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先生不出,如苍生何(三)
“陛下,衡阳山景明月求见。”陆撷英将一块雁形令牌递至靖宁帝面前。
“景明月?”靖宁帝接过令牌,雕工精细,雁喙内有“衡阳”字样的暗纹,雁羽尖端的金箔,在烛火下闪闪发光,构成一个浮光跃金的“景”字。
是衡阳掌院令没错,只是这一块掌院令比他上次见到的崭新不少。
这是新任衡阳掌院景明月第一次前来京城觐见。靖宁帝对景明月也是充满好奇。
当年听说衡阳有个女弟子横空出世,十三岁时成为衡阳历史上第二年少通过衡阳文武试的弟子,仅次于太宗朝名相谢常康,并且通过文试的年纪比谢相还小。
后来被景阳川正式收入门下成为关门弟子,并赐本家姓氏。景阳川终身未娶,故而外界多揣测景明月正是景阳川的私生子。
世人多爱听信流言蜚语,景明月声名虽盛,但彼时靖宁帝不信衡阳选举之时,景明月以女子之身,能得到衡阳那群冥顽不化的老古董的一致承认。
对于衡阳,大坤历代帝王均是又爱又恨。恨他们的迂阔古板,也爱他们的刚直不阿。靖宁帝坚信哪怕景阳川倾尽心血有意扶持,景明月也坐不上那个位置。
直到衡阳的推举文书摆到他案头的时候,他才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女子所带来的震撼——衡阳建院百年,能得衡阳上下自掌院至诸学士的全票通过的掌院不过寥寥数人,就算景阳川本人,亦做不到如此令众人信服。
自女帝启用女官以来,女子任朝廷官职并不罕见,但身居要职者还是少数,且多为皇室宗亲。
衡阳掌院虽品级不高,但意义非凡,一旦授命,便是天下默认的士人之首,天地人杰。连那群自命清高的老学士都能承认年纪尚轻的景明月为天下士人之首,她究竟有多大本事?
靖宁帝很是期待。
“请景掌院进来。”
当景明月摘下风帽,露出真容的那一刻,靖宁帝依旧觉得这个女子平平无奇。
“微臣参见皇上。”第一次拜见天家威仪,虽淡定自若,倒也无甚稀奇。要是这点都做不到,那景阳川也太看走眼了。
“景掌院从衡阳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所为何事?”
“为解天家之困。”
靖宁帝转动扳指的手突然一顿,再看景明月,身姿挺拔地站在原地,接触到天子目光,倒也不惧,有所回避却不慌乱,恭敬识礼且知进退。
如今朝廷南北东三面受敌的窘境,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朝廷上也为调兵遣将之事争吵不休了数月。景明月一上来便开门见山直言要解天家困,靖宁帝觉得越发有趣了。
“哦?那爱卿说说,如何解困?”
“桂王托桂王妃找过我了。”景明月将顾贞所携萧明鼎的求救文书上呈至靖宁帝面前。
靖宁帝面色微变,打开信件看完之后,才缓和几分。只是求援,没有说其他不该说的。
景阳川和顾平君的渊源,他在迎娶顾平君之前便已知道,萧明鼎会派顾贞向衡阳求助,靖宁帝倒也不奇怪。
“所以呢?”靖宁帝将信件放下,“掌院答应了吗?”
景明月将如何让陆寒渊向永州知府王衍求救的经过,事无巨细地同靖宁帝全盘道来。
靖宁帝越听面色越难看。
“你为何要将这些通通告诉朕?”
景明月依旧波澜不惊道:“陛下是天下之主,理应知道这些。微臣不过区区书院掌院,不是监察御史,永州与衡阳亦井水不犯河水,王衍之事不应由微臣越俎代庖直达天听。微臣既没助他,也没包庇他,数年来不过独善其身恪守本分。”
“如今形势危急,微臣不忍见南疆国土沦丧,生灵涂炭,为桂王府指了这条路,便已蹚了这浑水,让陛下知道实情,是微臣分内之事,不得不说,此番赴京,不为弹劾王衍,亦不是替他脱罪,而是为了大坤的前路。”
靖宁帝的眉头越拧越紧,示意景明月继续说下去。
“桂王越过陛下直接找到微臣,行事确实不妥。但陛下也心知肚明,就算没有胶东王和镇西王的手笔,朝廷抽不出人手支援桂郡。相比桂郡这样的穷乡僻壤,东海和北疆确实更为重要。陛下也留了后手,只能保证桂王不死,却保不住桂郡不破。”
“王衍是死罪,但如果能助桂王保下南疆山河,也算将功补过,犯下的错就可大可小了。朝廷连年征战,国库入不敷出,累加赋税不是长远之策,而王衍开辟的商道,若能善加利用,能为我朝生财良方,届时湖湘两广,甚至大坤诸郡所贡赋税能翻这个数。”
景明月伸出了一只手。
“五成?”
“不。”景明月摇头,“是,五倍。”
“五倍!”靖宁帝只觉得景明月的话如平地惊雷在耳畔炸响,在他的头脑中激起一阵热浪。一旁的陆撷英听到这个数字时,也是难以置信。
成康之乱对大坤朝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不仅征战所耗为天文数字,各地藩镇亦逐渐不受朝廷控制,纳贡数量日益减少,朝廷收入削减大半,藩镇实力却在不断扩张。
这次引北戎东夷削藩,亦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下策。
靖宁帝继位后也曾尝试各种方法增加国库收益,但大部分只能加赋于民,反致百姓生怨。岌岌可危的大坤财政,已成为靖宁帝心病。
“不可能,当时太宗高宗两朝,曾派皇昭司掌监出海南下,朝廷账目不增反减,这些皇昭司均有记录在册。也正是因为无从牟利,女帝时才就此废止南巡出海。”陆撷英道。
当年皇昭司虽然有从中捞油水,但南巡绝对是入不敷出的买卖不会错。
“太宗高宗时大坤国力昌盛,皇昭司南巡出海,是为扬我大坤国威,震慑南洋诸国,故而对南洋诸国多是真金白银的赏赐。而从南洋带回的奇珍异宝大多只能供皇室内部享受,不能与民交易。如此薄来厚往,南洋获利多,我朝反有亏损。”
“如今形势不同,我朝急需用钱,便无需让利南洋,就百姓日用平等交换。我朝地大物博,多的是南洋所缺之物,故而即便是平等交易,大为获利的依旧是我朝。从南洋交易之后,我朝还可向西沿茶马古道,向北过河西地带,向东渡东海至东夷继续买卖,如此商贸,所获之利何止五倍?”
“那王衍处理其他政务甚是平庸,独是精通赚钱一道,且没有造反之心,就算砍了他的脑袋也震慑不了那些蠢蠢欲动的藩镇,不如留他一命为朝廷生财,朝廷才真正有对抗藩镇的资本。”
景明月顿了一顿,继续道:“况且满朝上下,皆知陛下此次亏欠了桂王。打通南洋商路,于湖湘两广皆是有利可图,对桂郡更是大有好处。”
“桂王如果依微臣之言请奏,陛下不如在桂王之前提拔王衍,明令王衍将私军编入桂军。如此一来,既补偿了桂王,又让王衍承的是陛下的天恩,而不是桂王恩情,让他甘心做陛下私臣。如此一来,不是一举两得吗?”
何止一举两得……靖宁帝听完景明月一席话,只觉醍醐灌顶当头棒喝。
如果商贸所获之利真能达到现在的五倍之数,那于大坤帝国而言,无异于脱胎换骨。景明月不过区区数语,就为平定南疆,安抚桂王,开源财政,节制藩镇指出一条通天大道。
靖宁帝知道自己情绪起伏已然失态,但景明月依旧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恪守为臣的本分,听候他的安排。
所以……这就是真正的天地人杰?靖宁帝不断拿起手边的茶盏,通过啜茶来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
电光石火间,靖宁帝生出万千思绪,景明月确实如传言所说,有经世致用之才,但他还有一点想不明白。
“你为何不帮桂王到底,反而来朕这里表忠心?你想要什么不妨直接说,看朕能给你的,会不会比桂王更多?或者,你也不妨直接告诉朕,朕膝下这么多儿子,你看中哪一个?”
景明月笑道:“陛下不信微臣的忠心?不信微臣只愿做陛下的孤臣?”
“朕可以信爱卿吗?都说狡兔三窟,以爱卿的智谋,在桂王那留了一窟,在朕这里留了一窟,不知道还在谁那留了去处?”
景明月望了一眼侍立在旁的陆撷英,对靖宁帝道:“有些话,微臣只能和陛下讲。”
靖宁帝倒也没有介意,抬手示意陆撷英出去,陆撷英依言照做,离开时掩好房门。
“说吧,什么话如此神秘?”
景明月走到靖宁帝的桌案前,铺开一张白纸,抬手捻起一支笔,饱蘸浓墨:“微臣有个身世的秘密,现下不想让旁人知道,便只能同陛下说。”
靖宁帝一听,来了兴致,压低声音问景明月:“你不会真是景阳川的私生子吧?”
“如果真的是,那我何不尽力辅佐桂王?”景明月提笔即书,落下力透纸背的三个字——
忠义侯——
“你是他的女儿?”靖宁帝不可置信。景明月四两拨千斤关系整个大坤命脉的进言已足够让他震撼,如今自曝身世更是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