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黄粱枕》05:怎么,李门主想学?
叶灼喝完两杯,忽然道:“我虽然没看出她是刺客,但我知道她是什么身份,目标是谁,又为何要杀人。”
“哦?”李相夷不信。
但他没有问,而是自己又将人仔细地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看看有什么疏漏。
“她应当是柳扶风的同门,但我却不能锁定是谁。”
“她的目标该是贺大人。”
“至于动机,我想仅凭看是看不出来。”
他索性先一连喝了三杯,“你说说。”
“这姑娘是为母报仇,来杀贺大人。”
李相夷仔细回忆了一下今夜‘碧玉萧’和贺大人的言行,仍未明白叶姑娘凭何推断,于是眉头紧锁道:“愿闻其详。”
叶灼慢悠悠地从头说起。
“贺大人是文坛领袖,身上还有军功,此次被贬的根源是当朝宰相宗政煊赫政见相左,找了个文字狱的由头。”
“可皇帝若真想贬他,就该贬去岭南那种做不出政绩来的地方,扬州这种运河重镇,明眼人都能看出皇帝有意让他来整顿盐道。”
“所以李门主断定她的目标是贺大人,是因为你一早知道扬州有许多人想要暗杀他,甚至你来赴宴还带了百川院的暗桩。”
“可是李门主猜错了。”
“你说此人武功跟柳扶风相当,而且刚击杀她不久,匆匆处理伤势后就来赴宴——可见不是有组织的,那就不是宗政家或者盐商的走狗。”
“所以我猜,她没有同伙,也没有途径知道今日客人的名单,故而守在路上挑选目标——属于有机会就杀,没有机会就再等等,即便耗上一生也无妨——这显然是私仇呀。”
“李门主觉得她是‘碧玉萧’的同门,是因为临时决定扮做‘碧玉萧’,却能把她的模样神态学得十成像,无惧与武林同道近距离接触。”
“所以,她原本就熟识柳扶风,甚至熟悉她的武功。”
李相夷心中暗自称奇。
他确实是这么推断的。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跟得上他的思路,比百川院那些生瓜蛋子真是不知强到哪儿去了。
“可是李门主不觉得自己的两个推论有些前后矛盾吗——这姑娘就算不是柳扶风本人,但既然师出同门,便也是精通音律之辈,为何不因我吹奏紫玉箫而愤怒?”
李相夷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我只知柳扶风为人自持清高,她的同门却未必如此。你于乐理一道造诣非凡,刚刚所吹的曲子乃是《猗兰操》,并非靡靡之音,但凡心胸开阔之辈都不会因此愤怒。”
“仅仅是不会愤怒吗?”
“叶姑娘何意?”
“李门主贺大人都觉得自己是君子,又都觉得琴萧乃君子之乐,我吹《猗兰操》时,你们都露出得意之色,觉得我是在歌颂你们吧?”
李相夷挑眉,怎么,难道你还是在讽刺我们不成?
“可是柳扶风没有任何表情。”叶灼话锋一转:“若按李门主的说法,精通音律之辈,要么觉得我趋炎附势,辱没名萧,要么就该反过来,觉得我沦落风尘仍有傲骨,目露赞许才对呀。”
“她没有表情,是强自按捺住了——可赞许无需压制,愤怒才需。”
李相夷是聪明人,这么一说立即就懂了。
“李门主刚刚又说,柳扶风对她的独门武器很看重,除非杀之不能夺取。”
“那么这个姑娘的心态就很矛盾了——她原本只是来撞运气,看看有没有潜入宴席的机会。”
“而当时人来人往,从她看见柳扶风过来到她走进小院,可没有多少时间,再算上杀人换装,她几乎是在瞬间就决意杀人了。”
“你想想,贺大人设局本就是为了广泛交友,又怎会介意多双筷子?正常人的思路,不应该是想方设法请同门带自己混入宴席?”
“而这个姑娘没有丝毫犹豫,即刻决定对同门痛下杀手——”
“柳扶风出自素心宗,此派功夫以内力融入音律来攻击,而音乐又最容易体现人的心绪,如此心狠手辣之辈,很难一直潜伏的。”
“所以我猜,她并不是天性狠辣,而是最近被仇恨蒙蔽了心神。”
“她不能用自己的身份去赴宴,很可能是因为——她要接近的那个人,也熟识她。”
叶灼语出惊人。
“她是贺大人和京中名妓‘湘妃’的女儿。”
李相夷震惊莫名。
“贺大人风雅,琴棋书画都精通,据说少时也是京都权贵圈子里的翩翩公子——欢场上少不了跟人随口承诺,说将来飞黄腾达会郑重迎娶。”
“然而贺大人只是逢场作戏,从未想过对方当真,还生下孩子。”
“京城的官妓里,其实有许多是父亲在党争中落败蒙冤的官家小姐,会天真地相信男人的所有话。”
“贺大人年少时眼高于顶,这姑娘的娘必然才情绝佳,因此她精通乐理,被素心宗看中养大。”
“可是她娘一定没有好下场,甚至儿时辗转风尘、颠沛流离的记忆还在——只是她或许不知道生父是谁,便也无从恨起。”
“贺大人此次被贬,离京时作诗赠别名妓‘向小园’——诗中描述自己少时初次心动,‘巫山云雨中,依约见湘灵’。”
“这湘灵指的是谁,年纪名号都能对上,而且楚湘的花名正得自她所擅长的玉屏箫——湘妃竹所制。”
“可贺大人写完这首诗,转头给自己在扬州买的宅邸取名叫‘小园’。”
“小园刚落成,便请了袖月楼花魁,还将自己的多年珍藏的名萧相赠。”
“她气的不是我玷污名箫,而是贺大人以紫玉箫赠我——又因为她决意今晚就杀贺大人,面上必须佯装无事。”
“这姑娘不惜杀自己的师姐抢碧玉萧,是抱了死志。她不仅要杀贺大人,还要在他临死前告诉他真相,问他会不会有愧。”
“这一局我倒是有办法当场证明——”
叶灼话出口突然后悔了。
不知怎么的,自己面对李相夷时总是情绪不稳,争强好胜,话匣子一开就止不住。
她其实根本就不愿意戳穿这姑娘。
“无需证明。”李相夷冷声道,“你阻止她是为她好,为这种事搭上自己的性命不值得。”
叶灼下意识想说“李门主管得真宽”,可立即又咽了回去。
李相夷起身站到窗边,大约是隔空传音吩咐了百川院的什么人。
“李门主,你制住她便算了,贺大人父女的仇怨你切莫试图插手化解。”
“为何?”李相夷走回来坐下,低头掸了掸衣摆,“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叶灼看他那一脸成竹在胸的模样,摇头笑了一声,“那我再与李门主打个赌吧——若是百川院戳穿此事,贺大人必然愧疚难当,试图弥补,可那姑娘不会接受,杀不了贺大人便宁可自杀报复。”
李相夷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即刻从窗户冲了出去。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又回来了,神色有些烦躁,进门便倒了四杯酒,毫无停顿地饮尽。
“果然如你所说。”李相夷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还好我到的及时。”
叶灼轻笑了一声,“让我猜猜,李门主如此生气,是因为开解那姑娘反被冲了回来?”
那表情,就跟第一次见自己似的。
李相夷神色不虞,又喝了口闷酒。
“是不是贺大人说——我与你娘并无白首之约,也不知有你,但仍愧疚难当,愿收为义女,替你寻一门好亲事?”
“肖紫衿顺势劝她,此事只是一场误会,多年颠沛流离终于找到亲生父亲,该喜悦才是。日后父慈子孝,她娘泉下有知也会放心。”
“而那姑娘只觉得贺大人推卸责任,卑鄙小人,肖紫衿为虎作伥,高高在上——而你虽然什么都没说,可你跟肖紫衿同出四顾门,又和贺大人互相引为知己,也是伪君子。”
“所以她说——世族公子、文士高官、名满天下的侠客竟如此沆瀣一气,以狎妓为荣,一帮伪君子。”
“贺筠害我娘一生,未对我尽过一丝抚养之恩,我若认他做爹,那不叫孝,叫贱!”
李相夷这下是真的心惊。
叶姑娘没离开这暖阁,却好像亲眼看见那边发生的事,甚至猜每个人所思所言,几乎是原话!
她或许因为自身经历能对那姑娘感同身受,但又如何知道紫矜在场,如何能猜中他的反应?紫矜此前并未与叶姑娘有所接触啊!
“金陵肖家与长安宗政家亦是政敌,又是江南州府最大的世家,你来了我这,肖紫衿肯定就得全程相陪。”
“肖紫衿的想法还不好猜吗?他爹三个平妻,六房小妾,青楼里的私生子连肖家门都进不去——”
李相夷忽然打断她:“叶姑娘这门本事是天生,还是后来习得?”
“五分天生,五分磨砺。”叶灼一挑眉,“怎么,李门主想学?”
李相夷直言,“有些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