃了一惊,心想嵇氏虽是女流,但舐犊情深,不想儿子被自己所累,情愿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其性刚烈,胜却须眉。
贾大同愕然抽刀,暗道不妙,叫声:“扯呼!”立马往后院奔去。一干武人跑出大厅,奔大门外去了。
卫氏兄妹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娘!”几乎是同时抢出,抱起了倒在血泊中的嵇氏,泪水夺眶而出。
天一道人兀自不肯离去,心想三阴戮妖刀是玄门三绝剑术之一,威能无双,现下卫凌羽肺腑受创,这上清绝技近在咫尺,自己唾手可得。便一跃而上,一掌往卫凌羽肩头按落。
卫凌羽左袖一甩,一道太阴刀罡此发彼至。只听天一道人惨叫一声,手掌已被穿出一个拇指粗细的窟窿。
也幸亏卫凌羽此时心悬母亲生死,无意与他争斗,这一招失了准头,不然被穿的可就是他的咽喉。天一道人心下惶恐,不敢滞留,纵出厅外去了。
卫凌羽见母亲心口的血流出一大片,双目充血,心如刀割,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捂住母亲的心口,想要阻止鲜血流淌。卫怜钗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娘”,哭得歇斯底里。
嵇氏气若游丝,抬起一只手抚摸着卫凌羽的脸颊,念起了一段佛偈:“一切……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合会有……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尔母,恒恐不……自保。生……世多……多畏惧,命如露……露着草……”突然咳出血来,续道:“好……好孩子,不要哭,娘见到……见到你很开心。你这些年……一定过得……过得很苦,可是娘不能……不能补偿你、照顾你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时时记得吃饭,不要饿……着了,还……还有,要……要照顾好妹妹,别教她……受人……欺侮。”
卫凌羽感觉到手掌黏湿发热,母亲的生机随着鲜血,正从自己的指缝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母亲的脸色也越发变得苍白,他拼了命地想要捂紧母亲的伤口,却又担心弄疼了母亲,语无伦次地叫道:“娘,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嵇氏道:“我……我要去见你爹了,你……和钗儿不要……难过。你爹一……一世英豪,操劳为国,盼你……盼你能克绍箕裘,不……不要教他蒙羞。”
儿子的五官在她眼里模糊起来,脑海里走马观花闪过曾经的一幕幕,仿佛又见着了那个忧心忧国的卫耀宗。早在亡夫被害之日,她就已明死志,几次想寻短见,只是那时候卫怜钗刚刚出世,心想儿子生死不明,女儿或许是先夫的唯一骨血,要待她长大成人再做计较,是以屈身事贼,苟活至今。直至今日母子相认,十七年的屈辱在这一刻都将解脱,忽觉得什么仇啊恨的,都能放下了。
卫凌羽挥泪如雨,知道母亲罹难在即,哽咽道:“孩儿记住了,娘,孩儿记住了。”又想母亲对父亲念兹在兹,必然期盼与他葬在一处,万不能让她在弥留之际留下遗憾,续道:“娘,我知道爹埋在哪里,我会将跟爹葬在一起,您……您安心地去……娘……”
嵇氏听到这句话,本已有些涣散的瞳孔忽而变得明亮了一些,道:“那很好,我……我很开心……”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头沉沉地歪了,抚摸着他脸颊的那只手也终于垂下。
卫凌羽心底生出锥心刺骨的痛。时下正值五月,荆楚之地气候宜人,但他此刻如处凛冬,遍体生寒,说不出的冷。
卫怜钗扑在母亲的身上,双臂环住了母亲的脖子,泣不成声。
忽然,一阵飞蝗利箭急至。箭头缠着浸了火油的麻布,燃着火焰射进院里,连大厅上也落进了许多,四处起火。
刘宪章踢翻了一张桌子,左手拎起挡在卫氏兄妹身前,道:“卫兄弟,狗贼放火了,快走!”
卫凌羽感受着母亲尸体上的余温,正自伤神,听到刘宪章这句话,心道:“母亲教我照顾好妹妹,我不能办不到她的遗托!”强打精神,从卫怜钗身边拿起长剑,抢过刘宪章手里的桌子,当先开道,道:“刘大哥,先……先母就烦劳你照看了!”难以接受母亲已死的事实,双唇发白,“先母”二字说得极不利索。
刘宪章怔了一怔,拽起哭哭啼啼的卫怜钗,推到卫凌羽身后,随即抱起嵇氏的尸身跟上。那酒博士呆了一呆,跟在了最后。
众人出了大门,招至一片箭雨。卫凌羽教众人止步,挥舞着桌子抵挡箭矢。四周官兵林立,密密麻麻,不知凡几,但不见贾大同和天一道人的踪迹。他教众人蹲下,用桌子罩住了,自己则扑将出去,提剑冲进人群。
一队步兵迎面杀来,卫凌羽左手中指一点,放出一道阙阴刀罡,射中一人。那人惨叫一身,陡觉胸腹说不出的涨塞,突然“蓬”地一声,身子炸成了一堆碎肉。
他生性仁善,从不恃强凌弱,更不敢妄造杀业,但母亲惨死眼前,激发了心中戾气,出招再无禁忌,左手三阴戮妖刀,右手碧海潮生剑。这一冲杀,如虎入羊群,如砍瓜切菜,所过之处,官兵要么被长剑分离身首,要么被阙阴刀罡炸成碎肉,要么被太阴刀罡贯穿身躯。
俄顷,竹林精舍外就多了五六十具尸体,以及一块块数不尽的碎肉。他浑身染血,眼睛也被血染得有些睁不开了,放眼望去,四处的官兵好像和贾大同同样的身形,同样的面孔。
他嗓子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声,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贾大同,给娘亲报仇!”见倒下一个贾大同,还有成百上千个贾大同,于是横冲直撞,左右砍杀。
众官兵见他身形削瘦,但面目狰狞,杀人如麻,仿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饿鬼,四下里又俱是缺胳膊少腿的尸体,一个个骇得魂飞胆丧,斗志全无,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刘宪章见官兵溃逃,抱起嵇氏尸身,叫上卫怜钗向他奔去。
那酒博士心想卫凌羽这会儿顾不上处置他,可等他回过头来,必然要杀了自己报仇,便不敢同行,自往别处逃生。跑出没多远,混乱中给几个官兵追到,右臂连带着半片胸背被削了下来,连肺叶也翻了出来,惨叫着倒在血泊中,一时不得死透,发出绝望瘆人的哀嚎。
刘宪章看到满地的残肢断臂、肠肚横流的尸体,心中也忍不住突突突地狂跳起来。卫怜钗更是胃里一阵痉挛,弯着腰呕吐。
卫凌羽听到她呕吐的声音,这才回过了神,茫然从刘宪章怀里捧过母亲的尸体。
这时竹林精舍里火光冲天,院中传出一声马鸣,一红一黑两匹马从大门中冲出。那黑马是刘宪章抢来的,这当儿顺着来时的路途驰走;枣红马是卫怜钗的坐骑,长嘶一声,追上了众人。
卫凌羽之前中了天一道人一掌,脏腑受伤不轻,兼之这一阵冲杀,伤势加剧,不时咳嗽,又吐了不少血。
时近黄昏,残阳如血,晚霞娇艳。
少年怀抱着母亲,嘴里重复念叨着她最后的遗言:“那很好,我很开心……”一步步走去,影子在夕阳下越拉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