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芳菲殿下(终篇)
百代皇帝和皇后恩爱有加,将太子养育得惊才绝艳,聪明绝顶,才十二岁便名扬天下。
这样的佳话,被史官撰写在史书上,随着时间的变迁流芳百世。
芳菲恪尽职守的做一个温柔敦厚的皇后。
当皇后的四十二年中,她做事妥帖周到,对皇帝的不妥行为劝诫有方,不曾行将踏错,几乎是一个完美到极致的女人。
百代的臣民都被这个国母所折服,并非她亲生的太子也十分敬重这个母后。
第三十年的时候,芳菲收到何赢写来的信。
她娘亲快不行了。
芳菲高高兴兴去了那与世隔绝的山谷,在谷中见到了她多年不见的娘亲,以及她后爹何赢,还有他们三十岁的养子何棋的一家四口。
多么温馨和谐的一家。
萧姮见到她时,浑浊的目光凝滞了许久。
芳菲坐在她身边,笑得温柔,“娘亲,我来了。”
“多年不见,我儿也已容颜老去,生了皱纹。”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瞧着她,眼中含泪,“我的儿,一向可好?”
芳菲笑答,“孩儿很好,做着皇后,荣华富贵,幸福极了。”
老妇人又问,“你哥哥……可好?”
芳菲依旧笑着,“还没走到禹国,便能听到百姓们对他的称赞,真真是千古明君,令人叹服。哥哥如今也和娘亲一样,是做祖父的人了。”
依旧光滑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看着她慢慢闭合的眼睛,芳菲想起一首萧姮曾经为自己歌唱的童谣。
“星光闪闪,若有万数,炊烟袅袅,人有千代;问作何物,不如作云,随风而行,四海为家;若问阿母,阿母如风。”
萧姮在温馨柔和的歌声中安然离世。
芳菲握着她枯老斑驳的手,泪流满面。
她悲伤的对屋里其他人说,“可否让我单独陪陪娘亲?”
何赢点头,带着儿子孙子走出房间,只留下她一人。
一颗泛着金光的宝珠从萧姮的心口处缓缓升出,流光溢彩,如同此身主人的过往,璀璨而夺目。
两颗密瑰装在储物瓶中,一颗光泽柔润温暖,另一颗则红光刺眼。
芳菲看了半晌,心中打起了鼓。
这都一样有用吧?
芳菲与何赢辞别时,看着他越发灰白颓唐的脸色,疑心他是不是也时日无多,出了山谷,便在附近的镇上停留。
不出半月,何赢也死了。
芳菲对何赢并不熟悉,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什么有遗憾。
抱着老天会掉馅饼的侥幸心理,芳菲帮着何棋一家四口操办葬礼,将何赢和萧姮的尸身合埋一处。
等她离开时,储物瓶里已经装着三颗密瑰。
这个何赢,确实痴情一片。
第四十二年的时候,萧填退位做了太上皇,芳菲也做了太后。
这一年,芳菲六十一岁,明宗也六十一岁。不过芳菲身体尚且硬朗,明宗却病入膏肓。
芳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磨了五天的嘴皮子,才说服萧填让自己回去送明宗最后一程。
禹国的皇宫没变,只是经过修缮翻新,红墙更加艳丽。
那方天地依旧是那方天地,宫里高耸入云的观月楼依旧笔直的,孤独的站在那里。
殿中燃着花木的清香,从香炉升起的烟雾渐渐氤氲了明宗的脸庞。
在模糊中,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拄着精巧结实的拐杖慢步而来。
来人的脚步缓慢但是轻松,那个人影仿佛与记忆里的少女重合,她雀跃着张扬着,跑进他的寝殿中,然后大声的喊一声哥哥。
明宗满脸皱纹,瞧着她,虚弱无力的开口。
“我等你很久了。”
芳菲也瞧着他,苍老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你老的样子,可比我丑多了。”
明宗低低的笑出声,又重重的咳嗽几声,脸色越发惨败,已经是没多少气息了。
“哥哥,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明宗喘了好一会气,才摇了摇头,“承妹妹恩德,我已没有遗憾。”
他说完,伸出手想去触碰她鬓角斑白的发,却力竭的颤抖在半空中。
芳菲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头贴上去。
明宗混沌的目光闪过一丝异样,嘴角却含着笑意,轻轻抚顺她鬓角的白发。
“我曾画过你年迈的画像,却觉得怎么画都不对,今日见了才知道是什么模样。”他低沉沧桑的声音断断续续,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可忽然,又忘记了你少年时的模样。”
芳菲闻言,命人在宫中藏书阁搜寻自己的画像,然后将画像打开,陈列在他面前。
“原来,是这样。”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又怀念的说道,“妹妹,和我说说少年时的事情吧,我已经忘记了。”
芳菲就坐在他的身边,眉目柔和的回忆着过往的故事。
“我六岁的时候和泽水在父皇御书房里偷了一颗三斤重的夜明珠,那夜明珠听闻是东海龙宫里,一只像房子那么大的紫贝产出来的,我把它塞在宫灯里照亮了太液池。后来司天监说是天上紫微星闪耀,映在了皇宫里。他说,父皇是百世的真龙天子,承天景命,把父皇哄得高兴坏了。我想听听司天监还能怎么夸,就把那颗夜明珠磨成粉末,洒在父皇上朝经过的地方……”
冬君一刻不离的守着明宗,他渴了,便给他喂水;他痛了,便给他喂药;他累了,便给他掖被。
太医说他撑不过今夜,他却在明日再次睁眼,听着芳菲絮絮叨叨的讲故事。
明宗撑着最后一口气怎么也不肯咽下去,硬生生的挺了一个月。
芳菲第十五次问他,“你可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我定替你办成。”
他笑着摇头,依旧回答,“没有。”
芳菲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有什么牵挂的,能让他忍着蚀骨之痛也不肯闭眼。她打听明宗过往所有的事情,仍旧找不到缘由。
第三十一日,故事已经翻来覆去没什么可讲的了,她仍坐在床边,与他说话聊天。
明宗忽然转头看向她,“我不曾问过你,你心中可有遗憾?”
芳菲不由自主的愣住了。
“想来,是个深深的遗憾,可否讲给我听?”
一股怪异又不详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疑惑的看着明宗,眼神满是警戒,“哥哥何出此言?”
“因为我是你哥哥,我能感受到,你心中,”他指着芳菲的心口,笃定道,“一定有什么事情。”
芳菲沉默的看着他,觉得后脖颈有些发凉。
“你的感觉,并不准确。我享尽荣华富贵,所有想要的一切,没有得不到的,此生再圆满不过。”
“呵呵。”躺在床上垂危的老人胸腔震动,发出一声讥讽的笑。
正当芳菲满脑疑问时,一个内侍官从外边进来,颤颤巍巍跪下,尖利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启禀太公主,萧太上皇薨逝了!”
芳菲整个人如同五雷轰顶,“你说什么?!”
“请太公主节哀!”
没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床上的人忽然出声道,“妹妹,若下一辈子还能再见,你会不会恨我?”
他的眼神中,透露着阴谋得逞的邪恶笑意。
话音落尽,胸口的起伏也归之于平静,只是眼睛还望着芳菲,死不瞑目。他最后一番话,让芳菲如坠冰窟,手脚发凉。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芳菲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赵宸蹊的胸口空无一物。
纵使她花几十年筹谋划策,帮他夺权夺位,为他巩固江山,赵宸蹊还是满心遗憾……
过了许久,她转身离去。等她回到百代皇宫,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新帝萧欢在她面前沉默了许久,才红着眼眶说,“父皇弥留之际,一直在喊母后的名字,喊了整整一夜,到天亮时才渐渐没了声音。”
一股磅礴的怒火从她心头烧起,熊熊烈焰烧到头顶,芳菲怒极的闭上了眼,对萧欢吩咐道。
“给我准备葬礼。”
萧欢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
“母后?!”
芳菲忍着怒气,继续说道:“给你父皇开棺,我去陪他。”
萧欢抬手猛扇自己十几个大嘴巴,双手颤抖的抓住她的裙边,“母后,儿臣失言,您不要想不开啊!”
“与你无关,我本来就是要死了,你若不开,我便自己动手。”她平静的看着萧欢,“欢儿,这是你父皇母后唯一的愿望,你不愿意成全吗?”
萧欢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儿子不敢。”
芳菲一步一步走入皇陵,望着棺材中萧填的尸身,他的心口处也是空荡荡的。
他的遗憾是死前自己不在他身边吗?
赵宸蹊苦苦支撑一个月不肯咽气,便是要等萧填先死吗?他究竟是什么人?
芳菲爬进棺内,等待着稀薄的空气逐渐消散,窒息感缠上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