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争解元:如何取得一个科举名额(六)
六、老健儿
(徐帅)遂以宾礼延于逆旅,愿枉上介(从事),与为是邦。处士谓徐帅曰:“从公非难,但事人匪易。”长揖不拜,拂衣而归。其词盖(大概)讥其崔相国(崔群)事也。
——李商隐,《请卢尚书撰故处士姑臧李某志文状》(843年)
张承吉笑言道,昔日诗佛以诗言志,圣人不疑,今日尚书若有诗,定然百姓不疑。
王智兴闻言大叫,哎呀,张公子,老夫就是个老健儿,只懂得上阵挥刀,哪里会吟诗作赋,为难老夫也!
众名士看热闹不嫌事大,都说要看尚书作诗。张承吉说,尚书且调遣辞句,承吉为尚书打个先锋。
推脱之间,桌案和笔墨纸砚已经在内庭陈设完毕。二公子王宰递上张承吉本来衣装,说道,“醉复楼”的账已经结了。张承吉接了,谢过二公子王宰。
小泗县说,某来助张公子更衣。
张承吉当众脱去女装,更衣毕,执笔写下:
十年受命镇方隅(边疆),孝节忠规两有余。
谁信将坛嘉政外,李陵章句右军(王羲之)书。
王智兴哈哈大笑,说道,张公子诗中褒奖夸饰之词,言过其实了。
一直没开口的四公子忽然说,书生之徒,只不过是巧言令色,阿谀逢迎罢了。
王智兴训斥道,还不能让人说一点好话?要是有人说某坏,你又肯么?张公子海内知名,他的诗是随便写的?
李处士道,张公子好诗,“孝节忠规”四字,有如晨钟暮鼓,发人深省。
一众名士附议。王智兴正在酝酿词句,充耳未闻。片刻后,他似乎是占得了好句,欣然说道,张公子做先锋,破了今日之题,老夫就带重兵打个后援了。
二公子王宰说,儿子来为父亲磨墨。
王宰磨墨,王智兴挥毫写下两句诗,三十年前老健儿,刚被郎中遣作诗。
张承吉大声念出,众人齐声喝彩,然后互相对视,这不是打油诗么,王尚书又将如何收场?
只听到张承吉又念道,江南花柳从君咏,塞北烟尘我独知。
众人齐声喝彩,然后互相对视,好诗,好诗,尚书得一好诗。
张承吉又吟诵了两遍,由衷地说,好诗,好诗,鼻子有点儿酸,承吉忍一下……为什么诗人在江南岁月静好,是因为将士在塞北负重前行。江南的清议你们开心就好,塞北的烟尘唯有尚书知道。尚书的心迹都在诗里了。
王智兴老脸红遍,说道,张公子谬赞。老夫今日知道了,这案前作诗真不比上阵杀敌容易——诸位还是喝酒吧,吃好喝好。
众人大笑,徐州名士大宴的气氛到达高潮。张承吉说,某提议,杯中酒,敬健儿诗,敬江南花柳,敬塞北烟尘,敬徐州三千猛士,也敬王尚书。
众人齐贺,敬王尚书。饮酒尽,各归其位。外庭还是那么喧嚣,内庭逐渐安静下来。
王尚书说,老夫坦陈徐州军政,又献丑作诗,是想请诸位助老夫共治徐州,不知各位名士意下如何……老夫先问问张公子?
张公子说,承吉愿为尚书效劳,只是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王智兴问,张公子,有何心愿?
张公子说,前年,令狐(壳士)相国罢相前,撰《进张祜诗册表》,把承吉的三百首诗献给了圣人,后圣人问元微之,张祜辞藻如何?元微之说,张诗雕虫小巧,壮夫不为,如果任用奖励他,恐怕会变乱朝廷风气。——元微之不喜欢承吉的诗,没有关系,还有一个人喜欢,就是本月出任杭州刺史的白公乐天,承吉要去杭州拜见白公,请他指正一下诗作。
王智兴说,了然。小泗县,可否入徐州幕府做事?
小泗县说,某来自本乡本土,愿意为州郡做事,只是上任前还要去幽州探亲一趟。
王智兴说,这个好说,探亲的盘缠和礼金,徐州幕府先出了。
小泗县谢过。王智兴又问李处士,李处士是郊社令的公子,熟悉祭祀礼仪,是州郡不可或缺的人才……
李处士说道,从公非难,但事人匪易。
二公子王宰问,李处士,你这是何意?
李处士答,处理公事容易,侍候人太难。
二公子王宰怒道,赶走崔群这个事,在李处士这里就是过不去了,是吗?
张承吉说,二公子息怒,李处士所谓事人,事父也。李处士父亲身体有恙,李处士侍奉榻前近二十年,他的孝心州郡闻名,承吉路经荥阳时,也有所听闻。
李处士说,李生远游已久,思念老父,想回家了。
王智兴说,孝道必须成全,徐州便不多留了。
李处士起身持杯,谢过王老将军、王氏诸公子、张承吉、小泗县等,一饮而尽,长揖不拜,拂衣而归,回到板渚渡口。船还没有靠岸,只见少年义山和圣仆从岸边飞奔而来,就像是要跳进河中。
义山大声说,处士叔,从立秋起,某与圣仆每日都在河边等,总算候到了。
李处士说,你们郊社令祖父可好?
圣仆喊道,好得很,就是想叔叔。
李处士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也想念父亲。他不想再去游历了,只想把父亲照顾好,把两位侄儿教育好。他要教他们孔孟和五经,不,是经史子集,要把对于经典的创见传授给他们,还要教他们作古文和古诗。也许他还会有自己的孩子,像义山和圣仆一样聪慧又质朴的孩子。
李处士都做到了。李义山十六能著《才论》和《圣论》,以古文出入诸公间,李圣仆也特善古文。李处士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长子李瑊和次子李顼。
得孙后,效社令就再不与人说起往事了,他与宪宗和解了,也与自己和解了。李顼出生后不久,效社令在睡梦中安然辞世,此时距他因病辞官已经二十一年了。
李处士再也不能侍奉汤药了,他的人生失去了最重要的依凭,他在郊社令坟墓一侧搭了间茅屋居丧,终日为父亲刻经诵经,有家也不回了,私塾也罢了,李义山和李圣仆失了课业。
为谋生路,李义山将《才论》和《圣论》,抄了多份,去了洛阳,向衮衮诸公投书,有几位读了文章愿意见他,看到他尚是少年,都很讶异,也就没有下文了,他只得返回郑州荥阳。
为了家用,兄弟俩三更灯火五更鸡,一心为人抄书,李义山抄得又快又好,引起了玉阳山的注意。
玉阳山问,这是出自哪位抄书人之手?
书肆答,荥阳里中少年李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