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惨痛的教训
戏团临时宿舍——村大队院子一陈设简单的木质小屋内,戏团团长马隆飞正在狠狠教训几个弟子。
“你们说吧!怎么办?”
马隆飞手里拿着一杆棕色旱烟杆子,吧嗒吸了一口,面容满是愁苦。
旁边一张漆木小方桌上放着一块长两尺的厚木板。
看着地上站着的四个弟子有的面上带着泪痕,有的瑟瑟发抖,有的拿手捂着屁股,都一副委屈后悔的模样,就知道他们刚被团长马隆飞给打了一顿。
刘音没有被打,站得位置稍稍离三个男孩子远些。
此时她却是活着回来四人中哭得最惨的一个。
她喜欢的人没了,在她二十二岁的人生,没有经历过风浪,没有经历过困苦磨难,没有遇到过挫折,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平静优渥日子里,这算是她遇到的最伤心的一件事了。
二辉,冯春儿,青牙三人一面哭,一面咬牙忏悔。从他们悲伤的表情来看,身体的痛远没比不上失去一个朝夕相处等同于亲人一样的伙伴的痛来得更残酷。
杜澜不在了,阿豆不在了,再没有叽叽喳喳惹人烦的丁子了,就算再打他们一个早晨,让他们十天下不来床,他们也心甘情愿,谁叫昨天夜里他们都没有听团长的话,非要去那个不祥之地。
今后,他们可能就成了罪人。
一起去钓鱼,死了三个,无论剩下的几个人究竟有没有错,害人罪名一定会被死者家人均等地扣到他们头上。就因为他们活了下来!这是那时候约定俗成的道理,他们不认都不行。
因为总有人会拿“人掉进去了你们为什么不拉一把”,“他们都掉下去了你们为什么没掉下去”和“你们都是一个团里的,都是兄弟,该互帮互助,为什么你们活了下来”等道德层面的无礼说辞去捆缚别人。
好在他们只是几个十几二十几岁的孩子,所承担的罪名还不至于那么大,事情还有些转圜的余地,所以他们暂时只是收获了一顿毒打。
马隆飞吧嗒吧嗒又吸了一口旱烟。待烟圈从嘴里吐出来,刚盘旋上升到鼻子的时候,他又按捺不住躁郁愤懑的心情抄起了方桌上的木板。
“以后该怎么办?你们想好了吗?”
一声响彻木屋的怒吼过后,马隆飞从椅子上腾地站了起来。
接着他又按个把三个弟子揍了一遍,边揍边说:“叫你们一个个不听话,晚上不让出门就是不听,居然还敢下着雨去那个邪门地方……这下好了,一下子死了三,把团里台柱子阿澜害死了……多少年来,打架遭贼被抢我都没和警察打过交道,居然和你们一起进局子里做笔录,这回可好,我的团可是出了名了,你们是想让我马隆飞一辈子在唱戏这行抬不起头来是不是?”
马隆飞一边骂一边拿木板狠狠抽在几个孩子的屁股上,木屋内一时都是哭嚎惨叫。
恰巧这时村长吃完饭过来了。他刚走到屋外,听到屋内一阵凄惨的狼嚎鬼叫,忍不住对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们生起同情心来。
木门突然被推开,试想马隆飞早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所以才对进门来的村长吴长计视而不见。
“老马,别打了,他们都只是孩子,又不全是他们的错!”
眼见这几个孩子被打得瑟瑟发抖,心里无比害怕,哭肿了眼睛,裤子上印出血痕,自己也有孩子百般疼爱不舍得动一根头发的老吴心生爱怜,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解道。
兴许是打人打累了,也可能是为死去的弟子感到惋惜哀痛,老马一阵头晕,踉跄着退后几步坐回了身后的椅子上。
“哎!我马隆飞平时管戏团是出了名的严厉,我的团这么多年来从来没出过事,我……哎!”
三个孩子偷偷抬起头来看了看已是半头白发的马隆飞,突然感悟了人生道理一样,眼泪瞬间哗哗地往下流,甚至比刚挨打时更为猛烈,就像洪水决了堤一样。
他们半大不小,多少也知道些什么,戏团出了事,一方面不好跟家属交代,有的可能要把事情闹大,索要赔偿。另一方面这事儿传出去,不但会影响到戏团接场,还可能无法经营下去。他们之中本事强的可以跳槽去别的团,剩下那些大部分都是些未出师的半吊子,没了戏团等于是没了家,接下来除了进城当学徒或者回村种地,做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潦草混日子还能做什么。
那个封建的年代,一个出过人命事的戏团,是不完整不吉利的,是会被龙王嫌弃的。就相当于古时候脸上被烙铁烙了印记的罪犯,即便是从天牢里面出来,接下来的路也会布满指责谩骂,曲折不堪。
整个戏团如今笼罩在一层巨大的阴霾之下,谁的心情都很压抑很沉重,因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路他们是否还能像以前一样快快乐乐一起走。
——
雇来的小车拉着尸体,两辆大卡车跟在后面拉着戏团的全部家当和所有团员缓缓往村口驶去,渐渐消失在沈怜的视线里。
沈怜看看手腕上的桃木手镯,幼小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只觉得鼻尖一阵酸涩。
很快,莲花村太阳山矿洞里死了三个人的事便传了出去。
据说,那天一共去了七人,回来的时候只剩四个。
戏团的人被马隆飞交代过,不能跟外人提这事儿,他们打听不到细节,后来听家里亲戚在派出所上班的人叙述:那天两个孩子失足掉进裂缝,被团里二把手冯春儿及时拉住,团柱子杜澜下去把挂在尖石上的一个叫阿豆的孩子衣服解开,让他趴在崖壁上,接住另一个叫丁子的孩子,让他也踩到了崖壁上稳固的石块,冯春儿的一双手终于得到了解放。
上面原本有个叫二辉的年轻小伙子,见杜澜已经救了两个孩子就差根绳子,赶忙去找藤蔓一类的东西。
等他在回到裂缝的时候,杜澜和那两个孩子已经失足坠了下去,只剩下了一个人,就是那个团里的二把手。
他一面叙述一面痛哭流涕,说杜澜一不小心踩空,急忙去抓两个孩子,结果三个人都掉了下去。
听到的人都替那个团柱子感到惋惜,明明就差一步,结果还是没能成功。
茶余饭后,那些人总喜欢坐在一起议论纷纷,有人喜欢把这件事跟鬼神联系到一起。说那矿洞邪门,有鬼,这三人是中了邪,被鬼上了身;有人说,那矿洞是前人挖的,据说是挖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所有见到那东西的人都死在了里面,这三人说不定就是见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还有人说,那矿洞地势本就复杂,前人挖矿的时候都会出事,后人在夜里漆黑一片,进去当然不安全。
后者这个说法当然是否定前面两个说法的,毕竟这个时代很多人开始接受教育,基于科学理论,对鬼神封建之说自然会质疑。
后来,这件事越传越玄,最后太阳山竟然被传成了恶鬼丛生的地方。
大家都说,太阳山死了很多人,聚集了很多冤魂野鬼,都因为投不了胎急着报复活人……
沈怜坐在爷爷家门前的大石头上,听着爷爷和二娘二大爷以及村里几个老人谈论这些的时候,吓得手里的冰棍抖成了两截。
“听说,人如果死在了怨气重的地方,魂魄就会遗失在那里,和那些冤魂野鬼结了伴儿,永世不得超生。”
二娘说的这句话,沈怜记忆尤为深刻,因为她想起了她的大哥哥。她大哥哥的魂魄说不定还困在太阳山回不了家呢!
晚上回到自己家,沈怜哭闹着要去太阳山,说什么要去解救她的大哥哥,她大哥哥被困在了那里。
张芸芝听得一头雾水,但是她能猜出些什么。以后她再不许沈怜去爷爷他们那帮老人那里偷听了,小孩子不懂事,他们说的她都会当真。
记忆中那段时间她被母亲看得很严,曾有两年多时间她没有机会接近过太阳山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