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章
情不自禁……
从未想过他竟对自己存着这样的心思,乐无忧又惊又恼,满心慌乱,怔怔地看了他片刻,飘忽地移走视线,盯着他旁边的青瓦,竭力稳定住声线:“这种……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大概这就叫情不知所起吧。”钟意仰躺在屋顶,专注地看着他,一双凤眸辉映了点点星光,仿若一池月夜下深不见底的秋水。
他捕捉着乐无忧飘忽的视线,心底不由得浮起一丝苦恼:终究是太冲动了……
乐无忧松开他,转身,坐在屋脊上,抓过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烈酒沿着喉管灼烧下去,像是在心底燃起了一团野火。
他转脸看向钟意,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对视的眼神一触即分,乐无忧眼神飘忽,茫然地看向浩淼的夜空,只觉今夜月迷星稀,如同梦境一般,他手指藏在衣袖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疼得一个抽抽,始相信这忽如其来的告白和亲吻并不是在梦中。
吞了口唾沫,故作平静道:“你……你是断袖?”
钟意看着他清俊的侧颜,老老实实回答道:“与阿忧重逢之前从未对男子有过倾慕之情。”
乐无忧一怔:“那这么说……你喜欢的,其实还是女人?”
钟意又老老实实地说道:“更从未对女人有过片刻心动。”
“……”乐无忧瞠目结舌,心神不宁地呆了片刻,勉强下了一个结论,“大概是见过的女人太少了吧。”
钟意愣了愣:“啊?”
“咳,咳……”乐无忧清了下嗓子,直起脊背,有些欲盖弥彰地板起脸道,“老夫认为,你是没尝过女人的滋味才误以为自己喜欢男人,少年郎嘛,情窦初开,本该锦营花阵、倚红偎翠、鲜衣怒马、烈焰狂花……”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袖中一柄短剑滑落下来,他握住冰凉的剑柄,渐渐拔出,森然寒锋反射着月光,照亮他沉静的侧脸。
钟意出神地看着乐无忧,脑中浮现出的是十年前金粉楼下乐无忧如惊鸿一般飞窗而出,抱住自己躲过马蹄的身影,那时他眼神明亮,一如当日金陵的艳阳轻风,正是少年意气、神采飞扬……
十年一觉江湖梦,万事无常皆如白驹过隙,唯有当初那双明亮的双眸,却在他心底历久弥新。
“阿忧……”
乐无忧没有出声,仿佛沉浸在了陈年的旧影中。
那时天阙山还是武林正统,风满楼还是剑道之宗,正阳、照胆,两柄长剑杀伐果断,斩出一个盛世太平的江南武林。
龙云腾、柴开阳、乐无忧、常子煊……世家弟子纷纷拜入山门,那一年的金陵天高云阔,暮春三月,莺飞草长,论剑台上刀光剑影,秦淮河畔意气风流……
钟意握住他冰凉的手:“阿忧。”
乐无忧倏地回过神来,眼中一抹异色转瞬即逝,他视线茫然地怔了片刻,缓缓聚拢起来,看向钟意的脸,忽而笑了:“小美人儿,你知道柳姑娘相貌、歌喉、舞技皆不出挑,为何却是金粉楼的头牌吗?”
钟意笑盈盈地看着他:“为何?”
“因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呀,”乐无忧大笑道,“柴开阳那小浪蹄子为求柳姑娘清歌一曲,送上黄金千两、珍珠百斛,然而柳姑娘却连看都不肯看他一眼。”
“那柳姑娘肯看你么?”
乐无忧得意道:“何止是肯看我,老夫当年可是柳姑娘的入幕之宾。”
“那柳姑娘连黄金珍珠都看不上,又如何看得上你?”钟意酸溜溜地问。
乐无忧道:“我东去广陵,在黑市上寻到了当年杨贵妃弹奏过的双凤琵琶,柳姑娘自然对我另眼相看。”
钟意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听乐无忧继续说道:“那一日老夫为柳姑娘摆花酒,满满当当三十六桌宾客,那一夜的红烛烧了七百二十根,柳姑娘两颊酡红,温香软玉……”
“……阿忧?”钟意打断他,“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乐无忧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懒洋洋地笑道:“等下次,老夫带你去金粉楼,叫上几个花娘,好好地享受一番柔情蜜意,你便不会再啰嗦什么断袖不断袖的问题了。”
“……”钟意失笑,心想情不知所起,缘不知所深,我心心念念的,是与你心意相通、两情相悦,岂是这些浮花浪蕊的皮肉之欢所能相比?
他目光柔和地看着乐无忧的眼睛,笑问:“阿忧对我,可曾有过丝毫动心?”
乐无忧僵硬道:“不曾有。”
拒绝得如此干脆,钟意却无声地笑了起来。
夜渐渐深了,月亮也躲进了云层后面,乐无忧在钟意赤/裸裸、坦荡荡的注视下,两颊悄悄地泛起粉红,如同一把火,从脸颊烧到了耳边,连眼睛都觉得火辣辣的。
钟意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耳朵。
乐无忧浑身一颤,霍地站了起来,眼神飘忽地呆了一会儿,忽而纵身飞下屋顶,钟意抬眼望去,只见他轻巧的身影如同一只雨燕,迅疾地投入附近树林中。
钟意抬手,轻轻揉搓着指尖,回味方才指腹下的温热细腻,忍不住笑了起来:若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心,你脸红什么?
客栈破旧的木床上,九苞正砸吧着嘴巴睡得香甜,梦里满桌子的烧鸡、烤鸭、乳猪、羔羊……正不知道吃哪个好呢,突然感觉有人闯入房间。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把从枕下摸出匕,方才现那个坐在自己窗台上的身影有些眼熟。
月光从破窗投射进来,窗台上的人打开一把折扇,在北地的秋风中顽强地摇着扇子,悠闲地笑道:“小九苞,给哥哥打听一个事儿。”
九苞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他扰了自己的美梦,气鼓鼓地盘腿坐在床上,擦擦腮边的口水,郁闷道:“什么事你要半夜三更来说?”
“你去查查金粉楼的柳姑娘,十年前是否有人给她送过琵琶、摆过花酒。”
“什么?”九苞怀疑自己听错了。
钟意语气坚定地又说了一遍。
九苞抬起手来,一掌拍在自己脑门,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道:“我肯定是在做梦,这个梦可真够奇怪的,那混蛋怎么会突然要查一个姑娘,我居然会做这样的怪梦,真是稀奇来哉……”
啪……一颗糖炒栗子击在他的脑门。
九苞“哎哟”叫了一声,睁开眼睛:“我竟不是做梦?那就是你在梦游了!”
“少啰嗦!我现在很清醒,”钟意的扇子用力击在掌心,道,“快去!”
九苞怒:“你到底吃错什么药了?”
然而回答他的是钟意飘然而去的身影,和若有若无的嘀咕:“他说他是柳姑娘的入幕之宾,可我分明见他粉嫩如花蕾,必然是未经人事……”
九苞脸皮一热,咆哮:“大半夜你到底在研究些什么啊!”
钟意回到房间,推开门,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如闪电般疾袭而来,他身体一闪,手持折扇,连挡三招,将折扇揣入袖中,双手如爪,迎面与他缠斗上去。
房中烛火飘摇,衣袂翻飞,两人在逼仄的空间内一声不吭,连过三十招,所运用的招式、心法无不相同。
苏余恨咦了一声,忽然变动招式,身形变幻,犹如水鬼一般诡谲莫测。然而钟意却也跟着招式一变,一招一式依然与他相差无几,却气势更盛,矫健的身躯仿若游龙,处处克制住他的攻击。
两人打了百十招,钟意忽而身形一动,飘忽的身影瞬间出现在苏余恨另一侧,抬手抓向他的肩膀。
苏余恨身体往后一撤,牵扯到旧伤,忍不住一声闷哼。
钟意一爪按在他的肩头,却没有抓下去,而是收招回身,轻声笑道:“承让。”
“你究竟是谁?”苏余恨低声问。
钟意一撩衣摆,坐在桌边,慢悠悠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才云淡风轻地笑了一声,傲然道:“仙鸣山城第七代城主钟离玦。”
“什么?”苏余恨惊叫一声,后退一步,跌坐在床沿,抬手抓住床栏,只听咔嚓一声,木质的床栏被抓成了齑粉。
他抬眼看向钟意,连珠炮般问出:“你叫钟离玦?你母亲是谁?你父亲……父亲又是谁?你……你为什么来中原?”
钟意淡淡道:“我来中原寻父。”
“你父亲是中原人?”
“嗯。”钟意应了一声,目光落在苏余恨绝艳的脸上,“你又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我仙鸣山城的销骨手和泉台一指?”
苏余恨低头坐着,黑垂在脸边,闻言,凄怆一笑,狭长的眼中一丝诡异的光彩滑过,他枯瘦的手指摸着自己绝美的脸,一寸一寸地从下往上地摸过,一直摸到额角极浅的红色胎记上。
他抬起头来,双手捂在脸上,眼睛从指缝中看向钟意,诡笑连连:“我是谁?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现在是谁了……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