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寄人篱下
二喜拖着软成面条的腿,站在四爷爷王军家门口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上一世,二喜从没来过这里。
眼前是一座带着院子的二层小楼,听说二楼是后来加盖的。这个房子可是有来历的。
六十年代末,王军的单位开始分福利房,分的是三环边上的楼房。这时王军已是四十出头, 工龄也快20年了。在这期间,他努力工作,评了很多先进。工作之余,他还上了夜校,并顺利毕了业。从原来的工人岗转到管理层。,
不管是按工龄还是职称,王军都够到了分房指标。虽说选不到好房,也分到了一套不到60的两室房。
可后来,字都签了,最后房说没就没了。王军是个心里有章程的人,下班后跑到 领导家里,和领导推心置腹地谈了一下。当时分房制度非常严格,基本上没有捣鬼的可能。局长也坦白了的事情的原委:
原来,当时公司的一个员工因公受伤, 双腿残疾,破格挤进了分房队伍。希望王军作为管理层发扬风格。王军可不是在乎名声的人,当场就声泪俱下地讲述了,为公司奉献的血与汗,媳妇如何难产导致双腿瘫痪,儿子已至婚龄,因为房子,至今没有对象。自己靠本事分的房算是有理,已经合同上签 字是有据,自己有理有据,就是毛主席来了,也得讲理是吧?
领导当时无言以对,好言相劝把王军送走,答应他开会研究。
最后,把四环郊区的一个小小的的机械维修站,分给了王军。原来单位里的汽车,货车和卡车都是来这里维修。房子本体是解放前的产物,现在早就废弃了。
单位里的人听说了,都当成笑话讨论。王军也连跑了三趟领导办公室。
这事搁别人身上,肯定不能同意。可王军不同,他农民出身,对住什么楼房没有太大的执念。反倒是实实在在的土地让他觉得踏实。为了彻底拥有这个房子,他做了周密的计划。
第一趟跑领导办公室,王军一哭二闹三上吊。没办法,家里女人是瘫子,这活儿只能他来干。当时领导就拍了桌子:爱要不要,不要等下一 批。王军选择暂退。
第二趟王军找到领导,同意分得那处房子,但是要求单位把旧屋推倒重建。那房子 四五十年的房龄,因为长期闲置,早已破败不堪,连窗框都腐朽了。实在不行 ,给拨点钱也行。领导沉默不语,半晌又说开会研究。
第三趟,王军询问会议结果。领导说,提议没有通过,公司至今没有过类似的拨款。王军愤怒了,表示公司以前也没有收回过已经分好的房子,现在到他这里,不也有了嘛!?见领导又要发火。赶忙又是要求;破房子他也认了,修缮款也不要了,但房子产权得过户给王军。别到最后,房子王军自己花钱修好了,没过两年,公司又变卦想收回去。 他上哪说理去?
领导让王军先回去等消息。
第二天王军接到通知,公司同意了了。 王军级的计划也宣告成功了。
后来国家实施改革开放,北京开始了为期数十年的基础设施建设,大量的外来打工一堆涌入北京。原来住进楼房沾沾自喜的人们才发现王军的厉害。
此时的王军已经退休,老伴儿也病逝了。儿子王建华在缝纫机厂是个小领导,儿媳宋梅没有工作,还有一个可爱的孙女叫王菲菲。另外王军还有一个女儿王建春,是个医生,也早就结婚生子了。改革开放不久,王军拿出全部积蓄把平房整修了,不仅加盖了二楼打出8个隔间出租,把临街的屋后墙开了大门,打了窗户,让没有工作的儿媳宋梅开了个商店。 王军又在院子里加盖了东西厢和南厢。 原来的大院子现在只剩下三米多宽的天井。后来这位有前瞻性的老人又多番走动,愣是把加盖的房子也办出了房本。
一番折腾,王军把棺材本都掏干净了。 所以出租房的收入就握在老爷子手里。儿子儿媳自然不敢有异议,毕竟这房产证的名字是老爷子。
在后来的后来,这处于当年北京远郊的院子也拆迁了,一共分了五六套房产和数百万现金,总价值 好几千万。原来分楼房的人家哪个不是得了红眼病。
二喜当时只觉这家命好,现在才知晓,不是每个人都能有魄力抓住机会。显然王军就是其中一员。
现在,王军一家住在院里的东西,王建华一家三口住在西厢,南厢是厨房和厕所。
王建设一家是南厢大门进了院,正碰到坐在东厢门口的王军。王军身材好大,有些发福。看到一行人并不惊讶,显然提前得到了消息。他站起身招呼众人:“总算到了,来,进屋放下行李, 咱先出去吃饭。”
走进东厢,二喜发现里面是一室一厅,里面是卧室,外面是个小客厅。 以二喜过来的眼光看这屋里的装饰,真的很复古。可放在现在,这已经算得上北京的中产阶层的代表了。 单是客厅冰箱、彩电、录音机、沙发、高价柜能有的都有了。天花板还做了石膏吊顶。
众人落座,秀兰看向王军:“四叔,您看着瘦了。”二喜在车上听他俩 说了,年前秀兰坐月子的时候,瘫了双腿的四奶奶没了。 火化以后骨灰盒寄放在殡仪馆,等着王军百年之后,一同归乡安葬。王军摆摆手:“没事,你也别安慰我, 岁数到了都有这天。我想得开,让我看看这个丫头,这是老二吧,上回看见她还刚会爬。 ”
“四爷爷好,我是二喜。”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一出,惹得王军哈哈大笑:“这孩子居然会说普通话,有礼貌,是个好孩子。”
说着拿出皮夹,抽出一张十块的大团结递给二喜:“爷爷给的, 拿着买好吃的。”
二喜小手一背,连忙摇头,\四爷爷,我不要 ,上北京来已经给您添麻烦了。”说着说着,还躲得远远的。
虽是好意被拒绝了。王军倒对这个小丫头高看一眼。他哥家这几个侄子,每年轮流的来,孙子辈儿的也见过几个,哪个不是连吃带拿的。就连王建设也都是一个样,相比别人,他还是多少要点脸。
当初把勤劳能干的林秀兰说给王建设,也算把林秀兰给坑了。林秀兰这人在王军眼里是相当不错的。有文化,长的好,心眼实在还孝顺,对自己是打心眼里尊敬。这些年,每次来北京, 都把家务全包了。对自己的老伴儿,那是把屎把尿,从没见嫌弃,去世的老伴儿也曾说过,二哥这一大家子,也就秀兰这人可交。
王军看着干净利索的二喜,觉得秀兰的孩子,也比旁的几个好几百倍。王军站起身,往外走,“走,咱先去吃饭,你哥上班去了,菲菲在少年宫,六点多才到家?咱们先吃,不管他们了。”
一家人听话地跟着王军,穿过天井走进正房商店。二喜看这商店可比小王庄的供销社东西还全。背对他们,柜台后坐着一个面条的女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林秀兰先开口打了招呼:,“嫂子,忙着呢?”
“秀兰来了,没吃饭呢吧?你看我这也离不了人,你们今天先出去吃一顿,等哪天有空了,我给你们露一手。\”宋梅起身笑道。
“你忙你的,一家人客气啥!二喜过来叫人,嫂子,这是我家老二。”
二喜赶忙上前:“伯娘好”
“好!好!来吃糖”说话间,从柜台上抓了几块糖块塞到二喜手里。二喜连忙道谢。
王军打断众人寒喧:“走吧,吃完饭回来再唠。”
“快去吧,回来咱再聊。”宋梅接话。
一行人先后出了临街大门,二喜出门口的时候,从大门玻璃的反光观察到宋梅的脸色没有变化,才快步跟上父母的步伐。
到了附近的面馆,王军给众人点了一份红烧肉和一个土豆丝加每人一碗牛肉面。
回到这里这么久,二喜头回吃上正儿八经的荤菜,很是满足。
吃完饭回到家,王军让几人收拾一下,休息一会儿。王建设熟练地在王军卧室床下,掏出一张折叠床,放在了卧室角落。林秀兰把客厅双人沙发的罩子拿掉,拽着沙发扶手一掀,放到地上,双人就成了一个床。二喜对着沙发看了好久,终于确定,前世家里的破沙发就是眼前这个。
几人洗漱干净,换了衣服躺下的时候,才觉得这一天是真累呀!反正二喜躺下就睡着了。
傍晚的时候,林秀兰把二喜摇醒,王建设把沙发恢复好,不一会儿,一个高瘦的女孩子进来:“婶婶。”
林秀兰满脸堆笑:“菲菲放学了,饿了吧!我去给你做点饭。”说完就把小喜放入二喜怀里,甚至都没来得及给两人互相介绍。
\姐姐好,我叫王二喜。\在火车上的时候,林秀兰就已经跟她介绍了这家的所有人,并且拼命要求二喜要懂事,要听话。这个王菲菲和大喜同岁只是月份比大喜要大。二喜等了半天,看菲菲不打算先开口搭理自己,才主动出击。
王菲菲看屋里没人,并想勉强自己跟个乡下人交流。 她自在放松地坐在单人沙发上,一双眼睛肆意地打量着二喜。
二喜完全理解王菲菲的心理,家里经常出现一帮穷亲戚。打秋风还不算,必然有一些冒犯到这位小公主的地方,是个人都会不舒服。当然,自己家也千真万确是来打秋风的,被人家用红外线扫射都不为过,看几眼算什么。
不得不说,二喜猜得不错。此刻的王菲菲非常烦躁。回到家就听妈妈说,乡下来戚又来了,顿时头都炸了。 她从爷爷的讲述里,明白家里优渥的生活,来源于最初二爷爷的帮助。也应该心存感激,努力回报。
可再多的感激也被没完没了的打扰给烦得所剩无几。这还人情爷爷一个人还不够,要全家人一起还也可以。可能不能有个期限?
要钱要物也罢了,本来不大的空间挤进来一堆人。那些人又脏又臭,身上还有虱子跳蚤。害得她有一年剪掉了长发,被同学笑话了好久。
有一次来了个叫王欣的堂妹,偷穿她的衣服不说,还强词夺理,想要跟她动手。她气疯了,找爷爷大闹了一场,爷爷才答应她,以后再来亲戚,只在爷爷自己屋里活动,再不会进入他们一家三口的卧室。王建华和宋梅听说后,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来混这么多人,最频繁的当属林秀兰?最不招人烦的也是她。她会有寸地不打扰到王菲菲,会帮宋梅打扫卫生、做饭,也会帮忙照顾奶奶! 甚至能辅导王菲菲的作业。
这回林秀兰带来了两个孩子,立刻引起了王菲菲的反感。十分担心又遇到一个与王欣一样的乡巴佬。
两人静坐无语的时候,珠帘被人掀开,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走进客厅。他面相与王军相似,二喜一看便知是王建华,抱着小喜站起身问好:“伯伯好。”
王建华笑着点头 ,心中很是讶异,她这帮堂兄弟家的孩子见了不少,这还是头一个这么有礼数的孩子。“就当自己家, 别客气啊”说完出屋找王建设拉家常去了。听到屋外两人鸡同鸭讲地聊老家的庄稼。 二喜心中暗笑,虽是实在亲戚,却早不是一个阶层了。
不到一小时,三菜一汤上了桌,一道水煮肉,一木耳炒鸡蛋,一个小白菜豆腐汤。二喜一直知道林秀兰的很会做饭,只是是贫困限制了她的手艺。
王建华一家三口上了桌,宋梅笑道:“看看!还得是弟妹,这菜比外面川菜馆里做得都正宗。”王建华边吃边点头。林秀兰正在给王菲菲盛饭,闻言抬头笑着回应:“哪有你说得那么好。就是随便瞎做做?”
二喜此时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和屈辱。林委兰为了家庭来到这里,几乎失去了尊严,形同保姆? 也只有彼此之间的称谓 ,堪堪留住了最后一条遮羞布。
王建识此时坐在客厅角落的小凳子上。他身穿一条灰色的西裤,在这大夏天显得有点不合时宜,半袖衬衣的下摆上,不知何时粘上了一块污渍。这身半新不旧的行头,估计是他最后的压箱底了吧!作为家中食物链顶端的男人,在这里也不过是条可怜虫!
二喜此时仿佛是个局外者,正在观赏着客厅里一出虚假的家庭伦理剧。衣着体面的一家人安心地享受晚餐,年老的长者悠闲地吹着手里的热茶。角落里面目粗糙的女人和衣着违和的男人,就像是旧社会卑微的长工和仆役。 一切荒诞而又真实。
夜里王建设睡在可王军屋里的拆叠床, 林秀兰娘儿仨睡在客厅沙发床。临睡前,林秀兰问二闺女:“你啥时候学的普通话话!”
“普通话还用学?不都是张口就能说的吗?\ 金不闭着眼睛说完,翻个身面对着电风扇陷入沉睡。
接下来的几天,林秀兰就像装了发条的机器。把全部房间,里里外外,彻底大清扫了一遍。全然没有了在家的邋遢样儿。在家从没带过孩子的王建设,也心甘情愿地照看着小喜,不敢抱怨。没有办法,后面几天,林秀兰还要把所有的被褥拆洗缝制好,重新缝制,这可是项大工程。
而二喜早在这几天里成了这一片的社交悍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