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崩殂
而在姜瑶和人对峙之时,往常早歇去了的梁国公府此时却一片通明。
正院。
卸下钗环的长公主在嬷嬷的伺候下,一身素净地出了内室,外室的地面,跪了两个婢女。
窗案边,还烧着盆银丝炭。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倒春寒。
嬷嬷将一件薄毛氅披到了长公主身上。
长公主扯了扯领口,坐到卷云如意纹八仙椅上。
这一通下来,地面两个婢女伏在地面的身子,更低了。
从她们的角度,只能看到长公主绣了金盏花的绣履。
“说吧,大晚上的这么闹腾,出了什么事?”
头顶有声音传来。
一婢女忙伏下地去,头也不敢抬:“禀、禀夫人,姜娘子、姜娘子不见了!”
上首位的人动了动,说了句:“哦?”
“什么不见了?”
“是、是姜大娘子!”
那婢女忙道,贴着地面的身子,瑟瑟发抖。
长公主看了眼旁边的嬷嬷,嬷嬷忙上前一步道:“回夫人,是这样的。”
“姜大娘子昨晚吃了晚食,没多久就回房睡了,青雀这婢子守的夜。但大娘子藉口说不喜欢有人在旁守着,将这婢子赶到了外间的小榻上,后面的,青雀,你自己来说。”
那看起来伶俐些的婢女被这一喝,身子越发颤,嘴里道:“婢、婢子没想到,自己竟然中途睡过去了,醒来时,就、就发觉大娘子竟然不见了!”
“其余地方都找过了?”
长公主问。
“找,是找过了,”眼看那叫青雀的婢女吓得不成,她旁边婢女补充道,“内院的都找了一遍,秋桐院、还有小娘子的芝兰院,池边、假山,婢子都和青雀来回找了两三趟,就剩下…”
“剩下什么?”
红玉伏下地去:“夫人的正院,还有外院,婢、婢子没找过!”
上首位的长公主脸都黑了。
“好,好得很!”她一下子站起,嬷嬷想要扶她,却被挥开了,“你拿我的牌子,叫常青、常遇两人各领一队,务必要将整个国公府都搜上一遍。”
她咬着牙:“重点是几位郎君的院子!”
嬷嬷也被吓了一跳,忙垂下头去,心里祈祷着几位郎君可千万别犯了错。
要真与那位有了首尾,恐怕…
她不敢想,忙领着牌子出了去。
国公府一夜未眠。
—
而这边的寺庙里,姜瑶还在和那桃花郎对着。
小娘子一截玉似的下巴被人轻佻地捏了,只那双仿佛含了怨怒的眼睛对着对方,过了会,却仿佛泄下气了般,微垂下眼睛,半点没吭声。
这倒叫桎梏她的人稀奇了:“怎么,不说话了?”
小娘子睫毛乖顺地耷拉在眼睑:“我为鱼肉,郎君为刀俎,我能做什么?”
这人顿感无趣。
世上的美人,一旦成了泥胎木塑的泥偶,就半点不动人了。
他撒开手去,再看一眼对方,半句话没说,一挥袖子就走了。
等那门一合上,姜瑶顿时松了口气。
她现下身体还没恢复,与这人对上,只会吃亏。
只是,还是要想个法子出去才是。
姜瑶手支着桌,重新往床边去。
现在,先养精蓄锐,等药效过去,再做打算。
只是躺在床上时突然又想,国公府人应当发觉她不见了吧。
会来寻么?
不过,姜瑶不是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性子,略想一想,又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
谁也没想到,国公府那被掳来的小娘子,竟然能在陌生地儿好生睡了个觉。
婢女去推她时,她还有些睡眼惺忪,一只手擦了擦眼睛,那长的睫毛下,一双雾眼朦胧,一副妖精模样。
等醒过来,意识到什么,脸上才变白了些,似惧怕般垂了眼睛。
“小娘子吃饭了。”
婢女将朝食推过去。
那小娘子却一副胃口不大好的模样,看着那景德青花瓷碟不动筷。婢女也没催,她心里还带了气,昨日那瓷盅碎了,要被郎君发现,她还不知会去哪儿呢。
当下也不再劝,到点了就收了盘子出去。
后面两顿,姜瑶也没吃。
肚里饿得烧心,人发晕。
可她不能吃。
虽说那人未必会往饭菜里下药,可能大半夜地掳来一个清白小娘子,那也是个下作的——
再者,她还得装虚弱呢。
说是装。
实际也是真虚弱。
到得傍晚婢女再次拿来晚食,整个人已经恹恹了,捂着肚子,半天没动弹。
婢女这才有些惊慌,放了托盘就要去禀报郎君,一迭小跑,到得廊外,才知郎君在听主持讲经。
过去时,主持正讲到兴处,郎君一壶清茶、一柄折扇,跻坐在那听得如痴如醉。
婢女便有些踌躇,不过想了想还是去了,郎君听闻,面色未变,只那薄情的眼瞥她一眼,说了让她先去看着。
婢女无法,只得重新回了厢房。
寺庙的路曲曲折折,待她重新绕回厢房,一推门,却发觉姜娘子在地上躺着了。
月白中衣,蜷缩在一块,像个弓着的虾子,仿佛受了巨大的痛苦似的,身子还在发抖。
“姜娘子?姜娘子?”
婢女大惊失色地过去。
等把人掰过来,发觉姜娘子额上全是汗,一手摸过去,全是冷的。
正要将人放下,重新去叫人,一只手就却被那忍痛的姜娘子拽住了。
“姜娘子,别怕,我去替你叫人。”
婢女难得起了好心。
那姜娘子却似完全没听清她说什么,勉强睁开的眼睛,睫毛上也都是痛出的汗,咬着牙对她道:“别,别走。”
“可,可……”
婢女可了两声,突然喊:“林生,你快去叫人!小娘子晕倒了!”
门外有人往里看了眼,当真有一人离开,快速走了。
婢女看着,这才放心了些,低头,正要安抚两句,却对上一个极明媚极天真的笑——
那笑正属于姜瑶。
她略带歉意地看着对方,说了句:“对不住啦。”
不待婢女反应过来,她另只手拿起之前方才婢女拿来的碟,重重砸了下去,婢女只看到那青花瓷的卷莲边一闪,额头就传来一阵剧痛——
人就倒了下去。
倒下去时还在想,完了,又碎一副,恐怕要再吃上好几十鞭了。
这时,姜瑶才拍拍手,站了起来。
门外传来声音:“里面发生何事?”
姜瑶没答话,只是拿了把椅子,绕到门背后。
门才被人从外推了进来。
一个魁梧的身影,几乎要将外面的光都遮了,姜瑶屏住呼吸,看着那人一步步踏进门里、要弯腰去扶地上的人时,一下冲了出来——
一把椅子,带着巨大的惯性,向他后脑勺砸来。
那人心道不好,再要躲,却没来得及,直接被砸了个正着,倒在了地上。
姜瑶犹怕不够,还上去多砸了两下。
丢下椅子时,手都在抖。
这时,她才生出后怕。
婢女半躺在地,额头沁出一道弯曲的血液,大汉脑后也在往外沁出血,那血汇聚在地上,红得烫人眼。
姜瑶面上方才生出的笑,没了。
计策生效,似乎并没有让她那么开心。
手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瓷器木头砸到人头盖骨的“砰”声。
姜瑶按住那发抖的右手,再看了眼地上交错叠着的两人,重新快步跨出门槛。
外面果然是个寺庙。
木质走廊精巧,却设置得九曲十八弯,昨晚惊鸿一瞥之下的佛塔在白天看,没有那么迷人了。
十二莲台灯在傍晚的夕阳下仿佛随时要熄灭。
姜瑶看了一眼,就不再看。
她出来的地方,大概是个专门供给旁人的客院,十分清幽,姜瑶只闷着头往外去,想在那劳什子郎君回来之前逃出去——若她没猜错,这里就是大慈恩寺,毕竟那几乎有五六层楼高的佛塔,和佛塔塔尖那精致的十二莲台灯可不是一般的寺庙能建得起的。
而大慈恩寺里进出的,达官显贵。
姜瑶可不信,等她出了这院子,亮出梁国公府的身份,那人还能将这事压下来。
到了。
快到了。
唯一出院子的门槛前,居然一个守卫都没有。
姜瑶压下快跳出胸腔的心跳,停下脚步,再三确认了番。
没人。
确实没人。
有点奇怪啊。
姜瑶心中生出股怪异的感觉,可如今已行到这,却也后退不得,只得闷头往外去——
才到门口,却呆住了。
只见距离院门口的十来步远,一个穿了锦绣澜袍的郎君正执扇站在那,一副守株待兔之态。
他身后还站着两个佩刀侍卫,侍卫手按腰间,一副如她不对、随时要爆起的模样。
姜瑶心下一沉。
糟糕。
最坏的结果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