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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回 真假《斗牛图》

晌午时分,店外一声吆喝,一乘绿呢大轿停在门前,走下一位官眷,云鬓乌黑,缀满金钗玉簪,脸如满月,一副倨傲不凡模样;十指尖尖,戴一只“祖母绿”玉戒,身着丝罗绣花濡裙,富贵高雅之气,镇住了店中伙计们。

周焕章见来人雍容不凡,非等闲人家妇人,忙迎出柜去。

贵妇人由一名老妈子搀扶着,莲步轻移,目不斜视,步入店门。

“敢问夫人”周焕章不知怎么称呼。

“我家老爷新近由转运使迁升户部寺郎,这是潘太太。”老妈子介绍道。

“潘夫人,小老儿给您请安。”周焕章打个千,虽非衙门公人,但面对高官内眷,他恭敬有加,按官场礼节行属下之礼。

“免礼。”潘太太神情漠然,拉长声调问:

“你们掌柜呢?”

“回夫人话,掌柜不在,委托小老儿全权处理店中事务,夫人请进店内小坐。”

潘太太在店内坐定,有伙计捧上香茗,她盯也不盯,摆摆手,便有一位丫环捧白铜水烟具,飞快上前,填烟丝,打火石,动作熟稳,一气呵成。末了,把翡翠烟嘴送到潘太太口边。

潘太太吸了几口,缓缓吐出一串烟圈儿,袅袅上升,然后撮起樱桃小嘴,一丝白烟突兀喷出,将许多烟圈儿串在一块,令众人嘴嘴叫好:没有多年嗜烟经验,断无此功。

“这么说,你能作主?”

潘太太问道。

“是,是,听凭夫人吩咐,小老儿愿替夫人效劳。”周焕章被她气势慑服,小心回答。

潘太太微微摆动下颔,又有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上前,手握一只画,站当中,将手一松,画轴滴溜溜旋转,垂开一幅古画。只见素绢为质,上面山野郊原,宽阔深远,暮迈朦胧,烟云四起。草地上,画着一匹牛俯首低头,以右角猛烈向另一匹牛抵去,势不可挡。前边那牛似被斗败,正急奔逃避、逞仓皇之态;后边的牛身子前倾,穷追不舍。斗牛场面,激烈紧张,气势恢宏,栩栩如生,神态逼真,跃然纸上。而在远处,一株老树,曲枝虬干,树洞森然,有一位牧童藏匿其中,作顽皮状;另一牧童,隐半身于树后,面露焦急之相,四处张望,惊惶莫名,寻觅救助。孩童憨态可掬,惹人喜爱。

周焕章暗暗吃惊:这不是闻名于画界的《斗牛图》吗?

前朝,图中有名画师戴嵩,专事画牛为工,与当时擅长画马的名家韩干比肩而列,世人合称为“韩戴”。民谚云:牛即戴嵩,马即韩干,鹤即杜荀,象即章则。说他四人各长于画一种动物,达到很深造诣。戴嵩曾是浙东节度使、前汉韩晃的巡官。韩晃喜欢画牛,也是画中高手,有《五牛图》传世。戴嵩师承他学习画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技艺更高一筹。故而世人都公认戴嵩是有汉以来画牛能手。他作画认真,一丝不苟,不到无可挑决不轻易示人,因此所画之牛得其野性、筋骨之妙,法自天然,幅幅皆技艺高超,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但终生所存牛画只有二十八幅,不外乎牧牛、归牛、斗牛、戏牛、乳牛、犊牛、逸牛、水牛、白牛、渡水牛、出水牛之类。多少年来,无数富贵人家出已金搜觅其作,而难如愿,成为画中稀品。

周焕章屏息敛气,凝神细看,分分毫毫,反复琢磨推敲,不敢大意。他知道来者身份贵为正二品夫人,非同等闲之辈,弄不好,得罪了贵夫人,今后别想在宁波做生意。他紧张得身子微颤,鼻尖冒出汗珠,双眼瞪圆如铜铃一般,由上而下,仔细分辨。

“此乃前帝御赐我先祖之物,上面不是有皇帝押印吗?”

潘太太缓缓提醒道。

果然,图上左下角分别盖有几方朱红大印,依稀可辨认出是汉代刘启、西汉刘恒、秦朝帝刘公伯御宝。三代天子御宝在一幅画中出现,内行人称为“画中三绝”,其收藏价值远远超过画作本身,足证系皇宫御物。

小面“珍贵、珍贵,世所罕见!”

以周焕章由衷赞叹,他曾做过多年典当伙计,见过古玩珍宝不计其数,像这等价值连城的极品,尚是初次见到。

“你看仔细了,可有半点作伪?”

潘太太故意发问。

“没错,没错。”周焕章连声道,谁敢假冒天子御宝?凭他的心智和经验,此画绝对假不了。

“夫人需用多少银票?”

周焕章不问当多少银子,而问所需,显然知道此画无价,当铺倾其所有也买不起它。

“暂用五万,只存旬日,到时用银赎回”。

潘太太口气坚决,似不容置疑,显见得她亦割爱不舍,短期内定要赎回。

“是,是,一切悉听夫人自便。”

周焕章忙开出一张五万的银票,用福振堂的号名。然后恭恭敬敬交给潘太太。潘太太仔细瞧瞧,收藏好银票,叮嘱道:

“你可用心收藏,若有闪失,唯你是问。”

潘太太上了轿,一行人呼啸而去。

客人走了很久,周焕章述恍眷梦游,毕竟是一笔大生意,他又将《斗牛图》反复揣摩观看,确信无可挑剔,才放下心来。

孙友和他的妻妾们伙计们听后都围下来,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我的娘,一幅画当五万两,真是开眼界了。”“若全卖,不知要值多少银子?”

“咱们全部家当,怕也买不起它。”周焕章指点道:

“休要说画技如何,单是这三只御宝押印,便无价可沾,想当年皇帝三下江南,在苏州城一家小店吃了一顿松鼠鱼,一时兴起,提笔题写一个店名:陶然居,便成金字招牌,历经百年而不衰,给店主赚取多少银子?所以这幅画名师制作,天子押印,其身价如何,谁能定数?”

当晚,陈婉玲和春香游玩归来,周焕章怀着欣喜,打算向女主人禀告此事。

周焕章自然不敢打扰,耐心等待,房中逐渐安静下来,他才故意咳了一声。

“谁?”

“夫人,是老夫。”“周先生,有什么事?”

“有一桩大生意,请夫人过目。”

不一会儿,春香打开门,云鬓尚乱,双颊潮红。“夫人,有件古画,当了五万银票。”

陈婉玲凤眼微睁,略略诧异。

周焕章展开画幅,铺在案桌上,春香高举盏灯笼,陈婉玲细细察看,良久,不置一词。

周焕章内心发虚,论理,收进这么精致的古画,陈婉玲琴棋书画样样通晓,雅兴甚高,难道不予评价?

“夫人,你看此事如何?”

周焕章耐不住房中静寂,发问道。

“好,好,真是妙极。”陈婉玲脸上神情微妙。

周焕章顿时眉开眼笑,大气长舒。

“妙在作伪精明,瞒过了不知多少高手?”

周焕章脸色大变,惊叫失声:

“夫人,伪在何处,老夫怎么看不出来?”

“岂止你看不出来,连几代君王亦被骗过了。”,“夫人请指教!”周焕章心里凉了半截。

“粗看此画,用笔、着色、气势、布局,无一不像戴巡官手迹,似无可挑剔,尤其斗牛之态,更逞野性,乃戴画一大特色,仿作高明,有过之而无不及,故能瞒过一般俗眼,却瞒不过有识之士。”

“夫人慧眼,老夫凡俗之辈,实在看不出疵之漏。”

“你看。”陈婉玲鲜红的指甲尖在画面游动,引导周焕章的视线定在逃窜之牛的眼睛:

“大凡败走之牛,莫不寻求保护,它的主人在树洞中藏匿,败牛正向牧童奔去,故而牛眼中应当有牧童的影子,这正是戴嵩画牛与众不同的特出之处,历来为人称道,世有定评。但此画中牛眼空白无神,足见临摹者一大疏忽,露出马脚,瞒不过我,故而

推断此物为机品。”

周焕章恍然大悟,汗如雨下,大错酿成,五万银子换来一幅赝品,如何了得?他心有不甘,问道:

“那画中三位君王御宝,难道也是作伪?”

“御宝自然是真的,天子并非无所不知,大凡宫中太监收到进贡之画,皇上无暇细看,草草用印,交内务府收藏了事,因此赝品混杂,在所难免,只是此画竟瞒过了三位天子,实在不可思议。后来不知被哪双慧眼识破,剔除出宫,流落民间,画即伪作,御宝便成笑柄,贻笑天下,所以,这幅画分文不值。”

“夫人,老夫昏味,轻率定夺,给夫人造成巨大损失,愧对夫人信赖,自请辞职,闭门思过。”

周焕章老泪纵横,跪地请罪。

“快快起来,我何曾责怪于你?”陈婉玲对他道:“周先生不必惶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老马尚有失蹄,何况我等凡俗之辈,此事还能挽回损失,周先生不必绝望。”

周焕章转悲为喜,道:

“真如此?别人还能用五万银票赎回赝品?”

“坐而待之,银票当然不会送上门,又不能去潘府讨要,我有一计,可保银票完晒归赵。”

“夫人赐教。”

陈婉玲附他耳边,悄声细语,周焕章面有喜色。

翌日,“陈记”典当铺广发请帖,邀请宁波典当业同行、古玩商贾等一干人,到本城“醇阳春”酒楼赴筵。众同业诸人不知何故相邀,但知道“陈记”典当铺生意兴隆,后台强硬,口碑颇佳,都来凑兴,联络感情。

周焕章出面张罗,招呼客人,忙个不已。

待宾客入席,看看同业到齐,周焕章满脸堆笑,对大家拱手道:

“敝号在宁波做生意,承蒙诸君照看,小有获利,特请诸君赏脸,小酌一杯,聊表谢意,多请各位尽兴痛饮。”

言毕,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纷纷叫好,各自干杯,一时觥筹交错,猜拳行令,热闹非凡。

座中仍有人纳闷,小声议论:

“周掌柜莫非发了大财,作此慷慨之举?”“或许有求于众人,未便开口吧!”

“不吃白不吃,痛痛快快喝它娘。”

周焕章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做笑不话。

酒过三巡,周焕章站到堂中,神情肃然,声音清朗,道:

“诸位来客,在下有话要说,”

堂中顿时安静,鸦雀无声,齐刷刷将目光扫向他。“生意人以诚信为本,义气为重,公平交易,童叟无欺,方可取信于顾主,财源不断,朋友遍天下,”

他嗓音忽然低没、作痛责之状:

“然而,敝号日前以巨金当得一幅古画,乃晋时戴嵩斗牛图,

经鉴定乃属赝品,请诸君共赏”。

一个伙计上前,展开《斗牛图》,顿时引起各方惊叹;

“呵,画技不错,有戴巡官画风,怎会是假?”

“尚有天子御宝呢。”

“可惜,当银白扔了。”

周焕章道:

“此画若瞒外行,尚可敷衍,画中仅牛眼睛中无牧童身影,余则惟妙惟肖,无可挑剔。但生意人不可以讹传讹,让赝品流传于市,坑害更多的顾主。敝号甘愿损失当银将此画当场销毁,以表诚信,端正店风。”

说罢,燃起火烛,将画付之一炬。

“可惜呀!”

“赝品尚可低价出手。”

众人拍手称快,赞赏周焕章光明磊落之举动。几天内,消息传遍全城,街谈巷议,都替“陈记”当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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