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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弯弓射贤王(三)

北戎王被俘,北戎已经完全没有挣扎的必要。贾方命人暗中送来了完颜家代表北戎和大坤议和的条件,景明月一条一条在细细过目。

作为大坤人,贾方其实并不在意这场交易中北戎的获利,他所争取的每一条,都,都是为了完颜家,为了确立完颜太后日后在北戎至高无上的地位。

赵冰河将汤药端到景明月的帐中,景明月放下手中的文书,将汤药一口饮下后,赵冰河抠着药碗的边沿,过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对景明月道:“姐姐,尹姐姐前去探望孟……耶律峥了……”

“知道了。”景明月简单地回复了三个字。

“姐姐似是早就知道了?”景明月毫无意外的回答,让赵冰河更加不知该如何应对,“姐姐就不怕尹姐姐她做出不理智的事?”

赵冰河怕尹燕泥放走了耶律峥,耶律峥是重犯,放走耶律峥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如果尹燕泥真的会那么做,那也是她咎由自取,她便也不配做我衡阳弟子。”景明月的回复很淡漠,“不让她见他,她是不会甘心的,她必然得向他当面求个明白。”

这样对燕泥或许太过残忍。

可是命运何曾对他们哪个人有过仁慈?

……

被洪水席卷后的牢房并没有完全打扫干净,阴湿卑污,还泛着难闻的味道。

耶律峥被带着倒刺的厚重铁链锁了一重又一重,整个人蜷在黑暗的角落的昏沉着,当他感觉到有隐隐约约的烛光在向他逼近时,才强撑着睁开了眼睛。

他以为来的会是景明月,未曾想是尹燕泥。

耶律峥无奈苦笑,喑哑着嗓音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在孟长峥出征前,尹燕泥想过许多次孟长峥凯旋归来的场面。收复西北十六州,此等荣光,足以封侯。

她盼他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一扫往日阴霾,此后大展胸中抱负。待到时机成熟,她会小心翼翼地问他:“掌院已经成亲了,你要不要看看其他人?”

“比如——看看我——”

孟长峥背叛大坤,以至十万镇北军殒命祁连的消息传回衡阳时,景明月必须提前奔赴前线的时候,她也想跟着去,找孟长峥当面问个究竟,却被景明月勒令留守衡阳调查孟长峥叛变的真相。

“你是不是以为掌院怕我跟着去前线,对你下不去狠手,所以把我拘禁在衡阳?”

尹燕泥将烛火放在地上,转动着指尖刃,一下一下地撩动着烛光,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无所谓和不在乎,眼泪却已不自觉地滑落脸颊。

眼角的余光瞥见耶律峥身上那道深嵌皮肉的伤痕,尹燕泥仿佛见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年少的时候,承蒙你庇佑,我从未在衡阳的戒律堂待过一天,现在的我更不可能去那种鬼地方待着。这一年来,我不断地在长安和衡阳之间往返,我发了疯一般,没日没夜在陈年积灰翻找卷宗,和你相关的所有卷宗,都快被我翻烂了。”

“你真厉害,伪造的身份干干净净,做过的所有事情,都未曾留下可疑的把柄。要不是掌院联合西羌,让北戎主动公布你的身份,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知道,我藏在心里这么久的人,竟然是北戎王族。”

“对不起……”这是耶律峥唯一能给尹燕泥的回复。

尹燕泥闻言大笑出声,食指一转,将指尖刃握紧掌心,利刃割开掌间的皮肉,鲜血顺着掌间的纹路,一滴一滴坠在耶律峥面前。

“没关系。”尹燕泥无所谓似的摇了摇头:“这一年,我顺着你的身份,你结交过的所有人,查出了北戎藏在大坤多条暗线和多处据点,所过之处,无一活口。”

可那些时隔多年才被清掉的暗桩,又怎能换回十万镇北英魂的性命?

“我只是不明白,阿史那王后是对你有恩,可景师父、衡阳诸位长老待你亦是恩重如山!就算血脉使然,你不愿对北戎兵刃相向,你也可以选择置身事外!可以在掌院你做镇北元帅的时候辞而不受!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忘恩负义!以如此惨烈的手段对待昔日同袍!”

尹燕泥的每一声质问都饱含血泪,似要顺着受戒鞭抽出的鞭痕,将他生生剖开。

“燕泥,其实你是明白,景元帅的抱负,从来不止西北十六州。”

耶律峥是第一次称呼景明月为景元帅,他已经没有资格再称呼她的名字,甚至没有资格称她一声“掌院”。

夺回西北十六州只是一个开始,景明月要使大坤与北戎攻守易势,慢慢恢复西北商路上的贸易,为大坤积攒财富。通过商路与西羌及西域诸国建立紧密的联系,借以孤立北戎,斩断北戎与他国的贸易往来,遏制北戎的发展后,将大坤的文化一点点输入北戎,软硬兼施,一点点蚕食北戎。

在钝刀割肉与破釜沉舟之间,耶律峥与耶律王族选择了后者,而耶律斛和完颜朵儿之间越发水火不容的政治斗争,促使耶律峥选择先用镇北军折损完颜家,再反将镇北军的方式替耶律斛立威。

“燕泥,如果你和景元帅是大坤安插在北戎的细作,大坤有难,要你们背叛北戎,你们会怎么做?”

尹燕泥没有回答耶律峥,但答案他们都心知肚明。她们都不可能背弃故国。

耶律峥自嘲地笑着,缓缓吐出一口气:“所以,不过是立场不同,造化弄人罢了……”

“再如何命运使然,造化弄人,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尹燕泥一点点加重手上的力道,她的指尖刃用的材质实在是太好,她倾其气力,也只能使其微微弯折。

“这是你送我的,现在还给你。”尹燕泥松手,将指尖刃再度翻转,刺入耶律峥的肩头。整枚指尖刃牢牢地嵌了进去,除了外在翻卷的皮肉,看不到薄刃的痕迹。

她的血和他的,融在了一起。

因为剧痛,耶律峥全身上下都在打颤,血花迸溅的刹那,他却绽出了一个凄艳的笑容,哆嗦着双唇,用仅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在尹燕泥的耳畔说了一声:

“多谢……”

尹燕泥的双目盈满了泪光,却硬是仰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最后拜托你一件事……求你转告掌院……大坤只能蚕食北戎……不可能一举将北戎铲除殆尽……万不可像对待李禄全族一般……对待北戎贵族……否则只会适得其反……我虽万死莫赎……此言……却也出自肺腑真心。”

“你不过是她的手下败将,有什么资格教她做事。”尹燕泥背过身去,不再看耶律峥,“耶律峥,我自废这只右手,偿还衡阳山上,你待我的昔日恩情。从此,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牢房中只留下尹燕泥的脚印,证明她来过的痕迹。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往事成非,故人成仇,尹燕泥愿意亲口和他一番恩断义绝的话,已是恩赐。

这样的话,景明月甚至都不愿和他说一句。这间晦暗的牢房,甚至渗不进一寸月光。

耶律峥低头,用牙从肩头的伤口扯出那柄指尖刃,他衔着弯折的指尖刃,朝脖颈处狠狠地抹去……

温热的鲜血从身体喷出,汩汩流失的,还有衡阳山上那个长辈们喜爱呵护、同辈弟子皆爱戴敬重的首座师兄孟长峥。

若有来生,我愿只做孟长峥。

……

耶律峥的死讯传到景明月跟前时,景明月伸手掐灭了面前跳动的烛火。

蜡泪滚烫,景明月却已浑然无觉。

“他们都担心,你去见他,是要放他走。可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但你到底是不愿见他受折磨,所以亲手给他递上了自我了却的刀。”

尹燕泥的右手还在不断流血,她拒绝任何人碰她的右手,也不肯自己包扎,任凭鲜血滴在脚边,坠成一朵朵开在忘川河畔的彼岸花。

那盛开的彼岸花,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他的血。

“你不也是不忍心吗?”尹燕泥的脸色惨白如纸,沉在没有一丝亮光的夜里,“祁连的十万英魂,凉州的累累忠骨,你恨他,无数的大坤人都恨他,恨不能将他当众千刀万剐,断不能让他死得太容易了。可你到底也念及同门一场,不愿如此残忍待他,才准我见他,给他送个痛快。”

尹燕泥缓缓跪下,对景明月重重叩首:“掌院若有任何惩罚,我都愿意承担。只求掌院……能将他的尸首……留给我……”

大坤上下,每个人都对她曾经凌迟李禄族人后曝尸城头之举心有余悸。恨到极致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这么做。但说到底,给了耶律峥可乘之机的是她自己,最该死的也应该是她!

如果她早点发现耶律峥身份的破绽,就不会有耶律峥带兵出征一事,以衡阳药王谷的能力,甚至能让耶律峥彻底忘却前尘,借着孟长峥的身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明明只要她再看透一些,就能保全所有人……

“我答应你……”景明月对尹燕泥做出了承诺。

“他还让我转告你……”

“不必说。”景明月打断尹燕泥,“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保他体面的全尸,已是我最大的宽仁,是我对他对他的最后一分情义。”

“好……”尹燕泥对景明月再度重重叩首,“多谢掌院开恩。”

“回去让冰河帮你把手包扎一下吧。”景明月缓缓闭上双目,“你已不欠他什么了。”

夜深人静,没有燃灯的军帐内,只剩景明月孤身一人,孑然一身。

“到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景明月摩挲着手中戒鞭上衡阳雁首的标志,朝着自己身上狠狠地抽了一鞭。

鞭声清脆,血肉零落,祭奠那再也不是旧时模样的衡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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