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6.永不忘却(2)上
406.永不忘却(2)
按照故乡的传统,小黑拿过来了纸钱,书琛一丝不苟的将纸钱丢在了桶里,看着火苗一点点的燃烧了纸钱。
“爹爹,我来看您了,也替二叔和三叔来看您……”
书琛在父亲的墓前,低哀的念着。
三叔生前曾念念不忘的是什么时侯回到故乡,能够在父亲墓前祭扫。然而很遗憾,直到三叔去世,也没有机会回到大陆。
“三叔很是想念爹爹,曾很多次说起,他有许多事情想告诉爹爹,向爹爹说起那些得失荣辱,向爹爹说起悲伤与喜悦,还有很多事情向父亲告罪……叔叔去世之前,曾说他要去见爹爹了。如果在天上,爹爹见到三叔,也会觉得三叔值得骄傲,也不会怪罪三叔吧……”
书琛默默的念着。
他自小跟凌寒亲昵,及至在美国,是由凌寒夫妻抚养的。在书琛眼里,三叔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是这个庸碌平凡世界里的大英雄。
“我们初到美国的时候,就去找到了大姑妈和四叔的儿子书琪。那个时候,姑妈与一位非常有名的物理学家组成了新的家庭,他们生活的非常幸福。所以,书琪就一直跟随他们生活的。爹爹知道,也很安慰吧……他们的邻居是一个美国人的家庭,那个家庭里,还有一个不会说汉语的华人小孩子。那家美国人,是二叔的朋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章云清将军的儿子……”
“刚到美国的时候,我们的生活也很艰难。积蓄不多,纽约的物价很高,三叔说三婶是数豆下饭。那段日子很清贫,也很愉快。似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才看到三叔轻松的开玩笑,神采飞扬,好像又年轻了许多……三叔和小杰叔叔还经常斗嘴,二叔说他们白活了二十年,活到孩子的时候了……”
“很快,三婶去考取医生执照,三叔也拿到了律师执照,二叔在交易所工作……他们陆续的工作,我们的生活很快就有了很大的改观。不过是一两年的时间里,我们换了很大的别墅,买了很好的车,二叔和三叔都感叹着,仿佛是生活从没有那么的顺利过……后来二叔和三叔一起开始做生意,金融、法律、咨询、医药等行业都有涉猎。他们把一家小公司做成了一个大集团。二叔真的很有宏观的眼光,是一个特别厉害的经济学家和金融家。他总是能够知道经济产业的趋势,做什么行业会有很好的展,更是能够躲避开每一次的股市的灾难;三叔做事严谨认真,有非常强的执行能力。他们合作也非常好,很少有争执,总是相互信任,相互依靠,通力合作的解决问题。我们的集团企业上市,渐渐成为了一个在世界上都有影响力的商业帝国……”
“我在一家很好的学校里就读,从这一开始英文不是很好,到慢慢的适应,跟上老师的进度,再后来,我成为了优秀毕业生,在毕业典礼上代表同学们做毕业演讲,有校长给我了毕业证和荣誉毕业生的奖状。我考上了哈佛大学商学院,那是二叔毕业的学校……书琪学了钢琴,他现在是美国非常有名的钢琴家。书璟去耶鲁学的经济,在大学教书……我们这一辈的孩子们,都非常的喜欢在美国的生活。甚至我也一度觉得,在国内的十几年,那些轰炸,那些逃难的岁月,就像是噩梦一样。可是,爹爹,关于您和娘亲的记忆,是我一生中最温暖的记忆,如果双亲仍在是,哪怕是那个灾难的岁月,多难的国度,我都还是愿意不要去国离乡……越至老了,这样的思念越的深切,甚至儿时的记忆都清晰了。爹爹还是当年英武的样子,教书琛写字,书琛一直都记得爹爹的话,一直在练字……”
书琛有清泪落下。
书琛犹记得,即便是在去美国后,在那些顺风顺水的日子,大人们仍旧有更多的思虑和悲伤。他们更多的关心着政治,看着国民政府的政局越的混乱,吏治和军队越的腐朽,看着战局溃败,悲叹不已。
三十八年,国民政府撤出大陆,撤到台湾的那一日,二叔与三叔书房的灯,都亮了一夜。
局势无可挽回,似乎凌言与凌寒都更少的再关切政治了。毕竟,隔着辽阔的太平洋,台湾也不是他们熟悉的地方。
三十八年,国民政府撤出台湾以外,最教凌寒伤心的是程云阳将军被杀害。凌寒说,程云阳将军是一个豪放粗犷的将军,他有西北汉子顶天立地的英气。说江文凯杀他是小人所为。
得知程云阳将军死讯,因为担心章云清,凌寒一度想回去台湾。凌言力劝也是毫无作用。然而,凌寒启程前,恰是林熙宁赴美,林熙宁已经与江文凯决裂,但是他笃定的表示,云清已经到台湾,肯定没有危险,他劝阻凌寒不要台湾。若是凌寒去台湾,反倒是会有被扣押的危险。
彼时,台湾已经开始了长达三十余年的戒严令,从清洗党内特务开始,有很多凌寒的故交被关押,甚至郑文雄军长也曾经被审查,虽然后来被释放,却也被迫辞职。
因此,凌寒没有返台。之后的局势越来越乱。很多人离开台湾,到美国,到欧洲,甚至到南美洲……继而,又有很多人返回大陆……
在那些风雨飘摇的岁月里,沐家其实一直在关切着浩渺的大洋彼岸,他们所珍视的故交亲朋。
然而,更大的悲剧袭来。
在海峡对岸,已经是著名记者的凌豪,因为文章倾向性不对,所以被公开批评。只是文章的意见不同,文艺争论原是常事,即便是争论的激烈些,多上了几篇报纸,也没什么所谓。然而,后续的展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凌豪一瞬间名誉尽毁,成为了罪人。甚至,沐家,他的出身,都被诟病。
凛冬的寒夜,凌豪夫妻自尽。
消息传到美国的时候,其实已经是数月之后。凌言与凌寒无论如何都不肯信,他们辗转的请朋友确认消息,直到拿到了在美代办处工作人员转寄的报纸。报纸上,是死讯,还有遗容……
“三叔那段时间,非常的自责,他一连几天难过的都吃不下饭。他一直很后悔,出国的时候没有能带四叔一起出来。他说他自己做的不周全,他对不起叔叔,也对不起爹爹的嘱托……他一直反思,他说明明当时都觉得不安不妥当,为什么不去找回来叔叔,而偏是任由叔叔自己错了那么远,最后害了性命?四叔的死,对三叔打击很打,他自责了许多年。可是,爹爹,我相信,您也不会怪三叔的。四叔是成年人,一个成年人有能力去决定自己要去做到事儿走的路,也有能力承担责任。何况,错的不是四叔……在那个年代,有很多人枉送了性命的,错的是他们……”
书琛喃喃到着。
当年,凌寒委托朋友去确定凌豪的讯息,那位朋友带回的报纸有写,他也打听到,凌豪尚有一个不及十岁的女儿,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去哪儿了,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是以,书琛回国前曾经联系大陆台办的人寻访,甚至书琪也以兄长的名义登报寻人,然而,并没有消息。
数年后,江文凯去世,书琛陪同凌寒自美返回台湾参加葬礼。去时仍旧是英姿的青年,再回来已经是耄耋老翁。
“当时,三叔已经是胃癌晚期,刚刚结束了一个疗程的放化疗,他虚弱不已,身体健康情况根本不适合远行。吃不下饭,喝水都疼,都会吐,只能一日日的输液补充营养,瘦弱的手臂上满是输液留下的针眼。可是,他还是撑着登机,参加了江文凯的葬礼,因为那一次,是他向台湾申请了数次未果之后,第一次被获准,可以见到章云清将军。”
书琛犹记得他陪同凌寒去见云清的情形,两个孱弱的老人,时隔了近半个世纪才重见,只一眼就认出了大变的彼此,只一眼,就泪流满面。
一直有人在监视他们,为了不给监禁中的云清带来困难,也为了不让云清看出自己的一身病容,他们甚至寥寥无几言,只道着珍重,说着期待着再见,旋即道别。凌寒最后签字的文件,不是遗嘱,而是作为曾经的东北军将领,请求释放云清的请愿。
当年,凌寒在家人的陪伴中去世,葬在沐家在纽约购买的墓地。他是第一个被安葬在异国墓园的人。
“三叔和三婶没有子女,一直都是由他照顾我的。三婶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她不能把我当她的儿子,因为她有过孩子失去过孩子,知道那种爱着自己的孩子的感觉,所以对我很抱歉,但是她还是很温暖的照顾我。我觉得她已经对我很好很好了,我一直很感激她。她说,三叔从我出生就是把我当儿子看的,是把他能够想象的到的父爱都给我的……”
“三叔是一个非常好的父亲,他从来都是以身作则,言传身教。他对我要求很高很严格,希望我做到很优秀,但是他很少很少对我火,更是从来都没有动手打过我。他希望我做到的事儿,他都陪着我,看着我做,我做的不好,他一直都会陪我做下去,所以,我也不能教他失望……他从没有要求我什么,他只是给了我很多选择的机会,教给我做到很多事情的能力,教我明辨是非,教我做一个坚强正直,温和睿智的君子。他说爹爹是这样的人……”
书琛回忆着,眼中有温暖的光。
在书琛更多年的记忆力,凌寒始终都是父亲的角色,是一位非常温和,负责,有耐心的父亲。凌寒提议书琛去锻炼身体,就每天陪着他去跑步;书琛初美国时候,英文跟不上,每天都要补课,当时凌寒自己也很忙很是疲累,却每天都抽出时间陪他补课,他做的不好,凌寒熬夜陪他一遍遍的学;他灰心丧气,凌寒不厌其烦的鼓励他,他骄傲自满,凌寒会找准时机批评他,告诉他虚心;及至最叛逆的大学时代,在那个年代,大麻还不是非法的时候,他也跟着同学们尝新鲜在聚会上吸食大麻,被开车去接他回家的凌寒看到,凌寒仍旧是有耐心的等着他聚会结束,等他自己上车……
在距离家不远的地方,是一片树林。隆冬的暴雪后,空无一人。凌寒气急,把车开到了树林里,指着车门,教书琛滚下去。
凌寒跳下车看着和自己身量一般高大的书琛,一身休闲服,留了略长的头,书琛满身的酒气,眼圈有些红。
凌寒欺身过去,揪其书琛的衣领,他几次扬起手要打他,还是放下。
怒极连话都说不出,凌寒攥紧的拳头连连捶向了旁边的树,树上的雪簌簌而落,凌寒的手被磕出了血,鲜血横流。
“三叔……三叔,您打我吧,我错了……您别这样……”
原是恐惧不已的书琛被凌寒震惊,拼命的拉住了凌寒的手。
凌寒气急,身体都是颤抖的:
“书琛,你太教我失望了……”
那凄厉的喊声,是撕心裂肺的痛苦。
书琛一下子跪在凌寒的脚下:“三叔,我错了……我再也不会了,我誓,真的……叔叔,我誓……您别这样了,您惩罚我把,叔叔……”
书琛从没有见过凌寒那样的盛怒失态,也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恐惧。凌寒手上的伤口有血不断流下来,滴在皑皑白雪上,触目惊心。
其实,在学校,吸大麻的人很多,只是一些年轻人特立独行,叛逆的方式。书琛一直是太优秀的老实学生,一直被同学们笑,于是,经不起同学们的激将法,他也试了试。
他知道大麻会成瘾,从他受到的教育里,一个人是不应该被外物控制的,这种成瘾的东西是不应该吸食的,他也没有打算再吸。他知道凌寒会生气,却没有想到,凌寒会怒极至此。他没办法解释始末,也无从解释。
凌寒不知道用多久才勉力的平复气息:“书琛,你既然知道错,为什么还要做?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凌寒的语气冰冷,是失望,亦很是疲惫无力。
“我,我就是同学们一说,鬼迷心窍……叔叔,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会了。我帮您包扎伤口吧……”
书琛急的泪都流下来了。
凌寒摇摇头:“你既然鬼迷心窍,就在这雪地里好好面壁思过,清醒清醒吧,起来,在那边站着去……我陪着你……”
“叔叔……”书琛低哀的喊着。他靠近凌寒,帮凌寒包扎伤口,可是刚刚碰倒凌寒的袖子,就被凌寒吼了一声。
“滚!”
那一夜,书琛面对着一棵大树,在雪地里站了不知道多久。他几次偷眼看凌寒,凌寒就靠着不远处的一棵树,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无几分钟,衣服都被冻透了,他被冻的直打哆嗦,后来,竟是连哆嗦都不打了,他觉得自己被冻成了冰,身体被冻住,意识也被冻住了。再之后,就迷迷糊糊的昏倒了……
昏倒之前,他听到凌寒惊恐的喊他的名字。
等他醒来,是在三嫂的医院里,手上扎着输液管,液体一滴滴的滴进身体里;抬眼,是三叔关切的眼神,哪怕凌寒也是面色惨白,眼中满布血丝。后来,三嫂说,三叔守了他一夜,一夜未眠。
其实,那一夜,三叔和他一样冻感冒了,可是担心他,三叔就只吃了药,就一直在陪他。
那一回,他真的吓坏了,在梦里都不停地喊着“叔叔”;后来,他才陆陆续续的跟凌寒讲清楚原委,凌寒气他明知故犯,也尤是为自己不克制的情绪懊恼不已。在雪里,书琛冻伤了脚,长了好多冻伤的脓创。凌寒更是自责不已。
“没事儿,三婶说了,抹了药就会好,三叔我没事儿……”抹了药,书琛使劲儿的扇着脚上的药膏,想着快点干,他还好去跟同学们打网球。
“这一年冻伤了,往后稍微一冷,怕还是会长疮……叔叔以前在东北打仗,在雪地里走太久,也冻伤过,过了好些年才好点。我怎么也这样,自己受过的,又加在你身上……”凌寒的目光很是黯然,甚至是痛苦。
“我真没事儿的……”书琛笃定的说,瞪大眼睛,闪闪光,没有忧虑,没有怨怼。
也许是他运气好,冻伤之后,果然再没事儿。但是,当时,他只是想安慰叔叔。
他懂得凌寒的痛苦与黯然。很多年前,沐家刚到美国不久,夏日炎炎,凌寒带着书琛去游泳,书琛就曾被凌寒身上的伤疤吓到。肩膀上的伤疤是枪伤之后,骨头碎裂,皮肉狰狞之后的伤;可是脊背上,腰间那一缕缕明显是刑伤。他抚摸着三叔的伤疤,曾问过,是怎么来的?
“嗯……以前三叔很叛逆,做了错事,被你爹教训的。”凌寒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相告。
书琛瞪大眼睛,吓得手一下子就缩回去了。
凌寒看书琛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凌寒的手搭在游泳池的边缘,放松身体:
“就像今天叫你来游泳,你还推三阻四的不想出门,怕热就怕热,一会儿说作业多,一会儿去找同学,要是你爹在……”凌寒轻轻一挥手,做了一个扇耳光的动作:“你就没那么多道理了……”
书琛蹭着边缘,躲得远点,摸了摸脸,仿佛是被打了一般。
书琛怯怯的样子实在是看笑了凌寒。
“爹爹很凶啊……”
“是啊,以前三叔就经常被他打骂,你爹下手狠起来,痛死了……”
书琛瞪着眼睛看着凌寒,不由得有些心虚。
“你放心吧,叔叔不会这么对你的。我受过苦,知道痛,怎么忍心教你也受这些?”
彼时的凌寒,眼中有温柔的笑意。“再说了,你们生活的年代,没有我们生活时代那么残酷,灾难重重了……”
“叔叔,您怨爹爹吗?”书琛小心的问道,大眼睛谨慎小心的查看凌寒的神色。
凌寒摇摇头:“不怨。你的父亲,是叔叔这一生最敬爱尊重的人,也是叔叔最亲近依赖的哥哥,他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是一个刚毅睿智,无私坦荡的真英雄。他一生艰苦多难,却一直隐忍坚强。他有太多的责任,扛起了太重的重担,可是,并无几人懂他的艰辛。他对我的严厉,是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他受的更多,不会觉得这样不好,是不对的,真就如何有所谓的或者我会受不住的。而且,他面对的是这些,就不知道有更恰当的方式吧……”
凌寒望着书琛,书琛的眉眼是很像凌晨的,只是书琛还是少年时候的明亮阳光。
“叔叔,你真好。”书琛由衷的说道。凌寒的话,他听懂的也不过七七八八,可是,他听得出来,叔叔是那么的敬慕着他的父亲,哪怕是父亲对三叔那么的厉害。
凌寒笑笑,伸手抚摸着书琛的头:
“放心吧,叔叔不会像你爹爹一样的凶狠霸道的。我一直都觉得,肯定有更好的方式,让我们彼此都能接受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叔叔可以用更多的耐心来教导你,教养你成人成才……书琛,你的父亲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你是沐凌晨的儿子,你不能够庸庸碌碌,一无所成……你的父亲离开你去打仗,不是不爱你,是因为,他要保护你,保护无数个和你一样的人。因为他胜利了,我们才能够活下来,不是做亡国奴,不被奴役……尽管很多事情都在变,但是,那个时候,没有比那件事情更了不起的事情。你一定要记得……”
凌寒谆谆教导。
书琛郑重的点点头。
他是沐凌晨的儿子,不能够庸庸碌碌,一事无成,他要做一个很优秀的人。
而今,站在父亲的墓前,距离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隔四十年,距离三叔去是也十余年,书琛自己也已经垂垂老矣,他终于可以告慰父亲,即使在海外,他们也依旧是坦荡端正的生活,他不愧是父亲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