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别有风云起
昭历六十五年,大昭国,皇宫御膳房。
午后的顾韬晦在榻上打了个盹,做了个有声有色的梦。在梦里,他是一只母鸡,还有一群他这样的母鸡围着一只公鸡,那只公鸡正在对他说着什么。
是的,他能听懂鸡的语言。
公鸡气宇轩昂地说:“朕知道你受了委屈,其他鸡抢了我赏给你的虫子,不过不要紧,这种虫子我还会找给你的,只有我才找得到。”
顾韬晦崇拜地看着他:“陛下明鉴,臣妾不委屈,为陛下效力是应该的。”
公鸡一个字一个字地吐着说:“你——很——好,来,蹲下来,我要赐给你蛋的生命!”
在公鸡张开双翅环绕住他的时候,顾韬晦就醒了过来,鼻翼间还带着隐隐约约的鸡屎味。
最近一段时间顾韬晦有点心神不宁,经常做一些不着边际的梦,梦里都不是他自己,他都附身成了另外的人或动物,而且总跟皇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百思不得其解,想想还是哪天有空的时候去城外玄真观求只签解惑一番。
神虚气衰的现象大约出现在一周前,本来新升职做了御膳房的尚食,应该意气风发才对,但一是顾韬晦打算低调行事,二是身体突然垮塌了,精力不济,还出现了滑精症状。他只得暗暗地找了太医院的朋友李太医开了方子慢慢调养,不敢声张。
新官上任,位置不稳,觊觎的人排成长队,身体不争气,他也稍稍灰了点心,有时想想争个什么劲,不如做个小官,躺在自己的舒适圈,上下人脉都经营数年,如臂使指。但皇宫里机会来了抓不住,很难独善其身,想做太平翁是没门的,顾韬晦早被裹挟进了名利场。
况且还有一帮打天下的兄弟。
前朝的顾家是个显赫的世家,不过现今早没落了,曾经尚过公主,还出过贵妃,起了公主楼,盖了省亲园子,也是烈火烹油的声势。
大昭国偏安一隅,没有争霸雄心、逐鹿本领,就好好地搞经济,富甲天下,百姓丰衣足食,引领列国时尚。
顾家在本朝大不如前,但从皇亲国戚掉落人间,烂铁也能打三两钉,最能保证家族不坠的关键是前朝公主出宫时带了丰厚的嫁妆,其中一样是一本食谱,可以泽被子孙,传承千载。所以顾家转型为烹饪世家,开了一座时馐楼,每日门庭若市,高朋满座。
但本朝失去靠山,财富却难保住,如同怀揣巨宝的幼儿,被人趁火打劫那是必然会发生的。动手快的贵人,三下五除二就撰了个罪名,抄家灭族,轰隆隆楼塌了。
只身逃出倾覆命运的顾韬晦才六岁,隐姓埋名去了利州,沦为乞丐,饿得奄奄之际,祖宗发力,让他被一酒楼大厨所救。借此拜大厨为师,大厨看他聪明灵秀,上手很快,老怀大畅,将自己的绝艺倾囊相授。
也是红运高照,估计是整个顾家的气运加诸一人身上,这酒楼在皇帝微服私访时被看中,喜爱民间美食的辅仁帝直接挖墙脚把师父带进了皇宫,成了御膳房的尚食,顾韬晦成了唯一跟随师父进宫的弟子,那一年他十五岁,身形已开,不复少年模样。
师父待顾韬晦极好,也心知顾来历不凡,但并不刨根问底,心想就结一世的师徒情缘。
顾韬晦是打算给师父养老送终的,但心愿并未达成,师父死在了任上,据太医说是生了恶疾,来得极快,都没有交待什么遗言。
师父本孑然一生,无牵无挂,身后事都是顾韬晦张罗,孝子盆也是顾韬晦来捧。来京后师父置了田地,之前就过在了顾韬晦的名下,墓就修在了这块地上,以后祭扫也方便。
顾已成婚,娶妻田氏,小吏之女,家境一般,但知书达礼。
育有一子一女,儿子顾环已入蒙学,小女明熹尚在咿牙学语。
师父去世的时候,顾已而立,本想让师父退下来一享天伦之乐,但世事无常,顾也只能徒唤奈何。
早年生活的大起大落,令顾韬晦看淡了世事,年纪轻轻就失去了进取心,如果不是想着报师父的恩,他可能自己去找个市井所在就碌碌一生了。
虽然只想苟活,但早年跌宕的经历也让他从来没有失去警觉,师父老说他心重,炒个菜,心思比盐都重。
他喜欢师父乐天的性格,让天生阴鹜的他怎么也学不来,不过师父的开朗也算给了他晦暗的人生一些暖色,让他走上了正常的娶妻生子传递香火的世俗之路。
不久前裕王府准备给王妃庆生,让顾韬晦备一台酒席。酒席后的一场交谈,令顾韬晦平淡的生活起了波澜。
裕王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弟弟,采邑在贡州,盛产井盐,所以说他富可敌国也不夸张。只是裕王行事低调,从不结党营社,所以辅仁帝对他只是偶尔敲打,并不伤筋动骨。他也知恩图报,兄友弟恭。
那日裕王请了顾韬晦去前厅商量席肴一事,说了一下要求,就没继续研讨,裕王笑着说:“顾尚食,我知道你是个妥当人,这事交给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左右不要心疼我的银子,只要漂亮就行了。”
顾韬晦恭声应了:“是,王爷,您的意思我明白,一定会做到花团簇锦,众星拱月的。”
裕王爷又清咳一声:“说起来,你进了尚食,我还没有给你道喜,就开始麻烦你了。”
顾韬愣了一下,谦声说道:“王爷说哪里话,这事也全靠王爷成全。”
裕王浅笑了笑,说:“你做事一向周到,我很看好你。说起来,陛下最近身体有点微恙,食欲不振,你们御膳房辛苦了。”
顾韬晦脑子里转了个山路十八弯,觉得这个话题是个小坑,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踩:“陛下体恤臣子,送去的菜肴都还称赞。”
裕王状若无意地说:“陛下的饮食就劳你费心了。陛下醉心于炼丹,身体自是百毒不侵,说起来偶尔小恙应该不会成气候。只是偏头痛这东西吧,不算大碍,却是个顽疾,陛下幼时就有些端倪,后来没影了,以为断了根,没想到最近却重现了。”
顾韬晦说:“头疼之疾,自有太医调理,我们饮食方面,只是起个配合作用。”
裕王直捣黄龙,说:“我听说陛下不肯服药,只吃他自己炼的丹药?”
顾韬晦说:“此事太医院应该最清楚,臣不敢擅自猜测。”
裕王摇头说:“你也太小心了,这里又没外人,大家喝茶聊天而已。”
顾韬晦只得讪笑着不接话。
裕王又说:“你原来只是负责陛下的膳食,现在当了尚食官,负责整个后宫的膳食,会不会太劳力劳心了?”
顾韬晦拱了拱手,说:“事无巨细,如今正分门别类,好在师傅打的底子不错,我做起来只是依循老规矩罢了,这又轻松很多。”
裕王说:“你现在也是用人之际,我府里也有一些能人异士,尤其在烹饪一道上有所涉猎。刚好今儿新收一盐帮菜厨子,肖氏后人,也是有家传绝学的,要不要给你引荐一下?”
顾韬晦想了想,起身微躬道:“那就有劳王爷了。”
裕王于是吩咐旁边的师爷:“把肖家师傅肖万湖请到前厅来。”
过了一会,师爷领进来一位面白短须的中年人,拱手向裕王行礼:“王爷!”
裕王摆摆手:“不用客套,大家自己人。这位是宫廷尚食官顾韬晦顾大人,你们可以亲近亲近。”
于是肖万湖侧身向顾韬晦行了个礼:“请顾尚食安!”
顾韬晦回了一礼,寒喧了几句,就切入正题,说:“肖家制兔历史悠久,有独门秘笈,我心中有一疑问,还望肖师解惑。”
肖万湖谦逊地道:“过奖了,雕虫小计,怎入顾大人之眼?大人请讲。”
顾韬晦说:“我知贡州一带喜冷食兔肉,方法我自己也知道,但制作之后总有微腥挥之不去,且用尽香料也盖不住,想问肖家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肖万湖说:“说起来也简单,但受了地域限制,所以大人没法从根子上解决。这就要说到贡州的本地特产井盐了。本地的井盐在制作过程中会产生一种特殊的盐卤,富含杂质,工匠一般都会弃之不用,所以市面上是看不到这个东西的。
用此盐卤腌制兔肉,不仅去腥,而且增鲜。而且最奇妙的是,此盐卤只是糊状的时候有效,晒干之后用时再调成糊状却功效全无,是以无法流传。”
肖万湖又说:“肖氏一族拥有一处小型盐矿,目的倒不是产盐,而是产卤,用此盐调味,又比在外面买这种盐卤强。”
顾韬晦展颜笑道:“真是大开眼界,不知肖师上京,是否有携带此盐卤?”
肖万湖笑道:“带了的,吃饭家伙,不敢稍离。”
顾韬晦于是转向裕王笑道:“王爷好口福,今次酒宴上可以增加一道冷锅野兔了。”
肖万湖也凑趣着说:“野兔风味更佳,但腥味更重,去腥增味正是我们肖家的拿手绝活。”
裕王哈哈一笑,说:“怎么样?我这中人还有点眼力吧?你们同行,下来之后多多切磋,肖师也万勿藏私,你这些小把戏,在顾大人眼里,都是不够看的。”
顾韬晦心头紧了紧,但面上没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