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杉女慕生(七)
吕君仿佛真的有不死不老之身,无论过多少年,她依旧年轻貌美,一柄梅花的折扇半掩面,从楼上睥睨着为她痴狂呐喊的人们。
老鸨泉妈妈正坐在她身边笑得一脸谄媚,一边给她剥葡萄一边说道:“也不是妈妈要为难你,我觉得你的方法很好,不疾不徐,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是,上边的意思是这些年边境战事吃紧,得给各军将士拨款放粮,眼下也到冬季了,还得添置棉衣防寒……这……”
吕君闻言,呸了一声,万分唾弃道:“自明宗之后,禹国的皇帝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和景倒好,全靠老娘一个人养活整个朝堂了是吧?赵家祖上八代都没出过这么窝囊的人物,到底是哪家的血脉怎么就生了他这么一个没用的东西。”
泉妈妈吓得目眦欲裂,颤抖着声音哀求道:“小姑奶奶,慎言,慎言呐!”
吕君一双含水的美目狠狠瞪了她一眼,“是他吃我的用我的,说他两句怎么了?你就是把我的话原原本本说给他我也不怕。”
泉妈妈汗颜,急忙把剥好的葡萄送到吕君的嘴边,堵上她的嘴。
“我那又有了新书,是宫里送来的,你要不要看看呐?”
吕君厌烦的摆摆手,“看够了,再多人性也就是这样。”
泉妈妈点头称是,爬下软榻冲她讨好的笑了笑,“那竞价拍卖的事情,我就吩咐下去了。”
吕君没应也没反驳,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
泉妈妈只当她默许了,脚底抹油飞快从房间离开。
吕君转头看着窗外院落中金灿灿的银杏,思绪随着飘落的叶子飞远。
她刚来的时候这棵银杏树还不到二楼高,如今枝桠已经伸进了窗里,还在不停的萌芽新发,预备长成参天大树。
春归楼的姑娘们老了,死了,病了,或被人赎走了,年轻的姑娘们换了一批又一批。当年和她一样青春貌美的泉玉已经老去,脸上爬满皱纹,成了春归楼的泉妈妈。
任凭窗外春去秋来,风云变幻,吕君却从未变过,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
痴恋她的人也已换了一批又一批,总有人前仆后继的为她疯狂,为她而死。
四十年前,她为了躲避巫王追杀躲进沈太尉的府邸,却发现蛊惑了沈宣的画上,是她做芳菲公主时赵宸蹊亲笔所画,画上被他注入了魔气。
那幅画原本被藏在观月楼中,常人是轻易看不到的,偏偏沈宣身份高贵,一经过禹国就和当时还是皇子的和景成了好友。听闻举世名画藏在禹国皇宫,他便哀求和景带他去看一看。
沈宣只瞧了一眼,就被画中女子吸引,情不自禁的触摸上去,而后被魔气侵袭,浑浑噩噩神思不清。禹国当时的老皇帝不愿意把那幅画从观月楼拿出来,就用赝品顶替,把画和沈宣一起送回魏国。
为了履行诺言救活沈宣,她再次踏入禹国皇宫,进入那座霄宗为她而建的观月楼,将画上魔气除去。
她初次与和景帝见面时,便与他做了个交易。她改头换面进入春归楼做花魁,此生赚的所有钱财全部归和景所有,前提是他要保证她在禹国的安全。
吕君在各种形形色色的男人身边辗转流连,景和在皇宫里养了一群女幕僚,专门给她编写如何行使美人计,教她如何将那些男人的心死死抓住。
这一两年,和景似要大展宏图对外征战,大半的国库花在军事上,没钱了就来找吕君,要求她向那些王公贵族富商收更多钱。
泉玉想了半天,想出竞价拍卖的法子让她见客。
这天夜里,忽然天生异象,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天雷轰隆隆似要把天劈出裂缝一般,每一道闪电都把漆黑的夜空照得铮亮。
吕君走到窗边,却见一道天雷骤然劈下,降在不远处的一个院落里,把那院子的一棵树劈得焦黑冒烟。
狂啸的风吹得银杏叶四处乱飞像下雪一样,大风把她的发髻都吹散了,长长的黑发纷飞乱舞。
沉思片刻,她关上窗户,走出房间对门外几个壮汉吩咐道:“去西巷第四户看看。”
几个壮汉是景和皇帝安排给春归楼的护卫,只听吕君的调遣。
“是。”
几人应下,刚走下楼没多久又折返回来了,领头的指了指身后正走上楼的男人
“他来了。”
吕君的目光移到那个男人身上,微微蹙眉。
白弦这些年的修炼并不顺利,他没办法像吕君一样能够保持容颜不老,面若冠玉的俊脸已经爬上细纹,鬓发也已冒出几缕白丝,与她站在一起已经像是两代人。
曾经一身白衣漠世的少年仙人,如今扔进人群堆都找不出来了。
他踏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梯,站在了吕君的面前,将手中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扔在地上,里边金光闪闪的金银珠宝露了出来。
“这些买你一晚,够不够?”
吕君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房间,冷淡道:“进来吧。”
白弦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吐出一口浊气,抬脚跟着她走进房间。
“如果我猜的没错,刚才那几道天雷劈的是你吧?”吕君倒了杯茶水推到他面前,白嫩娇俏的脸庞带着一丝倦怠,整个人懒洋洋的靠在软枕上。
白弦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的脸,声音低哑颓靡,“这道劫我过不去了。”
吕君沉默片刻,然后面无表情的开口道:“真遗憾。”
“呵,不必说假话,我知道你不会遗憾的。”他忽然低笑一声,胸腔里发出一阵震动,眼眶慢慢红了。
“我有心魔,让我没办法修炼成仙,我……我要死了,所以想来问一问她,她究竟想要什么?”
她垂眸浅笑,眉目弯弯,“我不是说了吗?我要真心啊,一百个男人的真心。”
白弦瞧着她,眼中愤懑不平的情绪汹涌澎湃,他咬牙问道:“多少男人曾经出入你的房门,别的什么人都行,为什么就我不行?”
白弦放弃修炼留在凡间,在春归楼附近买了个小院子,看着不同的男人走到她的身边,得到她的垂怜。
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自甘堕落,做一个世人唾弃的婊子。
白弦劝她重开圆梦堂,他可以做她店里的小厮,帮她做所有的事情。可她一脚把白弦从二楼踹下,猩红的指甲指着他,怒不可遏的冲他咆哮,“滚,滚远点!”
这个不识好歹,可恶又疯狂的女人,不是他的小师妹了,白弦清楚的知道,麒灵山的慕生不会再回来了。
可他的心已经变得不受控制,即使她堕落下贱,即使她身边的男人无数。
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沦为妓女吕君的追随者,他像那些污浊不堪的男人,为她豪掷千金。可她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哪怕一眼呢。
白弦扯开衣襟露出胸膛,他指着自己的心口,歇斯底里的怒问道:“我的心在这,你可以挖出来瞧一瞧!我为你做的,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的真心吗?”
可任凭他怎么疯狂,吕君仍旧面无表情的望着他,哪怕看路边哀求乞讨的乞丐都有一丝动容,可她眼中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要我告诉你为什么吗?”吕君歪头对他笑了笑,笑容中渐渐显露出恨意,“因为我讨厌你,特别,特别讨厌你。”
她说着不知所云的话,“你终于要死了,我很高兴,你放心,我绝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不过你若带着这段记忆归去,将来再见时,可千万不要公报私仇。”
白弦大笑起来,声音是那样凄厉又带着哽咽,“慕生,你误人前程,害人性命,你一定,一定会下地狱!”
一身红衣妖艳的女子耸耸肩,云淡风轻,“谢谢啊,若是旁人,一定会咒我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超生,你还算有点良心呢。”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倦席卷着白弦的身体,他走到窗边,望着空中飘扬的金黄色的银杏叶,嘶哑着声音说道:“慕生,如果没有李望归,他没有那样害你,我们会一起修炼飞升,长长久久的在一起,直到天地崩塌,宇宙毁灭。”
“会这样的,对吗?”他低声发问。
吕君没有回答他。
“会这样的。”白弦呢喃道,他推开窗户,任由大风灌入衣口,将他全身的温度吹得散尽。
他忽然将头上的木钗拔下,狠狠的,扎进自己的咽喉。
鲜红的血液从他咽喉冒出,滴滴答答砸在地上,开出一朵朵妖异的小红花,他身形一晃,重重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