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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8章 行露(四十七)

李暅饮了酒, 整张脸红扑扑地,唇上髭须似也带了几分酒意,破天荒地不是向下垂, 而是微微翘了上去,待太平说出那句话后,红者更红, 翘者更翘, 连那双迷离醉眼,也倏地透出几分离散的神光, 言语中未止之意, 自面上传达出来,又化作了一杯劝酒:“再饮!”

就算隔着李暅的肩膀, 韦欢也清楚地看见太平的苦笑, 举杯起身,走到两人之畔, 一手将李暅执杯之手回推至他唇边,自己作势饮了一口, 看太平一眼,对着李暅笑:“二郎不是有话要和二娘说?喝得多了, 倒耽误了说话。”

李暅以为然, 将自己杯中酒饮尽,回头四顾,韦欢顺着他的眼神四面一扫,殿中人便各起身, 鱼贯而出,韦欣犹豫片刻,也自座上起身,退了出去——倘若没有李暅,便正是酒后动兴的好时候,有李暅在,倒也不妨碍韦欢奉二人向南去了小厅,看他二人对坐榻上,自己烧了水,慢悠悠泡出两杯茶,一杯递给李暅,一杯摆在几上这一处,李暅还伸手将那一杯挪去太平眼前,太平含笑将茶杯又挪过来,伸手接过韦欢递来的干梅蜜水,又要让出些位置去,被韦欢一个眼色止住。

韦欢拿了自己的茶,悄无声息地退开,候在三步之外,碰见王元起自外进来,便对他一扬眉,做手势打他出去,王元起眼看李暅,见李暅点头,方退出去,紧紧掩上了门。

室内安静下来,烛光摇曳,照得白墙上影影绰绰,像是有五人十人在谈话一般,韦欢静静望着墙上人影,内中李暅已压低声音袒露心事:“…阿娘年迈,心意不定,前已放逐张柬之、姚元崇,近又颇有挑剔东宫僚属之处。我为太子,东宫自是我的僚属,太孙当另有一班衙设,却以东宫诸僚更兼太孙员属,是限我父子之权耶?母子相疑若此,实是叫我寝食难安。”

韦欢心上微哂,面上一丝不动,因独坐无聊,便在心中猜测太平的回复——无非是佯装安抚,实则引诱,不久果然听太平笑道:“阿兄多心了,先帝子孙虽多,阿娘却只有阿兄一子,怎会弃亲生儿子不用,而任他人?”

韦欢几乎可以想象太平说“先帝子孙”时的表情,轻轻一笑,小啜一口茶水,听李暅急急忙忙地道:“阿兄岂非阿娘亲生之子?废黜他时,阿娘可曾有过犹豫?我那时候,阿娘亦只得我一子,结果呢…”被太平轻呵一句“阿兄慎言”,方镇静下来:“我非不知阿娘心系于我,只是如今她年事已高,身体才识,皆不如从前,且又人居深宫,与众臣绝,宫中生了什么,外面一概不知。设若有内掌权之人,秉假兽之威,逞狐媚之利,一封制下,另授他人,则我当从还是不从?”

太平在假作沉思——韦欢知道,是从墙上的影子看出来的,这小娘托腮的身影被烛光无限放大,变成了细细长长的一条,头上簪环,都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像是戴着细长角的怪兽,不知她所说的“凹凸曼”,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怪兽?凹凹凸凸,身材曼妙,倒也物得其名。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韦欢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依旧捧着茶杯,盯着墙看,墙上的凹凸太平动了动头,两片短短的嘴唇张开,状似傀儡戏的小人:“阿兄所说的狐假兽威之人是谁?”

李暅垂下头,慢慢道:“阿娘是神龙,她所嬖幸之人亦得以执掌内廷,盘踞若龙,而状实蛇虫——蛇虫虽不值一提,若真咬在要害,或是身怀剧毒,却也足以取人性命。”

韦欢相信,先帝在日,一定也有人想这样形容眼下这位“神龙”,神龙陛下本人若听见这样的形容,怕也能因此乐上好一阵子,多半也懒得与说话的人计较,不过同样的话放在婉儿身上,陛下恐怕未必愿意听见,牵起唇角,听太平道:“阿兄的形容怕是过了罢?上官师傅的为人我所深知,恐不至于此。”

李暅道:“不过是个比方,也未必就要是她。近来我们皆稀得面圣,纵是召见,也不过一中官口称制谕,轻骑而来,既无仪仗,又无敕令,若不随他去,便是抗命,随他去罢,谁知去的是什么地方?设若有人交往中官——不拘任何一人,只要此人穿件绯红服色,假称旨意,召我前往,我该如何?”

太平绕够了弯,终于接了一句:“则阿兄以为,该当如何?”

室内沉寂,连烛光都似被这沉寂慑住,墙上的影子忽然一下便定住不动了,韦欢捏住茶杯,静悄悄地等着李暅的回答,等了许久,却也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只有李暅的一声叹息:“我…也不知。”

韦欢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水,看见墙上的太平也喝了一口梅饮,铜漏中的细沙又悄悄地落下一格,这之后,李暅方又开口:“若有什么事,你…愿帮我么?”

太平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韦欢还有些怕她催问李暅,却见她只是一手捏着杯子,让杯子在手掌中缓缓旋转,又过了良久,韦欢听见李暅说:“太平,我梦见了当年,我们在汝州。阿耶、阿娘、我、你,还有…阿兄。”

韦欢捧杯子的手一紧,放弃了影子,转而自帘幔的缝隙间去窥李暅的脸色。他闭上了眼,像是要流泪,终却也没有流出来:“若人一辈子都只有小时候那么大,该有多好。”

太平垂下眼,许久才笑道:“阿兄都是做祖父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你放心,一切都会好的,阿娘只你这一个儿子,我只你这一个兄长,我们是一家人,自当相亲爱。”停了一停,又笑:“我见阿兄这里人虽多,真可心意、明事理,上能侍奉阿兄,下能襄助阿嫂的却少,我那里有个徐氏,为人稳重,又通些音律,阿兄若不嫌弃,我就把她送给阿兄,闲时为阿兄唱曲解闷,强如去教坊唤人,兴师动众的。”

李暅强打精神笑道:“你这样说,就是自己也喜欢,既是你喜欢,自己留着不好,给我做什么?”

太平只笑:“说起来不怕阿兄笑,这徐氏是阿娘赐的,本不该轻易转予。只因她有几分姿色,我那里人又多,崔秀、崔湜几个,进进出出的没什么避忌,所以…阿兄放心,当年放出宫的那批,或嫁人,或转去人家,阿娘皆是知道的,并没甚忌讳处。”

李暅方笑道:“既如此,就让她来助你阿嫂处理些内务也是好的。”扭头去看韦欢,韦欢顺着他的眼光向太平一看,太平垂下头,手捏住衣带,一甩之后便松了手,抬起头,懒洋洋地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我肥来了,去做个核磁共振简直像进了拆迁队

注释:

唐代的避讳包括了李虎、李昺等先祖,但是则□□废除了这些避讳,只有高祖、太宗和高宗避讳(到前面几代我给忘了),但是对李暅来说这还是避讳,所以不会说“虎”。昺默认是读音避,因为字形没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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