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考较
我现在深刻地了解了这时代人们为何总祈求多子多孙, 在这个没有理想,纯以血缘宗法论亲疏的时候, 多子多孙不但是传宗接代的保障, 也是重要的人力资源, 而写在律令上的株连条例,则确保了同姓宗亲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忠心。
我没有子孙, 因此长久以来,虽享受着帝室尊荣,却从未体会过这种由诸多近亲所带来的兴旺。女人社的成立改变了这一点,贺娄璎珞——直到现在我才知她的小字,而她已习惯了用夫姓,所以我们还唤她贺娄——有好几个弟弟与侄子在朝为官,其中一人明经出身, 已位在五品之上,一个姊妹嫁了京兆韦氏某位四品之官,夫家亲戚中从前交好者亦有一位三品上卿贺娄敦, 徐真如海兄弟不蕃,却有一侄曾任华州刺史, 而今正到了期满改官的时候,婉儿故去的舅父郑休远有六子四女,其中二人以恩荫入仕, 一人举进士,二人举明经,俱在朝中数年, 最小者新中了制科,母亲御笔钦点,选了士人梦寐以求的脱白官、咸阳县尉,女皆嫁薛、裴、王、李,裴兰生近亲凋零,尚有几位表姊妹嫁在大姓之家,姊妹又生子女,也到了联姻的时候,独孤绍是本社成立一月后经崔明德引荐进来的,本人并无子女,妹夫骆逢春经我力荐,已授左武卫将军,堂兄独孤闳为同州长史,从侄独孤霖自军学毕业,授果毅长上,余人亦大致如是。
崔明德将众人有意而又无力提拔的亲戚一一收集与我看了,我们将这些人依据履历大致分类,三品以上及权要理了一类,五品以上及官低权重者理成一类,年轻子弟有望科举者又理了一类,其中与我略有些来往的,或是确然投靠者又单列了一份,略加斟酌,经我之名,举荐贺娄敦为秋官尚书、徐崇为度支郎中、独孤闳为左肃政台侍御史,小官小职本不消上报圣听,直接托付各处,因两派争斗剧烈,低品职司竟比母亲直截任命的中高品级还难争取,我见机会难逢,索性将这些小职位的名字也一体报给了母亲,
近来人事变动剧烈,空缺不少,母亲也愁无人可用,见我呼啦啦塞了十余个七八品的小官职到眼前,也不过一笑而过,御笔钦准。
李武相争,至今尤烈,至二月中尚未有片刻消停,我打定主意不参与这两面的争斗,除了一心一意、见缝插针地往各个官缺中塞自己人之外,便是为母亲准备礼物。
年年圣寿都是大事,今年尤其如此,李武两方无不摩拳擦掌,意图博取母亲欢心,连李旦都为此忙了许久,花费重金为母亲译经文、造佛像,论财力我是远不及这些人的,且所有人都往贵重里走,倒是显出我的诚心的时候,因此今年我别出心裁,不备实物,只办了三件虚事:上疏请将圣寿日设为万寿节,放假一日、都中大酺、赐七十以上老人酒肉、赐天下武氏钱帛;请人编千人大舞,名之为《千秋万寿舞》,于圣寿当日为母亲表演;请崔明德写了万言《天下圣人赋》,将母亲歌颂为古往今来的圣人之一,与尧、舜、禹、老子、孔子、孟子以及汉高、光武、高祖、太宗、先帝并列,译成多种文字,每种都手抄一份,献给母亲。
母亲对我的礼物最为满意,赐了我一份《孝经》——与当年李晟获赐的那本不同,这一份是先帝亲自阅读批注过、包以紫色封皮、饰以金玉的版本,封面上还以御笔书写了一个大大的“孝”字,仿佛不如此则世人无从知晓我的孝顺。
赐这本书还经过了一个小小的仪式,母亲早早起命我在家等候,派中使掣制书及《孝经》,引了长长的队伍来我家中颁赐,我则穿着朝服,斋戒焚香,率阖家上下恭敬领受,而后将这本小小经书精心装裱,供在正堂。
次日清晨,我便朝服入宫,在宫门外跪谢天恩,另呈了九样小礼物,又次日宫中又大张旗鼓地赐了回礼,于是我又入宫谢恩,呈献礼物,如是者三,方结束了这一场表演。
我终于又便服进了宫,母亲着家常的浅紫袍衫,在便殿中盘膝而坐,听尼师们讲《目连变》,一场变文连说带唱,讲得绘声绘色、精彩纷呈,母亲却全无听讲的心思,略坐一会,便挥了挥手,经讲戛然而止,众人窥母亲之意,依次退出,我看看母亲,又看看婉儿,婉儿对我悄悄摇头,我便留了下来,母亲蹙眉坐了一会,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被贬斥之宰相,再召回来,可为何职?”
我又去看婉儿,婉儿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曾言语,母亲斜着眼看我,半笑不笑:“若不知如何回答,就替你上官师傅奉杯茶,好生求教求教。”
我微微生出些紧张,忙低了头掩饰过去,轻声道:“被贬斥的宰相有许多位,不知阿娘说的是哪一位?”
母亲面上不快少解,半眯了眼道:“你说该是哪一位?”
我道:“豆卢公、杨公年资甚高,卓有政声,王公出身大族、诗书自华,还曾向阿娘献过右军字帖,儿以为可召他们回来为侍郎,朝中也当无异议。”
母亲不回答我的话,只看婉儿:“你以为呢?”
婉儿道:“妾以为公主所言甚是。”
母亲露出几分真正的笑意,缓缓点头:“既是你也如此说,就拟制罢。”似有些疲惫,自起身去了那边榻上小憩。
我待人都散去,靠近婉儿一步,低声唤:“婉儿?”
婉儿左右瞥了一眼,也靠近一步,悄声道:“考较三郎学问,不如意。”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脱白:士人第一次入仕的官职,即脱离白身的意思,咸阳县尉一般是两三转后才能担任,作为脱白属于极其优渥的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