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深渊 第75节

对于灵魂而言，想要附着在自己身体上，简直毫无难度。海琳卓并不犹豫，径直走到法阵正中，与身体合二为一。她的服饰与离魂那天毫无差异，因此附身前后，都还是那个模样。

她的眼睛蓦然睁开，露出不同于灵魂状态时的焕然光彩。那双眼睛本来就像紫水晶，现在更是晶莹剔透，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满意地笑了，但笑容之中，又有着说不尽的忧郁。她从石台上下来，站到坚实的地面，才缓缓说：“我无法形容我对你们的感激，但请相信我，我会尽我所能，为你们提供方便和援助。”

巫妖冷笑道：“因为这就是向你养母开战的日子了吧？”

海琳卓没有回答它，只说：“我还没有为你们双方作出介绍。诺南，这是一个十分出色的佣兵队伍，至少他们的队长自己这么说。他们来自堪莱亚，受到阴影利爪成员的雇佣，然后就留在了这里，并答应帮我的忙。”

她一一介绍完苏眉等人，着重强调海恩哈姆就是隔壁的巫妖，然后才说：“这位是诺南，反抗军的现任首领，我真正意义上的同族。你们既然有着相同的目标，那么便可以携手合作，共同应对未来的危险。”

所谓未来的危险，指的当然是树雾海中的怪物大军。苏眉不会拒绝单枪匹马，英雄般地突袭进去。但这么做，结果很可能是狼狈不堪地被人家赶出来。她仍有必要获取反抗军的帮助，在军队开进树雾海时浑水摸鱼，带着凯和克雷德接近树宫。

她和诺南没有交情可言，其实也用不着拉关系，简单地说了几句，便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个要求，表示他们自愿帮忙。

当然，现在仍然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目标是老鬼婆的爪子。

☆、第113章

苏眉与诺南交谈时，通过他的语气态度，感觉形势对反抗军比较有利，心情也慢慢放松了。

事实上，诺南敢孤身来到塔玛拉克，就证明反抗军处境不会太坏，否则他将□乏术。面对苏眉出于好奇的打探，他只微微一笑，用温和的口气说：“我们本身没做什么，是因为克温纱在最近这几年，行事越来越疯狂，将泰林那平民的利益置之不理，才会造成这种后果。”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就连贵族阶层，也不再乐意侍奉一个心志愈发疯狂的怪物。他们本来可以独善其身，如今发觉反抗军占了更大优势，便纷纷倒戈。许多人主动联系我们，暗示愿意帮忙。”

“你们可以应付军队中的怪物军团？”

“一开始的时候，我们缺乏经验，因此吃了不少亏，”诺南依旧好脾气地笑着，“不过克温纱将精锐调去保护自己，只剩普通怪物在前线作战。这批怪物数量本就不多，有了经验后，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

海琳卓本来没加入他们的谈话，在旁沉思着，听到这里，忽然抬起头来，无奈道：“你们估计也看得出来，军队和阴影利爪一样，早就对母亲心怀异志。说到底，他们都是生长在泰林那的普通人啊，自然希望加入对家乡较为有利的势力。最近连续发生几场天灾，母亲却对平民不管不问，甚至用最残酷的手段镇压反抗。我虽然失去了控制权，却知道，每一天都有成员脱离阴影利爪，投奔反抗军。”

苏眉笑了笑，坦诚地说：“其实我只想问，你们不需要我们参与作战，也不需要我们跟你回去？”

她观察了诺南一段时间，觉得他外貌与海琳卓有共同之处，但性格似乎更像凯。他开口说话时，神态总是十分温和，头脑也相当清晰敏锐。但就看他送回海琳卓的躯壳，就知道他和外表不同，绝对没有看起来这么好惹。

巫妖怒道：“你居然想过参与作战？为什么不事先和我商量？”

苏眉怕它不分场合喷吐，或者头骨大开口，向诺南索取天价报酬，只得不理会它，补充了一句，“请不要在意这只巫妖。”

诺南微侧过头，凝视巫妖一眼，才微笑道：“我感激你们的好意，不过，像你们这样的强大人物，愿意帮忙对付老鬼婆，已经足够了。我不该贪心要求更多。你们需要时间休整，养精蓄锐，了解树雾海的地形，了解树宫的情况。”

他又仔细看了看巫妖，仿佛要安抚它，“何况我要传送回反抗军前线，恐怕没办法带上你们，毕竟你们从没去过那里。海恩哈姆阁下，请你放心吧。倘若我们那边发生意外，需要这位女士的帮助，那我将派人来请求援助，也会支付相应报酬。”

他打量巫妖时，巫妖自然也在打量他。其实在苏眉看来，巫妖对诺南，已经比对常人来的客气。这证明他实力的确不错，令巫妖专心于研究他，而非进行惨无人道的嘲讽。

在他说出“传送离开”后，她更加确信了这一点。此时，她从诺南的陈述中，简单得悉反抗军的具体情况，稍微明白了他们的人员构成、势力分布，以及下一步军事行动计划。

随着泰林那贵族的转变，军队上层将官也纷纷动摇。迄今为止，克温纱尚在失踪状态，而海琳卓也才刚刚恢复。有些大臣平时负责内政财务，毫无地位可言，眼见局面如此混乱，也都纷纷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打算趁乱分一杯羹。

这对军队来说，是堪称致命的打击。阴影利爪有人逃亡，军中何尝没有，比例还只会更高。某些人出于军人的责任心，并未下令投降，但被反抗军击败后，也没誓死抗争到底。

几十年来，克温纱主导了对泰林那的恐怖统治，并成功建立阴影利爪，让其名扬大陆。她一直在这个小公国中作威作福，最终亲手造成这风雨飘摇的局面。

苏眉心中则另有打算。无论出于公义，还是出于私人方面的利益，她都希望反抗军势如破竹，尽快攻入树雾海。就算他们无法杀死克温纱，只把她逼出去，对她也是极大的帮助。她甚至认为，那只爪子毁了也没关系，只要没落进巫妖这种人手里，她就依然是安全的。

她想到这里，忍不住也看了看巫妖，才谨慎地问：“海琳卓，你打算怎么办。凯帮你解决了魂石的问题，希望你不要忘记对他的承诺。”

诺南皱眉问道：“什么承诺？”

海琳卓轻声笑了起来，解释道：“你放心好了，我的承诺对你们非常有利，也没什么过分之处。这位精灵先生要求我尽可能帮助你们，并下令阴影利爪停止对抗。”

凯终于板起了脸，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想想，我的要求就像笑话一样。你本来就打算这么做吧。你之前所说的话，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又隐瞒了多少事情？”

海琳卓再度放声大笑，神态慵懒而妩媚，如同一只心满意足的猫。她说：“横竖我和你们站在同一阵营，你又何必在乎这么多呢？”

她的笑声很快就停歇了，表情也极为认真，对苏眉说：“你肯定认为，我会到反抗军那里去，在那儿发号施令，召集还愿意听从我命令的人。”

苏眉笑道：“难道不是吗？”

海琳卓破天荒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我还有事情要处理，我得先回拜尔登那里去，告诉他，我找回了自己的身体。”

苏眉微觉吃惊，心里其实已经有点同情那只吸血鬼。要知道，海琳卓对他心存怀疑，提防他就像提防克温纱。若非她觉得海琳卓还有点节操，会认为她一不做二不休，拿到了身体就去宰掉庇护者。

诺南则更为惊讶，皱眉道：“有必要吗？”

海琳卓从容地笑了，并优雅地点了点头，“有。”

“好吧，我想我不能干涉你的选择，”苏眉恰如其分地说，“你自愿这么做，那就够了。而且我相信你的头脑，相信你不会陷入险境。”

海琳卓仍以那种优雅姿态说：“谢谢。你们呢，你们打算留在塔玛拉克吗？”

在这个时候，苏眉下意识和巫妖交换了一个眼神。当然巫妖双眼和平时毫无区别，仍在一片漆黑中，闪烁不定。

她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很怕拜尔登先生因爱生恨，恼羞成怒，作出一些疯狂举动。按理说，我们应该离开这里，前往更为清静的城市。但你们也都看得出来，拜尔登先生还没有能力威胁我们。”

诺南和海琳卓仿佛心有灵犀，同时瞥向静坐在一旁的克雷德，又同时点了点头。

苏眉耸肩道：“所以了，在那里和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同？如果吸血鬼出现异动，至少我们还能及时得知，帮得上忙。如果你们有更好的选择……”

诺南说：“对普通人而言，自然有更好的选择，可你们又不是普通人。不瞒你说，反抗军在重要城市都有联络人，专门负责打探消息。有事发生时，我会马上要他们转告。”

巫妖在旁补充了一句，“不要忘记答应我的条件。”

诺南并非当真不负责任，非要进行毫无必要的冒险。他只为确认海琳卓安然无恙，确认之后，便尽可能快地启动了传送术，匆忙返回反抗军的大本营。海琳卓也告辞离去，独自返回血族墓园，打算和拜尔登对话。

苏眉从未担心过她，因为她好歹也是阴影利爪的首领，又已恢复了绝大部分战斗能力。如果她连拜尔登都摆不平，又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她更关心自己这边的事情，例如巫妖，例如半魔，例如精灵。比这三个令人头疼的家伙，奥斯简直就是萌萌的小天使，全然不需要她费心。

然而，他们回到了旅店，看着这座空荡荡的建筑物发呆时，凯却抢在她前面，开始问克雷德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苏眉一直认为，凯对克雷德产生了非常强烈的好奇心，很想知道他的出身来历。还好他性格比巫妖好一百倍，从未真正粗鲁无礼，不至于激怒克雷德。

之前，他们都忙着解决魂石问题，很少有机会进行深入交谈。如今海琳卓自愿独当一面，反抗军那边又不需要他们操心。凯便把注意力集中到克雷德身上，以最温和的口气，最热情的态度，问着一些听起来很可笑的事情。

苏眉刚走进房间，就听凯在背后问道：“我能看出来，在半魔族裔中，你可说是数一数二的强者。但这种半魔通常保留了恶魔那边的双翼，形象与人类天差地别。你是没能保留呢，还是为了行动方便，暂且收了起来？”

倘若克雷德回答后者，恐怕凯马上就会请求亲眼见见恶魔双翼。苏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指使奥斯去收拾乱七八糟的房间。

克雷德长期遭受巫妖荼毒，看谁都很顺眼，并不觉得受到触犯。但他无意多说，只简单利索地回答道：“之前有过，现在已经没有了。我背上伤口那里受到诅咒，双翼无法重新生长。”

☆、第114章

凯随口问问，结果问到了一件有内幕的事情，立刻愣了一下，面露尴尬神色。但他也不是平常人，在踏入房间的时候，已经恢复正常，同情地问：“原来如此啊。谁的诅咒，连队长大人都无法解开吗？”

克雷德若想解释这事，就得提到活火熔狱的经历。他显然没这想法，只向精灵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回答。苏眉倒是有点心动，想稍微谈谈，看凯是否能从记忆深处，翻出和解咒有关的内容。

不过，她思考过后，决定明天再说。

“你们可以回去休息了，我得和克雷德谈谈，”她开口下了逐客令，“包括你，奥斯，不要试图留在这里。也包括你，巫妖，旅馆中有很多房间，不要总和别人挤在一起。”

奥斯本来正在收拾房间，这时麻利地点了点头，跑到凯身边，希冀地望向他。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苏眉，终于无奈摇摇头，说：“好吧，只要队长大人没意见，我同意你用音乐作为伴奏。”

巫妖似乎很有意见，因为苏眉把它也赶了出去。它认为，自己经常用黑袍状态出现，看起来很像活人，让她改变了态度。它以前和苏眉住一个房间，如今和奥斯住一个房间，待遇直线下降。当然，这给了它趁夜自由行动的机会。可它是一头只会喷魔法飞弹的巫妖，有什么必要自由行动？

因此，它颇为不满地说：“果然傻大个回来，亲生的狗头也不再值钱了。”

“……奥斯对你忠心耿耿，别总把他卷进去好吗？”苏眉打抱不平道。

巫妖冷哼一声，转身就飘了出去，留给她一个不屑的背影。凯朝克雷德点头示意，也带着奥斯走出门外，直接返回自己房间。

苏眉知道他们不会窃听，也没去带上房门，直接转过了身，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半魔。

他们在诺南那里耽误了不少时间，启动法阵时，还是当天上午，天气晴朗明媚，天空蓝的十分纯粹，让吸血鬼不敢露头。现在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天气也有了改变。许多鱼鳞般的云聚集在一起，形成薄而宽广的云层，犹如一层棉絮，胡乱罩在晴空之中。

她望一眼天空，心想等云层形成阴云，也许会下雪，“坐吧。”

克雷德见她站在那里，还以为有什么事情要办，迟迟没有坐下，听她开口，才默然坐到客房中的椅子上，疑惑地看向她。

他回来已有好几天时间了，只因苏眉忙着捣鼓法阵，始终没时间与他闲聊。事到如今，海琳卓那边暂且告一段落，无需外人插手。诺南亦有具体行动计划，亦不需要他们跟去帮忙。苏眉便觉得，这是解决自己内心疑问的好机会。

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么做，只知道在内心深处，巫妖、奥斯、克雷德三人地位不相上下。巫妖成全了她，使她生存指数无限升高，相当于半个导师。她感念它的指导，所以明知它道德败坏，毫无下限，和老鬼婆一样凶恶，仍可接受它留在队伍里。

奥斯则一反劣魔常态，流露出更多纤细敏感的特质。尽管对巫妖有所不敬，但她必须要说，奥斯是她在活火熔狱中，与“善良人类”最为相似的手下。她同情他的遭遇，惊讶于他的智力，对他的狗腿和机灵表示无奈，最终将他接纳为固定同伴，甚至把他带回凡世。

至于克雷德，出现的最晚，加入的最晚，却令她心情最为复杂。她想，自己应该对他有着相当程度的好感，而且和前两位截然不同。至少，如果巫妖跟着前女友跑了，抑或奥斯找到一个美丽的狗头人，说想和人家双宿双飞，她只会全心全意表达支持。

此时她已确定，她不想只把克雷德当成可靠的后盾，恐怖的战斗力，能够保护她的队伍成员。她想知道更多，包括他的内心，他的想法，他的过往经历，以及他在未来想做的事情。

由于她不怕寒冷，喜欢新鲜空气，房间的窗总是大开着的。她深吸一口带着潮湿和寒意的空气，在克雷德对面坐下，平静地说：“首先我得表示歉意，我应该在法塔里留下信息，告诉你，我们去了泰林那。”

克雷德脸上微露惊讶，目光瞬间柔和下来，摇头道：“没什么。”

苏眉坦言道：“不瞒你说，那时候连续发生意外，我暂且没考虑到你的问题。而且我总觉得，你和奈瑟狄丽一起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遇上的重要人物中，很多人的眼睛都极具特色，比如巫妖眼眶里阴森的火焰，海琳卓那双比所有水晶都更美的眸子，还有凯如同倒映着清寒月光的瞳孔。但她始终认为，克雷德的双眼最为深沉，也最为动人。他目光流动时，能够让她窥见他的内心活动，却也只有短短一瞥，难以深入下去。

克雷德明显不习惯这种谈话，只能尽力配合她。何况他听完之后，的确产生了相当的疑惑，便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想。我已经说过，你可以在那里等我，我会尽快回去。”

“我……好吧，这件事有我的责任，”苏眉顿时有点垂头丧气，“我应该把心情解释清楚，告诉你，你的做法哪里不对。但我那时受到的冲击太大，没有那么做。”

她想了想，又说：“我知道，你在活火熔狱生活了太久，习惯直来直去，并不了解人类的心理。我只能说，因为你对奈瑟狄丽的感情太深了，让我时常觉得，你一见到她，立刻就会心软。尤其她明显遇上了麻烦，你难道不可能被她打动，自愿回去解决麻烦吗？”

在她说完之后，克雷德似乎终于明白了，迟疑着说：“我从没这么想。我既然放弃了带她走，那么她的事情与我无关。”

他的回答如此坦诚，倒让苏眉接不下去。她轻轻叹了口气，终于将话题转到最重要的地方，“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一直想问，你怎会突然产生离开深渊的想法？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地位与图勒菲齐平，仅次于莎婕娜本人，简直前途无量。你想离开，不是因为难以生存，而是因为观念发生了改变吧？”

那双金色眼眸明灭不定，忽而炽亮，忽而晦暗，使她想起活火熔狱中的熔岩。像克雷德这种人，显然更适合深渊生活，而非凡世。可他偏偏厌弃了出身之地，宁可跟着苏眉行动，也不愿再做哪怕一天的魔将。

即便没有奈瑟狄丽，她也想了解他的想法。

克雷德沉默了好一阵，忽然说：“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我。”

“……因为你的同僚是怪物，你的上司是恶魔后裔，完全不在乎同伴的心理状态？”苏眉吐槽道。

他在战斗中越凌厉强悍，在这个时候就越迟疑不决。他比奥斯还要犹豫，顿了一下，又说：“您的确想知道？”

“如果你愿意说，我就想知道。”

克雷德无意识地笑了笑，仿佛有些不安，又有些高兴，然后说道：“只要你问，无论什么问题，我都会回答的。你说的没错，我的想法的确有过改变。从我有记忆时起，我就活在深渊之中，从未见过除了它之外的世界。”

苏眉并不想打探他人**，但她知道，半魔恐怕不像人类那样在意父母，便问：“你知道你的父母是什么人吗？”

克雷德说：“不知道。”

对半魔而言，他们在这方面更像恶魔，不存在所谓来自亲情的羁绊。恶魔生下后代，常常是出于某种具体目的，而非无处安放慈爱之心。而克雷德诞生于深渊，想必有着类似的背景。不过，他没在父系或母系恶魔身边成长，而是独自生存，就令苏眉很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