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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拾壹篇:放过

狗五把最后一批警犬送去军营,便让管家收拾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长沙。

“五爷你呢?”

“我去杭州,不回来了。”

“咱们这宅子当真不要了吗?”

狗五看了一圈,“不要了,我是要去给人当倒插门女婿的,留这么大个宅子倒是奇怪。”

其实他本是打算在这吴府住一辈子的,生意上也都是在长沙这边的往来。可怎么知道这解九把那姑娘介绍给他,老八也说他俩是扯不断的藕丝,这连理是早晚要结的。这姑娘他要定了,可那姑娘坚持要他入赘她杭州老家去。

他求过那姑娘等他,他笑嘻嘻地说:“你看你才十五,且等我两三年。等我把长沙的事儿平了,就连你和你的家业都娶了,一辈子留在杭州不走了。”

那姑娘瞪着大眼睛,平时清澈的眼神有些模糊,声音有点颤抖还是硬撑着不肯暴露:“我才十五,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反正我明天就跟着表哥回杭州,别说两三年,两三天也是个变数。”

他狗五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长沙的交际花、门当户对的霍仙姑,硬是踏烂了门槛也没让他动过心,可巧被这刚见面就泼了他一身茶的姑娘绑住了,以前舍不下的,现在都能舍下了。

姑娘就经不住软磨硬泡,就算这小伙子从家势背景到性格职业都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她要的是清清白白风流倜傥的,却没想到最终也会看上这个整日嘻嘻哈哈的长沙土夫子狗五爷。这狗五爷也是真真待她好,知她吃辣吃不惯,硬是天天到她表哥府上送鸡汤送鱼汤,手艺虽抵不上府里的厨子,却单单是给她一个人做的。他整日身前身后围着她转,没有世家子弟身上的半点浮荣样,有喜欢就讲,高雅的他也赏不来。不知怎的,来这里月余,竟然忍不半日不见他人影。见他又抱着那狗来解府晃悠,才放了悬着的心。

狗五不是个好面子的,见到姑娘泛红的眼睛,当即就软下来求她:“一年一年,至多一年之后我就去娶你。”

“我说了不等就是不等,一刻都不等!”

狗五舍不得她,想拉拉她的小手,又怕人家是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这样做有失文雅。咬了咬牙答应她:“那你且走着,我随后就到。”

给她手上套了他从墓里拼了命探出的龙凤呈祥玉镯,顺势拉了拉她又小又白的手,算是给她刻了老吴家的章。送她上了火车,狗五的心就长了草。

狗五对他那未过门的媳妇了解得很,哪里是不愿意等,只是那张大佛爷做事做绝。他虽然早就金盆洗手,只养养狗做做买卖,这长沙城里谁不知他是做什么发的家,又有谁不知他的狗比人还精。这长沙城到处流的都是熟人的血,他又受了裘德考蒙骗,连拼命得到的战国帛书都被骗走了。不是他留不得长沙,是长沙容不得他。

“再去给我置办两身厚棉衣吧,”狗五吩咐管家。

“五爷,杭州说是比咱长沙还暖和,棉衣置备得没什么用处吧?”

“哪儿那么多废话,再多说话,奖钱可就扣了。”

狗五的狗耳朵灵,总能听见些风声。这风刮进别人耳中是件好事,刮到他耳中可就未必了。

北边来的命令,四个字,“不留活口”。其实长沙的活口本身就不多了,他就是其中一个。所以洗不清底就逃吧,反正是逃到有那姑娘的地方,他狗五本来就无牵无挂。

可是他还有事情不明白,或者说他明白了也不肯相信,他得亲自去问问。

他知道军方盯着他的动向,张大佛爷没在长沙坐镇,他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透出风声说要去杭州探个亲戚。同行的人都知道狗五爷的相好是杭州人,这年关将近,他就算去也顶多就是提个亲过个年,家大业大的,他还会不回来不成?事实上他狗五就是这样想的,家大业大都可以再有,命没了就都没了。

所有人都以为狗五的火车终点站是杭州,没想到他中途补了张票,换车去了北平。若说张大佛爷有什么别的去处,也就是他北平的丈人家里。

张大佛爷的丈人家没那么难找,下了火车随便一打听,便知道新月饭店是个有头有脸的地方。在条件上论,张夫人竟然还算下嫁,也是长沙的名门小姐们得不到的高攀。

狗五拎着箱子缩着脖子,这北平虽说不是最北,却已经不是他一个南方人能耐得住的了,袖口里的狗钻出来又缩回去,皮毛不够厚,冻得直打颤。

新月饭店说到底是个大户,刚走到门口他便被拦下,向他要请柬。见他拿不出,看门的又问他:“请柬没有,先生可有拜帖?”

狗五不识字,连个拜帖都写不得,想着带个什么信物,夫人定能放他进去。

他抖抖袖口,想要把狗拽出来,这狗却用力往里缩,不肯跟这冰天雪地打个招呼。狗五也不惯着它毛病,硬是给拎了出来,“你抱着我这只狗,给你们姑爷看看,就说长沙的狗五来了。”

“店里没有姑爷,先生怕是走错门了。”

“怎么会没有姑爷呢?长沙来的张大佛爷,跟你们大小姐的婚礼我都参加了。”

“我们大小姐还待字闺中,先生请回吧。”

狗五满肚子疑惑,想着中间一定是有什么隐情,便说道:“那就把这狗给新月小姐瞧瞧,看看她识不识得我。”

过了不久,便有小厮出来,手里没抱着狗,而是笑嘻嘻地说:“先生,我们小姐有请。”

早就听老八说过这里气派,来这里一见,果然是与长沙城里不一样的。他原以为佛爷的府邸已经算得装修精致,却不想竟只是新月饭店的微缩版,一进门就被比下去。

被小厮一路引到楼梯边,小厮便停下,开了一个房间的门,让他在这里稍等片刻,小姐稍后就到。

没了袖口里的狗,他有点心慌,摸来摸去总觉得少点什么,一抬头,就看到佛爷夫人抱着他的狗站在门口。

他起身一弓手,恭敬地叫了一声“小姐。”

张夫人走近,那小狗一下子就蹿到狗五怀里去,狗五赔着笑让它又进了袖口,道了一句,“小狗不懂事,比不得狼狗沉稳,让小姐受惊了。”

“倒也吓不着我,这些年,什么稀罕事没见过?”张夫人缓慢走到皮质沙发前,慢腾腾地坐下。

狗五人粗却也懂礼,等张夫人坐下才落了座,把桌上的空杯斟上茶,送到张夫人面前,“小姐,我这次来也确实是有事相求。这杯求人茶就先饮了吧。”

张夫人没接,转头对仆人说:“你们先下去吧。”

仆人听吩咐退下,留狗五的手端着茶杯僵在空中。张夫人推了下,“五爷有什么话就讲,我既嫁进九门便都是自家人,也不劳烦五爷动这般客套。”

狗五见屋里没了外人,这才改了口,“要真是把夫人当了外人,也就不会来求事。借夫人的茶敬夫人,您也别怪罪。”

看这茶似乎是推不掉了,张夫人接过茶杯放在桌上,“我现在不宜饮茶。”

“是我疏忽了,夫人身子不好还让您饮茶,是我的不是了。”

“倒也不是不好,”张夫人笑了一下,把手放在腹部,“这里有了小佛爷。”

狗五听这话,赶紧站起来,神色喜悦地向张夫人做了个揖,“恭喜夫人,恭喜佛爷。”他一向知道张大佛爷夫妻伉俪情深,却也不懂为何结婚两三年还没结果,如今有了小佛爷,也是可喜可贺的。

“恭喜我就行了,你们的张大佛爷可没当这是什么喜事,”张夫人用手指点了下茶水,用润湿的指腹涂着有些干的唇。张夫人何等聪明,本就是家大业大见过世面的,又跟了张大佛爷这么个呼风唤雨的男人,自然是一眼就能看透别人心思,含笑问狗五:“你是来找启山?”

狗五觉得事情奇怪,从进门,这新月饭店就不认张大佛爷这个姑爷,甚至连他们家小姐已经出阁这事都不肯认。现在张夫人的话又有点矛盾,前半句明明带着抱怨的语气,后半句又亲呼佛爷为“启山”,狗五有些摸不准状况。但是夫人既讲到这里,他也就不再隐瞒,“是,我找佛爷问些事。”

“那我帮不上你,我也不知道孩子的爹躲进哪个山沟里去了,”她说着,摸了摸还没什么变化的腹部,然后叹了一句,“我只怕等到他露脸,这娃娃都会叫爹了。”

狗五听她叹息,赶紧劝了一句,“夫人说的哪里话,佛爷自从成了亲,就变成最顾家的了。旁人都在背里说笑,说佛爷活成二爷了。”

“也不是他不顾家,是情势逼得他不能回。长沙城里死的死逃的逃,你也知道是他做的主。他回了怎么办,牵扯的更多,死的也就更多。他要走,自然不能留我独自在长沙,便把我送回来,演了出戏写了纸休书,让怨他的人动不得我。只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孩子要来,他说留不得,我说必须留,他拗不过我。上月他便走了,到现在也没个消息。”

狗五低下头,“长沙的事,您也知道,我没办法,只能来找佛爷。”

“不是说没牵连到你?”

狗五苦笑了一下,“手上沾过土,就也算不得牵连。佛爷不在长沙,他们现在念在我手里有狗不敢动我,保不齐哪一天我这狗命就不保了。我命轻,但是现在心事却重了。”

哪个倒斗的人不惜命,当初入了这行也是为能把盗出的明器卖给那些达官显贵,自己得顿饱饭。佛爷平日公务缠身,跟他们这几个九门的小辈接触甚少。二爷倒总是来劝他们,年纪还小的就尽早收手,做这损阴德的事,总是得不了什么善终的。九门里跟狗五玩得好的就是解九,解九留过洋,是个有文化有主意的,劝了他洗了手上的土。他手上的土不厚,平日里得罪的人也不多,倒也是因为他总是笑嘻嘻的也从不为难别人。从在斗里被血尸追出来,狗五就知道自己的命又贱又硬,直到遇到了杭州来的那人,才觉得自己命贵起来,半分险也不想再冒。

张夫人虽然年纪不比狗五大,但从规矩上来讲,也是狗五的长辈,讲起话来也稳重周全,“也是,人生在世,怕的就是有个牵挂。我也确实是不知道启山在哪里,你若要找,便去东北看看吧。”

“得嘞,”狗五问她,“我要是找到佛爷,夫人有什么话要带?”

“不用了,你去吧,我想说的他都知道。”

得了回答,狗五这就要告辞,张夫人知道他在这里长留,难免会多些危险,就也没多留他。

临出门,张夫人让下人给狗五去拿了件皮氅,嘱咐道:“问了便回吧,天寒地冻,有人挂着等你过年呢。”

“夫人讲这么多,就不怕我对佛爷不利?毕竟折在佛爷手上的也有我的手下,我也有几个小盘口被抄……”

张夫人打断他,“事看不懂,人还看不透么?我若看不透你,便不会跟你说这些。你若看不透他,就也不会来找他了。”

张夫人安排了四轮的汽车给他坐,司机见他穿得没有多体面,便以为他是什么穷地方来的亲戚,又被这气温冻得插着手,完全没有半分富人姿态。可不知怎的,这人坐汽车一点都不高兴,反倒是心事重重的。

狗五年纪不大,也是见过世面的,这汽车不知坐过多少次。此时他只觉得心里的石头越压越重,他从张夫人的口气里听出了些端倪,张大佛爷这次对长沙盗墓体系的大清理是下了铁心的,他没打算放过谁,包括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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