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鸡翅的生死情结
我轻轻地抱着仲嵚的骨灰,穿过了都市,攀上了山头,亲手把他放进了寺庙的灵柩里,那里鸟语花香,佛音萦绕,不必为毒品苦恼,不必承受亲友的嫌弃,历尽了一世沧桑磨难,他终于可以安心地睡去。
1
我阿哥叫仲嵚,与我同母异父,属虎。
在我3岁那年,仲嵚被老妈安排去外地当兵,那时的我年纪太小,记忆模糊。我对他真正开始有印象是5岁那年,他退伍回家,那一年仲嵚19岁。
当年的他好像永远都只穿那一套衣服,紧身牛仔裤,白色乔丹鞋,贴身背心外搭真皮夹克,头必须是当年最流行的李克勤的型,配上一张和谢霆锋80%相似的脸,一米八的个头,愣是帅出了一种谐星的气质。
据说那个时候他但凡在夜店跳起霹雳舞,在场的妹子无不目瞪口呆被他的帅气所折服,当然至今我是没有见过他风靡全场的样子,只记得那些年头不管天气冷热,他总是戴着一副带铆钉的手套出门,吃饭抽烟也不拿下来,经常不小心扎到自己,平时说话开口就是闽南语的脏话,每讲五句话必带“YOYO”,冲个厕所都能不小心露出迈克尔?杰克逊开演唱会的表情,舞王范十足。
在我最初的印象中,仲嵚很有钱,非常有钱,而且不是家里给的钱。当时我们住的是独栋的三层别墅,他的房间在二楼,我隐约能记得,他经常偷偷地提着一塑料袋一塑料袋的现金,也不整理,就那么扔到床下,一米八宽的双人床下,满满都是一袋一袋的百元大钞。
那年头做工地的大老板还在用BP机,了不起的拿个大哥大,仲嵚已经用上了摩托罗拉的月牙形滑盖手机,走到哪儿都必须把手机往桌上一拍,自以为无限拉风,土豪气质彰显无遗。
曾经有一天,保姆阿姨接我从幼儿园回家,仲嵚无聊地翻看我的书包,看到了我在班里画的画,画的是一个人在一堆椭圆形的圈圈里面游泳,他就问我:“仲尼,你画的这是什么?”
我:“这是我的梦想。”
仲嵚:“你的梦想不会是想学游泳那么没出息吧?”
我鄙夷地看着他:“当然不是。”
我指着我画里面的小人说:“这个人就是我啊!然后旁边这些就是肯德基的鸡翅啦!我的梦想是有一天我可以买很多很多的鸡翅,多到可以在里面游泳,然后我就这样一直吃一直吃。”
那一刻仲嵚看着我,露出一个詹姆斯?邦德的招牌歪嘴笑容,眼睛里突然迸出无限光芒:“走!我带你去肯德基!吃鸡翅!”
那天傍晚,肯德基里,仲嵚问我:“仲尼,你要几个鸡翅?”
我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当时认知中最大的数字:“100个!”
仲嵚把摩托罗拉手机往点餐台上一拍:“服务员,帮我拿100个鸡翅!”
值班经理诧异地看着仲嵚:“先生,不好意思,100个鸡翅是50对,您……您……确……确定要100个吗?”
仲嵚提高音量:“嗯!确定100个。”
全场震惊!
那天的鸡翅显然没有吃完,吃剩下的也忘了是怎么处理的,只记得服务员陆陆续续地端过来一盘又一盘的鸡翅,把我身边的几张桌子都堆满了,那是我第一次离我的人生目标如此接近。那天在我身旁的仲嵚一个鸡翅都没吃,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狂啃鸡翅,神情满足,笑容温暖无比。
2
我印象中第一次见到阿紫,是在一个早晨。那些天我和仲嵚正在冷战,我一大早刚起床要去尿尿,下到二楼,看见仲嵚睡眼蒙眬地带着一个已经穿戴整齐的女生,两个人像做贼似的,正蹑手蹑脚地要往一楼大门溜去,看情形是生怕被老妈现。
他们现了我,阿紫笑嘻嘻地对我挥手打招呼,仲嵚特别紧张地示意我不要出声。我看到此情此景,心想:“哦,叫我不要出声?早说嘛!”
于是我立马扯着喉咙大喊:“妈,阿哥又带女孩子回家了!”童声透亮,响彻三层楼房。
阿紫笑喷,仲嵚瞬间脸绿,急忙拖着阿紫,也顾不得其他,夺门而去,我见状立刻用更高分贝狂吼:“妈,他现在要偷跑!妈,他已经到一楼了!妈,他开门跑出去了!”
阿紫安全地走了,仲嵚黑着脸独自返回。我记得因为这件事情,他被老妈狂骂了一天。那天他边被骂,我边在老妈的背后对着仲嵚跳舞做鬼脸,仲嵚气得咬牙切齿,青筋狂暴。
3
隔年我6岁,上大班,过几天就要春游了,凌晨2点,心情无限忐忑,一个晚上都在想,到时候带的饮料够不够喝,汉堡凉掉会不会不好吃之类的事情。
突然楼下响声大作,有搏斗声,有东西破碎声,还有不同音调的男子喊叫声,动静是从二楼传来的,持续了20分钟不止。
保姆阿姨跑上来抱着我,让我躲在三楼不要出房门,我站在三楼窗台看楼下,仲嵚双手铐着手铐,被几个穿着迷彩服的军人边打边骂地押上了警车,另外几位军人来来回回地出入我们的家门,把仲嵚床底下的现金,一袋一袋地提上了警车。拍照声、对讲机声,甚是嘈杂。老妈强忍着眼泪和着急,还算冷静地和一个戴帽子的军官解释、询问着什么,最后也一起跟着上了警车。
嘈杂声随着车顶红蓝灯闪烁,渐渐远去,只留下空旷的黑夜,安静得连心跳声都听得真切。
4
事之后的早晨,阿紫坐在二楼客厅,那是我第一次看清阿紫的面貌,一米七的个子,齐刘海马尾,乌黑的眼睛,雪白毛衣,牛仔裤雪地靴,完全不像是会和仲嵚厮混的那种类型。
阿紫和老妈正在谈话,两个女人脸色憔悴,两眼通红,也不知道是哭过还是因为熬夜。
那一天的老妈,非常冷静,老妈手里拿着一份警方的材料问阿紫:“确定没有卖毒品吗?”
阿紫:“应该没有,他挺排斥毒品的,之前有个跟着他的兄弟帮人家卖毒品,还被他教训了。”
老妈:“那这上面写的,参与黑社会活动,你知道多少?”
阿紫:“也就是打架,他们几个兄弟帮赌场要债,好像还经常拉货去码头。”
老妈:“竟然还走私!他们的几个兄弟还有谁?”
阿紫:“我知道的经常在一起的只有小志和桑鬼。”
老妈:“你和他在一起那么久,有没有见过他们那边有枪支?”
阿紫:“倒是经常听说,但是没有见过。”
老妈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了许久许久,说:“但愿他们走私的不是枪支,不然十条命都没了。”
老妈:“你今年几岁了?”
阿紫:“刚18。”
老妈:“还读书吗?”
阿紫:“嗯,还在读书。”
老妈:“好好读书吧,以后不要跟仲嵚这样的人一起玩了。”
阿紫眼里闪着泪光:“嗯。”
收到刑事判决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当时我年纪太小,不懂什么罪不罪名,刑不刑事,只能见到大人就问:“我阿哥去哪里了?”
但是没有人告诉我确切的答案,只知道短则3年长则5年,我是不能再对仲嵚做鬼脸了。
5
之后再见到仲嵚,是我9岁那年的夏天。那天中午我放学回家,背着书包,闷热无比,远远地看见一个年轻人,白背心板寸头,提着两个军绿色的大包,蹲在我家院子门口抽烟,神色甚是犹豫。
这个年轻人远远地看到了我,便放下手中的大包,兴奋地朝我跑了过来,一把把我举起来,像甩玩偶一样,连人带书包,举在空中倒来倒去,转来转去,一会儿扛在肩上,一会儿抱在怀里。这个年轻人把我抱到面前,宠溺地对我说:“假装没看到?你给我假装没看到!你再假装没看到。”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仲嵚。
我立刻捂着脸,蒙着眼睛,忍住嬉笑:“没看到啊,你太难看了,我没看到,你太丑了,我根本看不到啊。”
他放我下来,开始挠我痒痒,我终于没忍住嬉笑,朝他做了个鬼脸,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看清了他的脸,我知道我阿哥回来了。
我推开家门,欢天喜地地大喊:“妈,阿哥回来了!妈,阿哥回家了!”
仲嵚犹豫了几秒,才提起包走进了家门:“妈。”
那一刻,老妈的表情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欢喜,也不是久别的流泪,而是一种百感交集:“回来了就好,东西拿上去放好,然后下来一起吃饭。”
那顿饭特别沉默,我不懂老妈为什么没有很开心,也不懂仲嵚为何只是埋头吃饭沉默不语,那时的我只知道阿哥回来了,又能坐在一起吃饭了,真好。
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吊儿郎当的气质一点儿都没变,只是头短了,皮肤黑了,左边手臂上多了半臂纹。他告诉我这是他那几年在监狱里无聊,用缝衣服的针蘸着钢笔墨水,自己凭空想象刺的修罗头像,他始终觉得极有个性、狂拽吊炸天,我至今仍觉得画工幼稚,毫不立体,毫无态度可言,格外搞笑。
之后的日子里,全家人把仲嵚围起来,很严肃地沟通了好多次,每次他们都以“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听”为理由,把我隔离现场。几次沟通之后,渐渐地,一家人的生活好像回到了最初的节奏。
仲嵚说暂时没想好要做什么,就先在家里待着,一天天吊儿郎当地听着音乐,光着上身穿着裤衩在二楼晃来晃去。我上学、放学,每晚大家一起吃饭。
仲嵚以每周两次的频率酩酊大醉半夜回家,每次他喝醉回家后,我早起上学都能撞见他带女孩潜逃出家门。一开始他带的女孩中有一半是阿紫的身影,有一半是不固定的浓妆艳抹,到后来慢慢地就都是阿紫的身影了,再后来他也不带女孩子潜逃了,因为家里接受了他们交往的事实,阿紫和仲嵚终于可以一起睡到自然醒了。
每周末老妈、仲嵚、我,还有保姆阿姨都会聚在一起看胡瓜主持的《超级星期天》,后来多了一个阿紫的身影,3年前那个嘈杂的夜晚正在被逐渐地遗忘,直到有一天桑鬼到来。
6
那一周家人出差不在,阿紫也没来,晚上家里只有我和仲嵚正在看着录像带,这时候院子里响起急促的门铃声,仲嵚去开门许久没有回来。我透过二楼的窗户,看见仲嵚站在大门口和一个人不耐烦地交谈些什么,大概过了10分钟的样子,仲嵚做无奈同意状,把那人领进了屋子,这个人就是当年阿紫口中的桑鬼。
我第一次看到桑鬼着实吓了一跳,型凌乱,脸色惨白,轮廓消瘦,眼圈之黑犹如电影里的丧尸,驼着背,眼神涣散到了极致,每隔三五秒钟便抽一下鼻子,仿佛有流不完的鼻涕。
仲嵚不耐烦地带着桑鬼上了三楼,进了我的房间,桑鬼一路贼眉鼠眼地左顾右盼:“房子还不错嘛!”
仲嵚:“这是我妈的房子。”
桑鬼:“要是我老妈的房子,我就想办法把它卖掉,那日子还用愁?你们就几个人,住这么大房子有屁用?”
仲嵚听了这话,好像有点火的气势,瞪大了眼睛看着桑鬼:“你再说一句试试看?”
桑鬼有点忌惮仲嵚,连忙道:“开个玩笑而已,你干吗那么认真嘛!”
仲嵚非常认真地说:“永远不要拿我的家跟我开玩笑!”
桑鬼没有接话,尴尬地看着窗外。
仲嵚拿过来一条凳子,站了上去打开天花板的吊顶,摸索了许久从一片漆黑里拿出了几沓一百元的现金。桑鬼如同饿极的老鼠见到黄油一般:“我就知道还是兄弟你有办法。”
仲嵚:“废话少说,我已经不干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
桑鬼:“操,不愧是当年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仲嵚:“桑鬼!少跟我在那边讲这种废话,你要是继续搞那种东西,你就不要怪我以后翻脸!”
桑鬼:“一定一定!”
仲嵚急急忙忙地换好衣服,丢下一句:“仲尼,你自己先睡,我出去办点事。”
“你那么晚出去干吗?”
“去吃东西啦,顺便帮你买最新的《七龙珠》录像带!”
“那好吧。”我说罢,仲嵚便领着桑鬼往外走,两人趁着夜色匆匆离去。
7
直到第二天我放学回家,仲嵚仍然没有回来。我到家的时候,阿紫一个人坐在我家里看电视。阿紫见到我急忙问:“仲尼,你今天看到你哥哥了吗?”
我:“没有啊,阿哥昨天晚上就出去了。”
阿紫:“昨天晚上他几点出去的,你知道吗?”
我:“应该是9点多吧,和一个很像僵尸的人一起出去的。”
阿紫:“很像僵尸的人?”
我:“对呀,我听阿哥叫那个人桑鬼,然后还说什么最后帮他一次什么的。”
阿紫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糟了!”
说罢阿紫小跑到客厅,用座机急急忙忙地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对我说:“仲尼,你先做作业哦,姐姐一会儿给你带好吃的。”
我:“那好吧!”
阿紫说完便拿起包匆匆地走了。
几个钟头以后,阿紫扶着仲嵚回来了。阿紫满脸泪痕,仲嵚一身鞋印,脸上挂了彩,衣服上还有一点儿血渍,他一进门就若无其事地给我一盘录像带。
仲嵚:“最新的《七龙珠》,拿去看吧!”
我:“阿哥,你是不是打架打输啦?”
仲嵚:“我怎么会输!我是战神好不好?”
我:“那你怎么流血?”
仲嵚:“那是别人的血啦!”
仲嵚说着话好像有点接不上气,阿紫含着泪接过话,问我有没有不乖,作业做好了没有云云,便扶着仲嵚上了二楼。
8
之后的日子里,仲嵚的行为变得极其异常,时而在18℃的空调房里汗流不止,时而又跑到30℃的烈日下瑟瑟抖,吃个饭能咳嗽到呕吐,看个电视能全身痒到躺在地上打滚。一开始家里人以为他生病了,带他去医院开了很多药,始终没能见效,直到有一次他症状突到了一种不可收拾的境况,他踉踉跄跄地来到我房间,打开天花板上的吊顶,拿走一沓百元大钞,偷偷地溜出家门,没一会儿又急急忙忙地回来。我记得那天他回到家,还和阿紫生了争执,后来他连争吵都顾不上了,就迫不及待地钻进厕所,一待一个钟头,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两眼呆滞无神,好像跑了马拉松一样疲惫,衣服都没换往床上一倒便睡着了,一睡12个钟头。等他醒来的时候,那些奇怪的症状就都消失了。
从那以后仲嵚的生命中,便多了一袋小小的白色粉末。仲嵚的生活节奏随着那包白色粉末的到来,渐渐地恢复了原样,只是偶尔还会出现奇怪的症状。每到症状难以缓解的时候,他便来我房间,取下吊顶上的白色粉末,往厕所一躲好久,出来之后就自然痊愈。
刚开始一周两次,到后来他几乎每天都会来我的房间光顾那些白色粉末。
有一次我好奇地问:“阿哥啊!你每次来拿的那包白白的是什么啊?”
仲嵚:“我中了一种毒,就像《神雕侠侣》里面的那种,那个是解药,哥哥要用解药才不会死。”
我:“那你为什么要偷偷地?”
仲嵚:“因为老妈知道了会担心啊!”
我:“那我中毒了吗?”
仲嵚:“你没有。”
我:“哦!那没有中毒可以吃解药吗?”
仲嵚:“你是没看《神雕侠侣》吗?解药也是一种毒啊,这叫以毒攻毒,懂不懂!没有中毒的人吃解药就会马上死掉的。”
我:“那好吧。”
9
那一年老妈的生意做得非常好,很少在家。后来仲嵚吸食白粉的事情,老妈也略知一二,但是那个年代信息匮乏,老妈知道海洛因不好,却不知道这东西到底不好到什么地步,好说歹说地也劝过仲嵚,仲嵚也不知道用的什么理由,暂且缓住了老妈,让她没有采取过激手段。
之后的日子里,偶尔他躲在厕所享用白粉忘了锁门被我撞见了几次。渐渐地,他也就不避讳了,只有我们俩在家,或者他和阿紫在家的时候,他都光明正大地在客厅吸食那些白粉。
整整一年,我一周几乎能撞见仲嵚吸食白粉两次,有时候甚至可以撞见桑鬼跟小志,还有一群不认识的青年,和仲嵚一起坐在客厅里用各种奇怪的方式享用那些白粉,注射的注射,吸食的吸食,兴奋的兴奋,萎靡的萎靡,有的甚至疯狂呕吐,到最后集体昏迷。
那时候的我也习以为常了,只当作这是一种大人的特殊行为模式,也许将来某一天我就懂了,直到一年后的夏天,一个非常炎热的中午。
10
那个中午我从学校出来,就感觉浑身不自在,大热天的冒冷汗,鼻涕狂流头疼不止,现在想来应该是普通的中暑热伤风,而10岁的我却回想起去年仲嵚把白粉解释成“解药”的事情,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执着,一下子就认定我是不小心被人下毒了。
傍晚,趁着仲嵚不在家,我垫了两把椅子,站上去打开我房间的吊顶,摸索了好久才取出了仲嵚藏起来的白色粉末。
我满是新奇地摆弄着那包白粉,心想,这解药一定能解我中的毒。我坐在客厅里,欣喜地研究了半天,但由于设备不足,不能燃烧也不能注射,最后只好学着仲嵚的样子把钥匙插进白色粉末里,满心欢喜地把夹带着白粉的钥匙,放进了鼻孔里,感觉自己就是武侠小说里九死一生的大侠,中了奸人蛊毒,将死之时巧遇解药,捡回一条命不说,说不定还能打开任督二脉,摇身成为绝世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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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边做着大侠梦,边学着仲嵚,就要用力把白粉吸入体内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老妈叫我的声音,我转头看着老妈,鼻子、嘴上还散落了一些白粉。
老妈一看我这造型和手上的东西,立刻飙泪,急忙擦掉我脸上的白粉,擦了一遍好像怕擦不干净似的,流着眼泪拧了好几遍毛巾,擦了又擦,最后我在高烧中沉沉睡去。那晚我梦见老妈在打仲嵚,也不知道打了多久,画面中的仲嵚眼神空洞地流着泪、挨着打,老妈从崩溃的哀号,到歇斯底里的质问,最后变成哀伤的抽泣,每一声抽泣,都是入骨的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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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两年里,我见到仲嵚的频率也就一年不超过三次。随着年月的累积,年少的我逐渐成熟,我明白了,我的哥哥是一个吸食海洛因的瘾君子,而这几年他被反复囚禁在监狱和戒毒所里,抓了戒戒了放,放了吸吸了抓。
两年间偶尔有当年和仲嵚一起吸食白粉的小伙伴上门找仲嵚要东西,情绪之激动,甚是恐怖。好几次,老妈叫来了警察,才把他们轰走。没过多久老妈在院墙上安装了防盗用的高压电线,铁门也换成了当年最厚实的那种。温馨的院子,随着各种防盗设备的入驻,氛围逐渐清冷。
那段时间,我时常自己在家,碰上找上门的瘾君子,有的恐吓威胁,有的跪着哭着求我,都只为了见仲嵚一面,求要一点儿白粉。刚开始,我总是吓得不知所措,到后来也就见怪不怪,每逢这种情况出现,我都会淡定地隔着铁门劝说对方,遇到特别难缠的,就直接打110。
仲嵚28岁那年,我上初一,他也不知去哪儿搞了一些乙肝病毒,注射进自己的身体,造成了严重的肝功能衰竭,并且拒绝医治。从那以后,他每次进警察局,警方都以犯人患有致命性疾病为由,再也不愿收押、监禁他了。他的目的达到了,代价却是缩短了自己的人生。
再后来的一年,我几乎没有见过仲嵚,只能偶尔听到家里的大人在议论,他又跟某一个亲戚借钱了,又跟谁诈骗了,又在哪儿抢劫了。而老妈只能一一劝说身边的亲友,今后不要理他了,家人已和他断绝关系了云云。
当然,那个时候,即便在所有人眼里,他已经变成了一条只为寻求一口白粉而活的落水狗,众亲友也早就对他态度冷漠恶劣,但他在我眼里,始终是当年强壮的,宠着我、抱着我的亲哥哥。
13
之后的一年我即将上初二,某一天中午,我被一群高年级的流氓学长无辜狂殴,浑身是血,事后被告知是打错人了。气愤之下,我找来了仲嵚,即便那时候的哥哥已经在毒品的侵蚀下,体力和威望都远不如当年,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仲嵚不负众望地轻易摆平了那些流氓学长。
谁知好景不长,自从仲嵚摆平了流氓学生之后,每天放学,我都能在校门口看到仲嵚的身影,偶尔和小志一起,偶尔带着桑鬼。一到放学,几个人便招呼学校里的流氓学生到空地上,以“欺负了我弟弟”为理由,屡次勒索钱财,甚至没收手机。到后来流氓学生们开始每天用各种各样的方式逃离学校,或者翻墙,或者抄小路,或者提前旷课逃跑,要不就打篮球打到很晚才离开。总之,仲嵚抓住他们的机会越来越少。可能是因为熟悉的人比较清楚底细,容易掌控风险,于是他和他的伙伴们就把目光投向了我和我身边的那些关系比较好的同学。
当年我年纪小,一天的零用钱只有10元,我每次遇到仲嵚,他都会威逼着拿走我身上的零用钱,只留下2元钱让我吃一碗拌面。我身边几个要好的同学,也屡屡被仲嵚勒索,有时候甚至连吃午饭的钱都不给人留下,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七八个月。渐渐地,在学校里我没有了朋友,因为每一个靠近我的人都会被我的亲哥哥勒索,当年在我眼中无限高大的仲嵚,渐渐地让我觉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瘟神。
初三下学期,仲嵚的行为终于引起了众怒,流氓学生以及那些家里有点关系的孩子,找了二十来个人围堵仲嵚和小志,他们被打得头破血流,仲嵚的脑袋缝了8针。校园斗殴事件引起了警方的关注,民警来学校找我录了口供,我出于泄愤,夸大其词地阐述了仲嵚的罪行,只求民警能把他关起来,让我摆脱瘟神。
后来他确实消失了,但不是因为入狱,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别的学校。事后,我成了校园里流氓学生专门欺负的对象,好学生们也因为仲嵚的事对我避而远之,老师们因为我有一个吸毒犯法的哥哥,也和我尽量保持距离。
那时候我正值青少年叛逆期,把一切被孤立的源头都怪罪在仲嵚身上。不夸张地说,那段被孤立的日子,我对仲嵚可谓恨之入骨。
14
初三毕业的那年夏天,阿紫来了家里,据说怀了仲嵚的孩子,孩子已经有3个月大了,微微看得出一点儿肚子。阿紫跟老妈说想要孩子,老妈说她问了妇科医生,医生说仲嵚长年吸毒,生出的孩子有极大的可能患有某种先天性疾病,生下来不仅是折磨这孩子一世,也折磨一家人,让阿紫考虑清楚,说可以带阿紫去打掉孩子。
那是我和老妈最后一次见阿紫。
后来据说阿紫自己跑去医院打掉了孩子,她的家里人为了断绝她和仲嵚的来往,想办法把她弄去了法国,在亲戚家开的餐馆做帮厨,她又自杀又下跪地被送上了飞机。现在想来,这应该是这个故事里最圆满的一种解脱。
15
暑假转瞬即逝,我离开了这所被众人孤立的学校,来到当时全市问题学生最多的高中。仲嵚仍旧在黑暗中偷鸡摸狗,但他却从未靠近过我的学校,因为这所学校的剽悍风气流传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倒也不是势力多庞大,只不过从这个校园里走出来的任何一个学生,哪怕看上去相当老实的学生,逼急了也会连抓带咬地和人拼命。
当时的我已经有了一米七四的个头,长年打球,体质相对健壮,摆脱了仲嵚的我,很快就在新的学校重新建立了自己的小团体。为了不让别人欺负,我和伙伴们开始学抽烟、学喝酒,学着打群架,学着结伴欺负别人,迅速成为了这所学校的问题学生,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了,社会上的流氓也渐渐地想要和我结交。
高一寒假,我通过身边的朋友和一些社会资源,倒卖一些小商品赚了几千元钱,再加上身边有一群兄弟撑着,我从一个被孤立、被欺负的孩子,转变成了学校里的老大,有兄弟、有小弟,口袋里又有了点钱,年少气盛,意气风。
那是大年初三的夜晚十点钟左右的样子,我正要赴兄弟们的酒局,在家楼下的路口碰见了仲嵚,他叫住我:“仲尼,你去干吗?”
我冷漠地说:“关你屁事!”
仲嵚瞪大了眼睛,两步走近我,上来就用在部队里学来的擒拿招式,死死地把我的右手扣在背后,见我不能动弹了,就拿出了哥哥的口气:“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样子跟你哥讲话的?”
我放松着右臂,任他拿捏:“你以为你还能欺负我吗?”
仲嵚手上更加用劲,剧痛从我右肩传来,我冷笑着反问:“就那么大力气了吗?”
被毒品侵蚀多年的仲嵚,又怎能奈何我一个每天打球的中学生。说罢,我开始用劲,从右肩力,任凭仲嵚的双手如何用力,我的整个手臂,依然沿着被拐到背后的弧线,一点点地扳回到身前。
当时仲嵚的神态,不是吃惊,不是戏谑,不是无可奈何,反倒能从他的眼睛里读出点失落。长年被家长教导不要相信仲嵚的我,只当他是为了博取同情在演苦情戏,并没有太多搭理。仲嵚沉默了一会儿:“大过年的,给我点钱吧,你也知道,我实在受不了了。”
我强压着满腔的愤怒:“要不是因为你,我今天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你知道我初三那年是怎么过来的吗?给钱是不可能的,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说完我转身就走,这时的仲嵚突然捂着肚子蹲了下来,他叫住我:“仲尼,你能不能背我到前面路口,我搭个车回家?其实这几天我是烧的,因为那东西,又不得不出来。”
我见到此情此景,有些心痛,有些犹豫,但又想起老妈的忠告,知道他又要耍什么花样,便不再理会,转头径直离去。
谁知这绝情的一别,便成了我们两兄弟之间的永别。
16
两三个月后,据说仲嵚在收留他的亲戚家里瘫痪不起,全身水肿,甚至不能说话。
当时他还不知道阿紫已经被她的家人遣送去了法国,后来家人告诉我,他瘫痪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紫那小姑娘跟了我那么久也挺辛苦,如果我能好起来,一定要想办法好好照顾她。”
说完这话的当晚仲嵚一觉睡去,便不省人事了。
后来他被送去医院抢救,医生说由于长期过度频繁的静脉注射,已经导致病人全身血管萎缩,身上找不到任何血管可以插吊针,医生只能尽量想办法。
我没有去看过他,甚至没有为此太多地担心,因为有过太多太多次这样的情况,之后他总是能够再站起来,然后一脸坏笑地继续祸害人间。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我接到了老妈的来电:“你也不关心一下你哥哥的病情?”
我疑惑着:“他?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老妈:“你现在打车来××××路的殡仪馆吧,B05室,我在这里。”
30分钟车程,世界好像一片寂静,我几乎没有情绪波动,毕竟老妈没有说明,我也不愿往太坏的方面去联想。
直到我走进殡仪馆,来到B05室的门口,我眼见仲嵚的黑白头像,就那么放在桌上堆在鲜花里。桌子背后的水晶棺,一个年轻人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睡着了。
这一幕映入眼帘,泪水顷刻决堤,我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做不到就这么迈进殡仪室,只得转身寻找角落哭泣,待到情绪平复,再试图走进去。
可我每次试着走进那个房间,看到仲嵚的头像摆在那里,那种感觉,相框里的仲嵚,仿佛随时会歪着嘴冲我露出一个坏笑。脑海里,满满地都是关于仲嵚的活生生的记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不听使唤地开始抽泣。整整5个小时,我的双脚迈不进殡仪室。火化场,隔着玻璃,我看着仿佛沉沉睡去的仲嵚,被推进一个长形的铁炉里,亲友们声嘶力竭地喊着仲嵚的名字,我像疯了一样地砸玻璃。
“你们不要烧我哥哥,我哥只是睡着了,你们要是烧坏了他,你们所有人拿命来都赔不起!”
一炷香的工夫,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当年威武健壮的仲嵚,变成了一摊小小的骨灰,放在陶瓷做的盒里,被送到了我的手里。
17
这些年,由爱到恨,再到追悔莫及,小时候可以轻易把我举起来的哥哥,如今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
我轻轻地抱着仲嵚的骨灰,穿过了都市,攀上了山头,亲手把他放进了寺庙的灵柩里,那里鸟语花香,佛音萦绕,不必为毒品苦恼,不必承受亲友的嫌弃,历尽了一世沧桑磨难,他终于可以安心地睡去。
时至今日,我仍旧时不时会去寺庙看看仲嵚,去前我都会去肯德基买满50对鸡翅,偷偷装在双肩包里,待到和尚吃午饭的时间,没人看管没人注意,便在仲嵚的墓碑前打开包装开始猛吃。身旁黑白相片里的仲嵚,仍旧没有要吃鸡翅的意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狂啃鸡翅,神情满足,笑容温暖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