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雪满弓刀(四)
“我不需要许都察院什么,明辨正罔、肃清朝纲,本就是他们都察院的分内之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做好他们该做的事情。”
景明月的答案过于规矩,远不能让陆寒渊满意,远不够让他死心。
有些火一旦烧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灭下去的。
陆寒渊紧接着追问景明月东大营之案的细节,景明月有问必答。
“东大营我自入京开始便在筹谋,姚滨是我精心选择的突破口。新政甫出,除夕之夜我向陛下请命巡查四大营,所带守卫寥寥。藩镇节度胶东镇西王要想对付我,不会错过这样的天赐良机。刺客最好的伏击之处应是从东大营到南大营的偏僻之道,谁料我直接赖在东大营不走了,他们只能徘徊在东大营伺机下手。”
“我是故意放松东大营,尤其是主帐的守卫,放那些刺客来杀我。那些虾兵蟹将杀不掉我,只能误伤姚滨等人。姚滨本就是随风而倒的墙头草,我把他救下,告诉他刺客是皇昭司派来杀人灭口的。皇昭司什么手段他一清二楚,鬼门关走了一道自然就知无不言了。”
“苦心孤诣,筹划缜密,瞒天过海,借刀杀人。”陆寒渊放下碗筷,给景明月鼓起掌来。言语嘲讽,双掌开合,仿佛一道道热辣辣的耳光扇在景明月的脸上。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东大营的事,我都可以说。”
陆寒渊摇了摇头。他不关心景明月怎么整治东大营,怎么收集皇昭司的罪证,在东大营里重新扶植自己的势力。
“景明月,你到底对我有没有过一丝真心?”
景明月没有想到陆寒渊会问她这个问题。双拳隐在袖中,一点点地攥紧。
景明月仰首望着都察院牢房的屋顶,陆寒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黑黢黢的一片,什么都望不见。
“这间牢房暗无天日,但天地日月自在人心。我要说有,自有苍天在上替我作证。”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她于暗室之中引苍天在上来见证真心,那他便信。
“好,那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单独见左都御史宋清一面,请你不要干涉我们的交谈,也不要窃听。不知大人可否用你的真心应允我的请求。”
景明月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一个字“好”字。
宋清是混迹官场数十年的聪明人,她在宋清面前亦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孩子,不用她千叮万嘱,宋清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宋大人独善其身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突然要蹚这浑水?又为什么选择跟随景大人?”
宋清悠然地靠在椅背上,玩味地揪着他花白的小胡子:“都察院能泰然自若这么久,是因为那隐在暗处的火还没真正烧起来。真正大火燎原的时候,没有人能独善其身。比起早早陷进四王斗争的漩涡里,老夫倒觉得跟随景大人做陛下的孤臣,静观其变,是最为稳妥的道路。”
不愧是官场老狐狸,一番话下来滴水不漏。
“宋大人应该知道得罪我们陆掌监和皇昭司的后果,为何还是义无反顾要跟着景大人与皇昭司为敌?”
宋清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微微眯起,陆寒渊全身上下都被他盯得不甚自在。
如果说景明月的眼睛常以平静无波之势却意欲剖开人心,陆撷英的眼睛以鹰隼俯视猎物之状要将人吞食殆尽,那宋清的眼睛就是沧桑老辣中带着鄙夷,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与年少无知。
“老夫知道你们陆掌监一路从龙跟随陛下,纵横朝堂数十年,从来不把我们这群老骨头放在眼里,是一个狠角色。但景明月以女子之躯,从成康之乱的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活下去,从群英荟萃的衡阳书院脱颖而出,能得名震天下的景阳川青眼有加,一出山就能官拜兵部尚书,你觉得凭的是什么?”
宋清起身振袖:“老夫不算什么清流高士,但要和你们皇昭司沆瀣一气,百年之后被后人戳着脊梁骨辱骂,老夫还是做不到。老夫能说的只有这么多,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们掌监如果要找老夫的麻烦,那就请便,老夫在此恭候。”
宋清走后,陆寒渊一把抓起身边枯草,将它们一根根折断。
所有人都在审时度势,都在未雨绸缪,恭候着未来一场不可避免的燎原巨火。
最后一根枯草断为两截,从陆寒渊的指尖悄然落下。
狱卒打开牢房的门,景明月重新踏入监牢之内。
“你可以走了。但是在此之前——”景明月顿了片刻,非常艰难地道出后半句话,“你得接受四十鞭刑。”
陆寒渊淡然一笑:“我知道,来吧。”
牢狱之内无所事事,异常漫长的时间,足够陆寒渊反复推敲事情始末。
十日光景,他被困于其中,除了景明月亲口告知的那些经过,他对外界的天翻地覆一无所知,更遑论插手。
陆撷英想听到的答案,肯定不是景明月和都察院之间的彼此欣赏。被都察院监禁调查,他有足够的理由完不成陆撷英下达的任务,免遭皇昭司的七十二道刑罚。但同样,没有人能从四部的大牢里完好无损地走出。
仅仅是四十鞭刑,已是景明月能给他的最大宽容。
当手脚全被束缚捆绑于刑架之上时,看着景明月执鞭而来,在他面前站定时陆寒渊反而收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清脆的鞭响划开皮肉,两三鞭下去,陆寒渊的囚衣就隐隐渗出了血色。
景明月用尽所有的力气握紧鞭柄,克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要有大的波动变化。
“四十鞭很快,忍一下就过去了。”景明月不知道这句话是在对陆寒渊说,还是在对她自己说。落在他身上的每一分痛苦,都会以数百倍的代价反噬到她的身上。
暗烛血影,陆寒渊紧咬下颌,额际青筋暴起,却始终连闷哼都没有一声。四十鞭倏然而至,又猝然截止。景明月的四十鞭确实很快,快到在行刑之时尚且来不及品味那些疼痛。
陆寒渊是皇昭司出来的人,他知道如何行刑能看不上皮肉无甚损伤,内里五脏俱裂;也知道如何能表面上皮开肉绽,却内里完好,只需静养数日便可完全恢复。
景明月用的是后一种方法,鲜血淋漓的表象下她避开了他所有的要害之处。
鞭柄从景明月的掌心脱落,掌间黏黏腻腻的全都是汗。
狱卒松开陆寒渊被绑的手脚,陆寒渊踉跄着朝景明月走来,景明月小心地避开他身上的伤口,扶住他的肩头。
“多谢大人手下留情。”陆寒渊俯身附在景明月的耳侧,温热的气息吹进景明月的耳朵,激起一片酥麻,如情人耳鬓厮磨,交颈窃语。
新年换旧年,去岁镇西王的案子刑部和大理寺咬定了刺客的背后主使是镇西王无疑,胶东王的案子出现之后,刑部和大理寺迟迟没有推进,不断搜查证据认为胶东王是被诬陷的。如此厚此薄彼,镇西王又怎会轻易善罢甘休。
靖宁帝郁结于心,染上了风寒,连咳数日,甚至咳出了血丝,太医院连医半月都不见好转。景明月入宫办事时,便顺带将赵冰河带入宫中为靖宁帝医治。
赵冰河一番施针靖宁帝便觉得舒缓了不少。赵冰河开出药方让太医院去抓药熬煎便可,太医院院正辛仲鹊见到赵冰河的药方后连连称奇。靖宁帝服下赵冰河配的药方之后,身子爽利了不少。
“衡阳不愧是人才济济,连景爱卿身边的一个小侍女都是当世神医。”靖宁帝召景明月和赵冰河二人入宫,一并拨了赏赐下去。
赵冰河谢过靖宁帝的赏赐:“冰河不过略通岐黄之术,陛下过誉了。身体之病好治,心上之疾难消。陛下身体好转,亦全非冰河一人之功。”
这话靖宁帝是承认的,年初的混乱一片到如今也渐渐安定下来,靖宁帝的心情略有好转。
起初靖宁帝对景明月非要选在这个关节火上浇油极为不满,但在景明月的解释之下认同了景明月的做法。
不安分的藩镇节度趁着年节之际潜入京城,就是想在四王彼此斗争之时趁机作乱。四大营是保卫皇城的根本,姚滨等人贪污饷粮、苛待士卒,容易被加以利用,从而生变。军队一旦发生哗变,则皇城危矣。不如由朝廷亲自出手铲除,以绝后患。
“爱卿的思虑眼界,处事手段,皆是世间一流。”靖宁帝望着和景明月对弈的棋盘,无奈地叹道,“就如这棋局一样,爱卿也是走一看十,朕远不如爱卿目光长远。”
“陛下过誉了。”景明月局局皆能赢过靖宁帝,又总是能把控得当,让靖宁帝即使是输,也极为体面,尽得对弈之兴。故而每当棋局过半,总是最为焦灼的时刻。
“你的棋技也是景阳川教你的?”
“是。”
“景阳川把你教的很好。”靖宁帝点了点头,“你师父还教了你什么?”
景明月轻拈一枚白子,铮然落下:“琴棋书画、经史子集、诸子百家、文韬武略,凡是师父所有,皆倾囊相授,不过是弟子愚钝,远不及师父才智风华万一。”
靖宁帝继续点头赞许,扬了扬手,示意身旁服侍的太监宫女全部退下。待人都走了,靖宁帝方才开口:“这些都是师父教你的,那你父亲教了你什么?”
景明月仍旧不动声色地落子布局。这次重创皇昭司,重组东大营,她借助的是都察院的力量。她是谁,苏敬儒和宋清、和都察院的关系,靖宁帝再清楚不过,就此事盘问于她不过早晚之间的事。
如今终于来了。
“父亲教微臣仁义礼智、孝悌忠信、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民。”
靖宁帝闻言抚掌大笑:“都说景阳川能教出天下最具才智的谋臣,苏敬儒能教出天下最怀赤诚的贤士。爱卿既是苏敬儒的女儿,又是景阳川的徒弟,难怪宋清肯为你所用。”
“宋御史的话倒是与陛下截然不同。”
景明月的白子渐渐侵吞了靖宁帝的黑子:“宋御史说,如果哪天微臣胆敢做出有愧君父,祸国殃民之事,他定会亲手将微臣送进都察院的牢狱,受尽千刀万剐之刑。”
靖宁帝明知景明月今日所说之话是为了让他放心,但面前却不自觉地浮现出苏敬儒在宫门前碎首死谏的模样,回想起二十多年前一向以清刚处世的宋清,甘愿为身陷囹圄的苏敬儒低声下气地奔走相求,却拒绝劝说苏敬儒对林氏兄妹折腰屈服。
“这是御史最后的气节,要是连这仅存的一点尊严都保不住,那不如裁撤整个都察院,让全天下的御史以死殉道!”
二十多年前宋清振聋发聩的话语言犹在耳。
二十多年以来,宋清一步一步摸爬滚打,慢慢爬上都察院左都御史的位置,他不是不想整治皇昭司,只是看到了靖宁帝对皇昭司的恩宠,不愿让都察院再有人重蹈苏敬儒的覆辙。
“爱卿是才智无双,不过还是要多学学宋御史的耐心。”
陆撷英对靖宁帝的皇位居功甚伟,靖宁帝也利用过皇昭司铲除了大量异己,才坐稳这个皇位。靖宁帝在敲打她,皇昭司和陆撷英就算背后有诸多见不得人的蝇营狗苟,景明月也要看在他的面子上适可而止,逼人太甚便适得其反了。
这点就算没有靖宁帝的敲打,景明月也看得明白。所以东大营一案景明月想要的是皇昭司的兵权,对皇昭司的处置点到为止。
景明月要逼皇昭司自己露出破绽,就如姚滨自招一样,她要靖宁帝主动对皇昭司失去所有的信任。
“微臣明白,东大营一案,非微臣有意针对,是姚滨无意牵扯出的皇昭司,微臣和都察院才不得不查。”
不管靖宁帝信不信,景明月也只有这一套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