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普罗米修斯（三）

“哈迪斯”驾驶舱内，马尔库斯不确定此刻浑身的痛意是因为止痛针的效果逐渐消退，还是因为他看到的景象。

从“哈迪斯”的观察窗和望远镜传回的图像里，都能清晰地看到，阿喀琉斯天空城就仿佛一只在烈火中扭曲变形的戒指。

他已经分不清是什么在燃烧——或许所有可燃的东西都被人们拿出来点燃了。

有多少人葬身火海，又有多少财富化为灰烬，人们都已经不在乎了——因为死亡倒计时带来的恐惧或许更甚于死亡本身，因为这不是他们的家园。

从“诺亚方舟”迫降在阿喀琉斯的那一天起，他们的祖先携带着人类文明的火种，在空旷的宇宙中，点燃了一支小小的火炬。

最开始，他们只有13艘船。

在这首属于帝国的史诗中，吟诵了多少挣扎，多少创造，多少奇迹；诞生了多少理论，多少天才，多少伟人。

千千万万的劳动者最终建起了庞大的帝国，甚至能跟星际移民成功后的联盟分庭抗礼。

直到有一天早晨，天空的孩子一觉醒来，惊觉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家园，和祖辈曾经开拓过的土地。

当贫民窟的阿喀琉斯人抬头仰望，就仿佛天空在燃烧。

火光将黑夜照得大亮，仿佛一颗恒星的碎片撒满了天空。绝大部分可燃物在落到地表之前就已经烧干净了，但人们还是会有一种幻觉，觉得那灰烬如空气中的微尘，依然撒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是阿喀琉斯人的骨灰。

在蓝星时代的宗教典籍里，火是上帝对撒旦的惩罚。

如果说毁灭阿喀琉斯是魔鬼的罪行，那么从现在起，这不是马尔库斯一个人的罪恶了——这座城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共犯。

“本社讯：星历1002年，第190个地球日，阿喀琉斯时间晚8点起，市民聚集在辉煌时代广场，点燃大量氘氚气罐，并制作孔明灯、用无人机携带气罐在高空点燃。”

“这种点燃聚变燃料的示威方式迅速蔓延到天空城每一个区，并引发了大量爆炸和火灾事故，伤亡还在统计中。”

“市民没有提出任何明确诉求，其行为看似是对马尔库斯‘执剑人宣言’的回应。”

“阿喀琉斯大气中氘和氚的含量微量上升，但尚不能完全排除检测误差。”

“方舟客为您持续报道。”

“本社讯：天宫时间下午5点43，当地时间晚8点，帝国首都星阿喀琉斯爆发大规模民众示威，市民点燃聚变气罐，意图通过增加大气中氘和氚的含量，提高马尔库斯威胁的粒子束对撞点燃大气的几率，以此表示对马尔库斯的支持。”

“就阿喀琉斯大气是否有可能被粒子束对撞点燃、市民行为是否能够提高点燃的几率，本社记者采访了联盟国家安全局首席安全顾问沈继教授。”

“（沈继）如果说在洛斯阿拉莫斯试验场，爱德华·泰勒忧虑的‘原子弹点燃蓝星大气’的概率是‘无限趋近于零’，那么阿喀琉斯大气被点燃的概率就是‘显着高于零’。”

“我无法下定论说这个概率具体是多少——因为在聚变‘安全系数’计算中，涉及到的计量数字都太小了。当一个数字非常小，就意味着极小的计算误差，最终会导致结果千万倍的差距，这就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但对于我们联盟的观众朋友们来说，有一件事，可以让你们直观地感受到这个概率的存在。”

“你们有没有想过，天宫为什么没有大气？”

“我知道抱怨这事的人很多，‘上地表要穿宇航服’都成了着名联盟笑话了（笑）”

“很多朋友可能会说，联盟就是穷抠！”

“说的其实也没错（笑）但可能还不至于穷抠到这种地步。”

“原因其实是很显然的。聚变燃料的使用，会让大气变得越来越‘易燃’。但天宫作为首都星，不可能没有大量粒子束武器防护，这些武器也不可能不击发——那不就成了摆设吗？”

“所以天宫没有大气。这样我们就能在需要的时候，‘肆无忌惮’地使用粒子束武器。”

“至于阿喀琉斯市民的示威活动，对大气中氘氚含量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你不可能放一夜的火就引发温室效应。但我不会说这是行为艺术——人民的抗争当然是有分量的。但这就不是我的研究领域了。”

“本社记者就此继续采访联防大政治学索尔仁尼琴教授。”

“（索尔仁尼琴）如果大家仔细分析马尔库斯一系列的动作——从竞选保民官开始，就会发现他的每一次行动都不是无的放矢。”

“首先竞选保民官，这是许多格拉古家族年轻人走上政坛的第一步，尼古拉也是从这个位置开始的，他中选的概率很大。”

“然后就顺理成章提出‘缓冲计划’。以格拉古的话语权，在尼古拉强硬推动下，通过的概率也很大。”

“有了‘缓冲计划’，就可以继续提出增加预算的诉求。”

“而这一切都是铺垫。马尔库斯真正需要的，是让元老院相信，他是一个理想主义殉道者。”

“这是事实，他就是一个理想主义殉道者——但他需要让元老院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因为烧毁阿喀琉斯不是他真正的诉求。他真正的诉求是杀死‘逃亡主义’——如果没有一个人能逃走，那么不需要他再提任何诉求，元老院就会自己想办法。如果不能拯救阿喀琉斯，那么也不能拯救他们自己。”

“核威慑的前提是对方相信你会按下打击按钮。如果这一前提不成立，威慑就是无效的。”

“这就是他为什么要自焚——只有使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才能清楚地告诉元老院，他会按下按钮。”

“自焚是上帝对撒旦的惩罚。他已经把自己视为魔鬼，并提前对自己进行了惩罚。这也是阿喀琉斯人为什么要点燃天空城——因为阿喀琉斯人理解了他的心迹，却无法收回他对自己的惩罚，那么就只能成为他的共犯。”

“他是政治家，也是爱国者。君子生于小人之国，非君子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