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刀下拟表:一位节度使猝死之后(四)
四、读示三军
若郑公(郑儋),勤一生以得其位,而曾不得须臾有焉。
——唐,韩愈,《唐故河东节度观察使荥阳郑公神道碑文》
李光颜命军士将两架云梯的顶端交叉捆绑,又把底端掰开,竖立起来,做成了一架人字云梯。令狐壳士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刚起草的遗表,战战兢兢地爬上人字云梯,坐在顶格横木上。
军士们打着火把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火把渐渐形成燎原之势。李光进将军发令让旅帅及以上营官进入内围,控制形势并准备听讲。风起汾河,吹开了令狐壳士手中的宣纸,拍打到他的脸上,脸上瞬时斑驳陆离,在火把的照射下,就像是百战归来,军士们一阵骚动,然后慢慢安静下来。
令狐壳士大声说,将士们,兄弟们,某是令狐楚,河东府的掌书记,专门帮节度使向朝廷写奏章,长安盛传圣人喜欢看某的文章,这件事是真的,监军李公公可以作证。白天郑公喝了大酒,一句话没留,抛下河东的兄弟们走了。光颜一匹快马,请某来大营,说兄弟们心里没有底,让某赶紧写遗表,报给圣人,遗表某已经写好了,就在某手上……令狐壳士向着黑压压的人群摇了摇手中的宣纸,人字云梯晃动起来,齐考叔和几名军士赶紧上前扶住。令狐壳士说,某这就念给兄弟们听……
听讲的一位旅帅突然打断说,掌书记,四六文吾等听不懂,你直接讲口语吧!
有军士连忙附和,是啊,是啊,说人话……紧张的人群泛起一片欢乐的骚动。
令狐壳士说,这位兄弟好提议。兄弟们,某就讲口语,说人话。第一,郑公死了,谁来接任节度使?吾等都想接,是吧?某也想接。这能行不?有梦想是好事,但是位子它只有一个啊。某知道各营各族都有推举,也有期待,你们的发心不是争权,是为河东分忧,这很好啊,吾等想到一块儿了。那到底该推举谁呢?官大的,还是能打的?说不好啊,说不好怎么办?那吾等就看看以前是怎么选的。安史之乱以来,河东节度使一共有十一任:第一任李光弼,河朔节度使调过来的,是朝廷任命的;第二任王思礼,潞沁节度使调过来的,是朝廷任命的;第三任邓景山,淮南节度使调过来的,是朝廷任命的;第四任辛云京,北京都知兵马使调过来的,是朝廷任命的;第五任王缙,幽州、卢龙节度使调过来的,是朝廷任命的;第六任薛兼训,浙东观察使调过来的,是朝廷任命的;第七任鲍防,兄弟们注意了,鲍防是河东行军司马升上来的,是朝廷任命的;第八任马燧,左龙武将军调过来的,是朝廷任命的;第九任李自良,右龙武大将军升上来的,是朝廷任命的;第十任李说,兄弟们又要注意了,李说,是河东行军司马升上来的,是朝廷任命的;第十一任就是郑公,兄弟们第三次注意了,郑公,还是河东行军司马升上来的,是朝廷任命的。兄弟们,看出来了吗?十一任节度使,有八任是邻近方镇和中央同级官员接任,有三任是河东行军司马升任的。现在,兄弟们,某有两个问题,第一,你们希望邻近方镇的节度来接任么?
众人多嘴多舌地说,那哪能呢;就是担心这个事;外人来了,吾等都得靠边站,谁不用自己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令狐壳士说,兄弟们讲得实在,外人干不如自己干,那就只有河东内部推举了,所以,第二个问题就是,推举谁呢?
旅帅们多嘴多舌地说,三任都是行军司马接的,看来也只能是行军司马了;是啊,别人等级不够啊;按老办法办呗,萧规曹随;你还知道萧规曹随,真有学问,你咋不爬到梯子上讲呢;你行你上啊,大字不识一个……
李光颜忽然开腔,声如洪雷地说,兄弟们讲得好,没有办法,就按老办法。李光颜带头支持行军司马严绶接任河东节度使。
令狐壳士说,某也推举行军司马严绶严公。严公是做得这节度的,严公是蜀郡的英才,父亲是朝堂的御史,他自己二十七岁中进士,做过宣歙观察使的团练副使,当时宣歙观察使死了,严公临危受命,接管了留守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圣人很赏识,还提拔他做了刑部员外郎,之后调到河东做行军司马,与监军李公公、节度郑公搭班子。今夜的河东,就是当时的宣歙,严公管得好江南重镇,就能守得住雁门雄关。
李光进说,掌书记说得对。兄弟们也知道,郑公性格洒脱,只管河东的大事,至于协理军政戎务、预军机、掌军法、练甲兵、修军备、分配军资粮饷,都是行军司马严公一力操办,严公对兄弟们好言好语,做事情分毫不差。严公如果升任节度使,是兄弟们的福气。
旅帅们多嘴多舌地说,是呀,某跟司马打过交道,司马好说话,不勉强人;听说司马对家人和手下都很好;就推严公得了,兄弟们也过两天好日子……
令狐壳士说,兄弟们,要是都同意,吾等就大声喊出他的名字吧。
李光进喊道,严绶。
旅帅们喊道,严绶,严绶。
军士们喊道,严绶,严绶,严绶。
声浪起伏集此,汾河两岸都震动了起来,站在云梯顶端的令狐壳士看到整个太原城的灯火都点亮了。
令狐壳士大声说道,兄弟们,吾听见了,吾等都听见了,太原听见了,河东听见了,长安听见了,圣人也听见了……他把手中的遗表高高举起说,郑公的遗表,写的就是兄弟们的呼声——推举严绶接任河东节度使。同时,某也推举李光颜升任牙将,与光进将军共担军务,兄弟合力,其利断金……
旅帅中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欢呼声,他们多嘴多舌地说,光颜这么能打,早就该上去了;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光颜成家早,弟媳也当嫂子的家,妯娌和睦;家长里短的,像个长舌妇;你是长舌妇,割了你舌头……
令狐壳士说,兄弟们,河东的安排就先这么写下了,一切还得圣人同意。某手中的遗表今夜就会誊抄、盖印、封缄,注明马上飞递的字样,采用五百里加急送到长安,三天后圣人就会看到遗表,七天后河东就会收到圣旨。七天,就是一弹指……
令狐壳士越说越慢,语重心长,兄弟们,只要吾等的心安定下来,河东就会安定下来;河东安定下来,回纥和河北三镇就会安定下来;回纥和河北三镇安定下来,大唐就会安定下来……旅帅们沉默不语,军士们渐渐全都安静了下来,只有火把燃烧的声音在夜色中空空作响。
令狐壳士说道,好了,兄弟们,最后一起来怀念郑公吧,某要讲书上的话了……他的语调庄重起来,郑公之为司马,用宽廉平正,得吏士心;及升大帅,持道不变。部将有因贵人求要职者,郑公不用;用老而有功,无势而远者。郑公削四邻之交贿,省夸嬉之大宴。讲校民事,施罢不俟日。故能以十月成政,民征就宽,军给以饶。郑公与宾客朋游饮酒,必极醉,投壶博弈,穷日夜,若乐而不厌者。名人魁士,鲜不与善;好乐后进,及门………令狐壳士说到这里,不禁喉头哽咽,脸肌抽动,为了不让自己情绪崩塌,他咬破了嘴唇,继续说道,及门接引,皆,皆有,恩意……他失声了,再也讲不出话来了。
经过一夜的震惊、忧虑、恼怒与喧嚣,旅帅们终于开始想起郑公来了,想起他身为一方权贵,也想起他的无端猝死;想起他“白云翁”的雅号,也想起天气这么热,他的身体已经发出尸臭了;想起他两位尊贵美丽的夫人,也想起他两个高中进士却不幸早逝的小儿子,还有他神游天外言不及义的大儿子……命运的遗憾和人生的无常,都不由得让人感喟和悲伤。
有些旅帅想起与郑公一起饮酒的欢醉,有些旅帅想起受过郑公的恩惠,都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有些哭不出来的旅帅和军士,见势也不得不仰天干嚎几声。
良久,李光进挥手说,兄弟们,收一收,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努力前行,都点一下人,回营休息吧。
旅帅和军士们很快唏嘘散去。令狐壳士从云梯上爬下来,他双腿僵痛,已经无法行走了。他把遗表交给齐考叔说,发文的事,就交给你了。
齐考叔接过说,好。今夜掌书记一表定河东,必定载入青史,考叔能为掌书记展纸,不虚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