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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半夜传衣:大唐的赏识(四)

四、半夜传衣

(禅宗五祖)以杖击碓三下而去。惠能即会祖意,三鼓入室。祖以袈裟遮围,不令人见,为说《金刚经》,至应无所住(驻留、执着)而生其心,惠能言下大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三更受法,人尽不知。便传顿教(顿悟之教)及衣钵……

——唐,惠能口述,《坛经》

白衣仙姑身材颀长,袅袅而行,她微步上前,对李义山颔首道,贫道罢执,见过官人。请问官人如何称呼,另道坛可登临否?

李义山看到,在火光的辉映之下,罢执仙姑白皙的脸上透出曜石般的柔光。他回答说,某乃巡官李义山。阶梯上还有沙石未净,但是可以登临。

罢执仙姑拱手相谢,然后轻提袍服,不避沙石,拾级而上,钱粮守官和青衣女冠随之登台,李义山也举着火把上来了。

醮坛高两丈许,登台四望,只见郓州城主街的屋脊连绵阴暗,如同蛰伏的青龙,灯火消尽之处,隐约是城垣。春夜的冷风袭来,吹起罢执仙姑的袍服,打到李义山的身上,李义山正要避让,却听到罢执仙姑忽然轻声念诵道,老子曰:至德之世,贾便其市,农乐其野,大夫安其职,处士修其道,人民乐其业,是以风雨不毁折,草木不夭无,河出图,洛出书。及世之衰也,赋敛无度,杀戮无止,刑谏者,杀贤士,是以山崩川涸,蠕动不息,野无百蔬。故世治则愚者不得独乱,世乱则贤者不能独治,圣人和愉宁静,生也,至德道行,命也,故生遭命而后能行,命得时而后能明,必有其世而后有其人……

李义山听出来了,这是春秋时文子所作的经书,也是玄宗最喜欢的道经。罢执仙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悦耳,她念诵的经文,似乎与风相凝,潜入了灯火昏黄的人家,以及城中晦暗不明之处。

李义山定定地举着火把,想听她诵完整部道经,一位青衣女冠却说,姐姐,夜深了,请回吧。

罢执仙姑对李义山说,醮坛安稳,宜诵真经,有劳官人了。

罢执仙姑说完,与两位青衣女冠飘然走下醮坛,李义山站在原地,目送罢执仙姑一行消失在夜色中。

台高人渺,暗香浮动。李义山也想诵一章道经,他思索片刻,然后脱口而出道,夫所谓圣人者,适情而已,量腹而食,度形而衣,节乎己而,贪污之心无由生也,故能有天下者,必无以天下为也,能有名誉者,必不以越行求之,诚达性命之情,仁义因附。若夫神无所掩,心无所载,通洞条达,澹然无事,势利不能诱,声色不能婬,辩者不能说,智者不能动,勇者不能恐,此真人之游也……

一位壮年工役上前说,李巡官,真有仙风道骨啊,刚才听仙姑诵经,小民都想成家了,现在听巡官诵经,小民又想出家了……

李义山问,沙石清扫完了?

工役说,请巡官检验。说完,他接过李义山手中的火把,带李义山在醮坛上下验过。

只见醮坛沙石净尽,四方道幡竖起,正好开坛祈福。

李义山拱手道,请于三日后卯时,到帅府领钱。——望兄台早日成家。

李义山说完,离开了醮坛,工役们收了器械,也离开了,此时是二更。

三更时,更夫路过,他爬上醮坛巡视一周,然后走到一角,褪下裤子,要在屎溺中见大道,但是冷风剌屁股,他仓皇起身,冲着坛外草草尿了一泡,下坛走了。

四更时,州县的乡民和贾人携着山货来到坛外集市区域,吵嚷着抢占摊位。他们带来了马、驴和猎狗,鹰鹞、鹤和鹦鹉,也带来了莲藕、萝卜和冬笋,柿饼、梅子和红枣,鲜肉和腊肉,以及鲜鱼和腊鱼,还带来了鞍辔、鞭子和弓箭,竹杖、芒鞋和毡衣,竹簟、木枕和交床,衣香、胭脂和生药,更有笔、墨、笺纸和砚台,以及茶和酒。

卯时三刻,李义山与众僚属随令狐壳士登上醮坛,他见到集市上包罗万象、无奇不有的下州山货,还有熙熙攘攘、要价还钱的百姓,觉得无比惊奇,交易如此兴盛,他在洛阳南市也不曾见过。令狐公惠工通商的才能,让他深深折服。

令狐壳士率众僚属、道长和父老,遥拜了圣人,请了三清道祖、三宝君、神母元君等道教诸圣,先供奉了香、花、灯、水、果,道长诵短经、道士歌舞以谢,又供奉了玉石、铜、锡、瓷、珐琅,道长诵长经,道士剑舞以谢,最后,令狐壳士请了道教诸经,便率僚属和父老步下醮坛。

万众期待的时刻到了,只听到道场一侧的客舍忽然鼓乐大作,一位白衣仙姑率领十位青衣女冠,游鱼般相衔而出,鼓乐随行。白衣仙姑正是罢执,她高持霓旌,就像是手执关刀,以美艳为锋刃,以傲然为杀式,不顾人死活,在万千围堵之中,劈出一条直路来。十名青衣女冠手提花篮,对每一位观者极尽欢颜,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向着人群漫天抛洒鲜花和道符,最后把花篮也扔向了天空。罢执仙姑、青衣女冠和乐人便来到了醮坛之下。

罢执仙姑丝毫不作停留,她飞身踏上阶梯,越爬越快,将到未到平台,她飞身一跃而起,双腿张开,在空中做了个横平的一字,柔软地落在醮坛正中,像一瓣荷花落到平静的水波上,她手中的霓旌也稳稳地扎到平台之上,旗面四展,人群中响起巨大的欢呼声,青年男子们躁动起来,吹出了嘹亮的口哨,声音里和着浓密的垂涎和明显的非分之想。十位青衣女冠也跑动着登上醮坛,像是十只敏捷的小青兔。乐人也上得醮坛。

罢执仙姑面朝东方站立,十位青衣女冠在她身后排成两列,乐人四散,分布而立,清音响起,人群渐次安静下来,集市上传来一声悠长的驴鸣,它也像是见到了仙人。

罢执仙姑在醮坛上,遥拜了台下的令狐公、李义山等官人,又拜了坛上的教中师长,然后开口领诵道经。她每诵一句,十位青衣女冠复诵一句。

罢执仙姑诵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十位青衣女冠复诵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罢执仙姑一连领诵了三日,请过了道教诸圣,祈祷了五谷丰登,祝福了文运恒昌,在第三日下午,她念到了每一位捐金者的名字,十位青衣女冠也复诵了每一位捐金者的名字,听到名字的人,都觉得自己捐得值了。

李义山也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跟所有听到名字的人一样,他觉得罢执仙姑和青衣女冠念诵自己名字的时候,有一份异样的情愫包含其中,与其他一身铜臭的捐金者有所不同。

坛外大集也开市了整整三日,下州的贾人和乡民卖掉了山货土产,天平的市民买到了奇珍异宝,就连无所事事的道长,也花钱牵走了一头驴。百姓们都说,令狐公的醮坛办得好,领诵道姑美若天仙,天平内外客似云来。

李义山和钱粮守官,连夜平账,还有可观的剩余。李义山请问了令狐公,令狐公说,作为明日谢宴的开支吧!

次日,李义山忙到向晚时分才结完工役的钱,天平府的谢宴就要开席了,他急忙赶赴府衙偏院花园,只见园中摆了三桌酒席,令狐公及宾客均已入座。席前已经铺就红线地毯,地毯正中有一长桌,长桌正中摆放着一根尺许高的松木圆柱,松木圆柱上放着一只玲珑剔透的水晶盘,李义山不解其意。蔡京招呼李义山坐到自己上首,李义山谢过蔡京,又与更上首的一位青袍御史叉手行礼。

令狐壳士看到李义山入座,便拿玉箸敲了一声白瓷碗,讲了一番敬谢父老、道长、僚属的话,作了开场。众人吃过一巡,又饮过一巡。

道长说,令狐公及天平府敬道有方,道场无以为报,唯有请仙姑一舞相谢。

道长话音刚落,花园廊下乐声响起,四墙的壁灯也都点亮了,灯火通明之中,席间一位执酒女子,忽然撤下假面,撕去外衣,翩翩纵跃,绕毯一周,然后白日飞升,一双玉足立在长桌圆柱顶端的水晶盘上,一院灯火都映在水晶盘上,她的双足耀眼夺目。李义山抬眼上望,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罢执仙姑。此时,她立足之地不是醮坛,手上也无霓旌,而且她不再是道姑装扮,她的脸上红妆漫卷,娇身有如春树,站在这无垠的水晶盘上。夜色渐深,她敛眉化作幽怨女子,在水晶盘上寂寥起舞。李义山仔细一看,只见她只是穿着临醒时分的寒艳薄衣,一时就红了脸,连忙低头自饮。

曲终舞歇,罢执仙姑步上红毯,有青衣女冠上前给她披了件红貂,令狐壳士让人增设了一席,请了罢执仙姑上坐,又互相敬了酒。令狐壳士对僚属们说,仙姑献了才艺,诸位可有诗文?

令狐壳士环视诸座,众人避之不及,最后令狐壳士的目光落到李义山身上,说道,李巡官义山,曾在玉阳山修神仙道,想必心中有话想与仙姑说,不妨作诗一首。

李义山说,下官文才浅薄,不能形容仙姑万一。既然节帅有命,下官勉力为之。

李义山请了笔墨纸砚,当场作了一首七言律诗。李义山写完,呈给令狐公,令狐公看完击箸大笑,众宾客不明就里,也作微笑状。

令狐壳士说,仙姑,李巡官为你写了一首妙诗,不妨就由你诵给诸位听。

罢执仙姑起身接过李义山诗作,诵道:

《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

罢执霓旌上醮坛,慢妆娇树水晶盘。

更深欲诉蛾眉敛,衣薄临醒玉艳寒。

白足禅僧思败道,青袍御史拟休官。

虽然同是将军客,不敢公然仔细看。

罢执仙姑念完诗作,不禁脸红耳热,她来不及掩饰羞惭,众人已经哈哈大笑,宴席立时喧闹起来。仙姑忙把李义山诗作传与众人。

道长说,本教仙姑确实立得醮坛,也立得水晶盘。

蔡京笑闹道,令狐公明鉴,小僧只是默然吃酒,不曾有败道之思。

青袍御史起身向仙姑敬酒道,李巡官写得好,只要仙姑不弃,某今夜便辞官,这青袍下官,不当也罢。

仙姑提杯说,御史说笑了,李巡官对仗之语,御史不必介怀。与御史同饮,愿御史早服绯紫。

令狐壳士问,韦判官独览甚久,可有评点?

判官韦正贯说,回令狐公。义山诗曰,更深欲诉蛾眉敛,衣薄临醒玉艳寒。此为绝妙好句,尽写了仙姑的蛾眉之容和寒玉之体。可是他却说,他“不敢公然仔细看”,他可是看得很公然、很仔细呢!

众人拍桌大笑,还有人打翻了酒杯。李义山看到仙姑也笑了,众人也公然朝仙姑仔细地看了过来,仙姑只好仰面朝天,双手捂住脸,谁都不要看。令狐壳士也笑了,忍不住拍了拍仙姑的肩头。

夜宴到此结束,宾客乘兴而归。按照一时风俗,令狐壳士单留罢执仙姑在天平府剧饮了两日。

罢执仙姑离开天平府时,说要拜谢李义山为其作诗,李义山放下公文前来作别。

罢执仙姑对李义山说,道场有传说,玉阳山公主爱读一位少年的诗,没想到那位少年就是李巡官。贫道有一位最要好的妹妹,名叫宋华阳,从小爱诗如命,今在长安永崇里华阳观修行,贫道会把李巡官的诗抄给她,李巡官如去长安考进士,不妨去寻她一叙。

李义山说,下官公务奔忙,尚未有功名之想。既然仙姑有命,他日如去长安游历,定去华阳观求见宋真人。

罢执仙姑离去后,令狐壳士睡了整整一日,已过散班时刻,却唤李义山到书房。李义山见书案上放着一个檀木箱,是他前所未见。

令狐壳士说,某的今体章奏原稿,都在这个木箱里,包含会试的文赋、河东时的表状、翰林院的制诰、中书省的奏疏,更有书信、杂记、碑文和哀祭文,篇什过百,今夜都交予你吧。

令狐壳士曾说过要教授李义山四六文,李义山原以为是让他试写表状,再由令狐壳士圈点指正,他实在没想到,令狐壳士一次将毕生为文,毫不保留,全部交托,李义山无比感动,但他又很快冷静下来。他说道,能一睹令狐公章奏原稿,小子三生有幸。只是令狐公出将入相,平生表状奏疏,皆关乎朝廷藩镇,小子位卑缘浅,不敢参预机密。

令狐壳士说,你能虑及这一节就好,此箱章奏,唯你一人可阅。你每日誊抄三至四卷,边抄边学,一个月后,交回原稿及抄稿。到时候,你的四六文定然学成了。

令狐壳士说完,把檀木箱和一把银钥交到了李义山的手上。

一个月后,李义山四六文已然学成,他交回了檀木箱和银钥。

入夜,令狐壳士忙完政务,独自开箱检视,只见檀木箱一侧放着原稿,装裱整齐,另一侧放着抄稿,书法优美,中间还有一张信笺,令狐壳士打开一看,是李义山写的一首诗。诗曰:

《谢书》

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韬略)。

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

令狐壳士看完得意地大笑,尔后又自嘲道,义山这小子,某传了点章奏之学,哪敢跟五祖传法惠能作比,言过了,哈哈,真的过了……

附表:本章事件年表

年份 本章的事 有关的事

825年(唐敬宗宝历元年) 杜牧(22岁)作《阿房宫赋》,讽刺唐敬宗大起宫室,广纳声色。 ——

828年(唐文宗大和二年) 杜牧(25岁)进士及第,本年释褐,任门下省弘文馆校书郎。 ——

829年(唐文宗大和三年) 十一月,令狐楚出任天平军节度使,当月抵郓州任。

特辟李商隐白衣入幕,担任巡官。

令狐楚为政清廉,不取二百万州钱。 辟韦正贯入幕,任节度判官

《新唐书》记载,始汴(州)、郓(州)帅每至,以州钱二百万入私藏,楚独辞不受。

830年(唐文宗大和四年) 春,令狐绹进士及第,本年释褐,任门下省弘文馆校书郎。 ——

李商隐在天平府,备受恩遇,为令狐楚樽前之人,常与令狐楚及同僚宴游唱和,作《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诗。

令狐楚传授李商隐骈文章奏之学,李商隐作《谢书》一诗致谢。

令狐楚于郓州道场中见蔡京,惜其年幼孤单,劝其还俗读书,与诸子同游。 ——

829—831年(唐文宗大和三年至五年) 天平连年旱灾,令狐楚为政惠民,均富济贫,百姓没有流亡。 《旧唐书》记载,令狐楚为天平军节度观察等使,属连年旱俭,人至相食,乐其惠化,而无流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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