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抱着小意意
年三十的下午, 省级高速上车流不算太多,毕竟到这会儿才回家的,没几个人了。
地处江南腹地的宁州, 几乎每年年关时节都会下雪, 今年的雪也在年三十这天如约而至。
跟北方的雪虐风饕不同, 江南的雪, 即使洋洋洒洒, 也只如柳絮般轻柔,似乎不为着别的, 只想来装点下节日的气氛。
一辆加长版揽胜开着雾灯, 穿雪破雾,如离弦之箭,疾驰而过。
车内开着暖气, 钟意盖着沈西风的大衣,睡得正熟, 暖气把他的脸烘得红扑扑的, 衬得那两弯黑睫如羽扇般浓密。
沈西风目视前方的同时, 时不时会伸手去碰碰钟意垂在大衣外的左手,看他是冷是热。
这孩子从没跑过路演,过去十来天把他累得够呛, 那小脸都肉眼可见的瘦了。
其实在宁州过年,是沈西风跟制片商强要的安排, 钟意没在外地过过年, 虽然宁州没他的亲戚了, 但沈西风会给他家的温暖。
这是钟意,是他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心头宝,能给的不能给的,他都要给,决不能再让他受一丝委屈了。
从知道钟意的身世后,沈西风就一直在想怎么安顿钟意的奶奶和姑姑;等到高考后,自己似乎有了身份去做这事,便在跑通告的间隙里抽了一天,专程去了趟钟家镇。
这次一是带钟意回老家,二也是想看看当初的要求是否已经落实了。
天气虽不好,但地面却是一路通畅,不到下午四点,他们就到了钟家镇大门口。
沈西风叫醒了钟意,两人同撑一把伞,踩着簌簌而下的雪片往镇子里走。
过年了,镇子比平日热闹了许多,返乡的青壮年,带着在外地生下的宝宝,都回了老家。
家家户户拉起了彩灯,贴上春联,各种饭菜香味弥散在空气里,混合着几丝□□味,那是年的味道。
半人高的孩子,裹在厚厚的棉衣里,像花花绿绿的小雪球,滚来滚去的在行人脚底下穿梭。
那把伞不大,沈西风便揽着钟意的肩前行,一路上边拉着他避开这些移动的雪球,边给他说笑话。
“看到红瓦红灯笼的那家了吗?他家的二小子跟我打过架,被我揍掉了两颗门牙!”
钟意略感诧异地看了眼沈西风,“没看出来啊,你还这么暴力?”
“那是我平时都让着你。”沈西风笑得很谦虚:“我从小到大虽然没打过几场架,但次次都是我赢好吧。嗯,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打架?”
钟意弯了弯唇角,回道:“打架嘛,肯定是让你不爽了。你都不爽了,那肯定是对方的错了,这还有什么好问的?”
沈西风挑眉‘嗯’了一声,眯起眼很是满意:“你这护短护得很有水平啊!想不到我们的学神大人,也有不分青红皂白的时候。”
钟意抿着唇没再接话,目光遥遥落在南面的三棵杏树上。
等两人走到那院落前,沈西风四处看了看,忽然问:“当年我们是不是就在这里初次见面的?”
钟意一愣,也回身看了看。
记忆里的江南春雨扑面而来,他似乎还能闻到那天豌豆荚散出的清香,听到奶奶叫‘意意’的声音。
“就是这里。”
钟意指着石板路上的凹槽:“豌豆船就是顺着这些小渠飘走的。”
说着,他抬起头,看了看沈西风,眼神里带了点让人不忍直视的轻愁。
沈西风把伞往下滑了滑,挡住两人,凑过去飞速啄了下钟意的眼皮,微笑道:“那时候没好好跟你打招呼,可惜了。现在正式地跟你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沈西风,今年十八岁,爱好,钟意。”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自小院门口传来,语气里带着些犹豫:“是钟意吗?”
两人齐齐转过身,就看见钟意的姑姑穿着大红羽绒服,急匆匆地从院里走了出来。
“呀,真的是小意!”
她激动地一拍大腿,声音也高了几分:“你不是说这个寒假没时间回家吗?要不是你哥哥看见有人站在门口,我们都不知道你回来了!这位是……”
姑姑想伸手去拉钟意,突然察觉到旁边还有个沈西风,顿时一愣。
“这是我同学,他家……他家也在这边,跟我一起回老家看看的。”钟意忙解释道。
“同学好,同学好。来来来,一起进来!外面下这么大的雪,多冷啊!快进来暖暖!”
姑姑一手一个地往院子里拉,沈西风忙伸手扶着姑姑,笑着微微一鞠躬:“打扰您了。”
“什么话!我们小意还是第一次带同学回家呢!”
姑姑脸上带着喜气,刚跨进院子,就拉着钟意看看这儿瞧瞧那儿的。
“去年下半年,也不知是走了什么运气,镇上说政府要改造旧房,选了我们的房子做试点,把几间屋子都给我们翻修了一下。你看那屋顶上的油毛毡全给我们换了新的,现在下雨再也不会漏水了。
“还有厨房的烟道,也给我们改了,装了最新的抽油烟机,炒菜真是一点油烟都闻不到了!”
说着,三人走进堂屋,钟意的堂哥拉了两双棉质拖鞋过来,让他们换上,钟意这才注意到,屋里居然换了木地板。
“看看,还给我们铺了地暖!我们镇上哪有人铺过地暖,撬地砖的时候,没人知道他们想干嘛呢!换上地暖后,这个冬天,你奶奶再也没叫过腿疼了!”
“奶奶在屋里吗?”
屋里的地暖开得足,钟意一进门就脱了大衣,沈西风顺手接了,跟自己的一起放在沙发上。
钟意转身就去了奶奶屋,待了十多分钟,再出来,眼角微微有些红。
姑姑跟沈西风聊了会儿天,看看时间,赶紧扎进厨房里准备年夜饭。
钟意的姑父还在镇子里打麻将,不到饭点不会回家。
钟意跟堂哥说了会儿话,抬头看了一眼沈西风。
只一眼,沈西风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沈西风走到厨房门口,跟姑姑道别,说必须跟父母回宁州吃年夜饭。
姑姑急忙追了出来送客,一转眼,就看见钟意也起身往外走。
“小意你也要走?”
钟意点点头:“我跟姑父也没什么话说,就跟我同学的车一起回了。姑姑,你们保重,照顾好奶奶。”
两人来去匆匆的在钟家镇打了个转,走到镇子门口时,沈西风转头冲钟意一笑:“接下来,我们去看意意的妈妈了。”
钟意上了车半天没说话,等车开到陵园附近了,他才开口问道:“除夕夜来这种地方,你不会觉得晦气吗?”
沈西风看了眼钟意,没回话。
他径直打开车门下了车,绕到副驾那边,打开车门,向钟意伸出了手,微笑道:“快下来,我们去看妈妈。”
看妈妈。
钟意鼻头猛地一酸,忙起身下了车。
除夕夜,陵园连个看门的都没了。
两人翻过铁门,用手机当电筒,来到了黎女士的墓前。
“哇,阿姨真的好漂亮。”
沈西风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由衷地赞叹着,随后恭恭敬敬地冲墓碑拜了三拜:“阿姨,我是钟意的同学,老听他提起您,就趁这个机会来看看您。钟意是个……”
“妈,他是我男朋友。”
钟意打断沈西风的话,用粤语冒出这样一句。
沈西风再迟钝,这句还是能听得懂,心口一热,怔怔地看向钟意。
“他是我高中同学,是个明星。你也看到了,特别帅,还很能赚钱。对我,特别好。我们俩是很认真的在一起,会一辈子在一起的那种。你可以放心了,我已经找到能照顾我的人了。”
后面这段话,钟意也是说给沈西风听的,便没再用粤语。
雪下到这会儿,已是强弩之末,雪片的大小也缩得只有指甲盖那么大,零零星星的散落下来,沾在钟意的发顶睫梢,他微微一甩头,像只抖毛的猫。
他站在墓碑前,眼里倒映着手机屏幕的背光,有粼粼的波光闪动,嘴角却含着几分笑意,那模样脆弱到了极点。
沈西风冲墓碑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转身楼过钟意,捧着他的脸在额前鼻尖吻了好几下。
最后沈西风又蜻蜓点水般地触了触他的唇瓣,温柔笑道:“别让妈妈担心哦,你又帅又能赚钱的男朋友,不想看到意意难过。”
等钟意平静下来后,沈西风再转过身,单膝跪在地上,理了理墓碑前的杂草。
沈西风对着黎女士的照片看了良久,才柔缓而坚定地说道:“黎阿姨,我向您保证,以后会把钟意照顾得好好的,让他幸福快乐,您就放心吧。”
从陵园出来后,钟意提议在县里找个酒店住下,可沈西风不肯,拉着他上车,又往宁州赶。
钟意知道沈西风这段时间比自己还要累,今天又连续开了这么久的车,实在有些不忍,便认真建议道:“要不换我开?路上都没车了,高速的路况又很好,我……”
“等你拿了驾照,开自己的车去。”
沈西风手搭在方向盘上,嘴角含笑,转头瞥了眼钟意,逗着他:“喜欢什么车?校园里开超跑会不会太高调了?”
钟意抿了抿唇,淡道:“ofo,一小时一块,最适合在校大学生。”
“什么?”
沈大明星估计连共享单车这个名词都没听过,耳垂上都写满了问号。
钟意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没什么,您太有钱了,体会不到我们寻常人的快乐。”
这话沈西风就不爱听了,他横了钟意一眼,哼哼笑道:“你自己把车看好哦,正好有土豪想把他的劳斯莱斯幻影卖给我,你不选车,我就把幻影买了,再配个司机,24小时接送。还是贴了纯金外壳的,行走的装逼利器!”
钟意没搭话,默默拿起了手机,百度了下劳斯莱斯幻影,好半天,才笑骂了一句“痴线”。
虽然听不懂,但直觉告诉沈西风这不是句好话,他敲着方向盘抗议道:“请使用标准普通话!”
两个小时的车程,很快过去了。
进入市区后,钟意看了看街道,疑道:“这不是你家的路?”
沈西风笑了笑:“谁说要去我家的?”
等车拐进了城东老区,钟意的眼神黯了黯,低声道:“我家很久没住过人,水电说不定都断了,别去了。”
沈西风没理他,径直把车停到了钟意家那栋楼下。
下车,打开后备箱,沈西风拧出几个超市的大塑料袋,冲还坐在车上发愣的钟意一摆头:“走,回家吃火锅。”
这会儿已经过了八点,家家户户都是一个频道,热闹的大合唱从不太隔音的门板里传出来,充盈着整个楼道。
楼梯间本就狭窄,每层楼的拐角处还有住户堆积的杂物,声控灯多半是坏掉的,只能借着不远处商业楼顶的巨幅LED广告牌照亮。
沈西风一手拧着袋子,一手牵着钟意,摸索着往上走。
“我买了两种底料,冬天吃点辣椒暖和。过年海鲜都被抢光了,不想给你吃冰冻的,就买了点新鲜黄骨鱼。肉倒是管够,蔬菜也多,就是没什么水果,草莓也被抢得没剩什么好的,等到了下个城市,再给你买。”
钟意对吃什么,向来没有意见,他看沈西风对这里熟门熟路的。
钟意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后来又来过我家?”
这话不用沈西风回答。
等两人打开房门,客厅灯光一亮,钟意就知道了。
不仅来过,还来得很彻底。
半年没回来过的房间一尘不染,家具摆设没变,但灯泡估计全部换过了,亮度柔和适中,沙发上多了一排靠垫,茶几上还放了个花瓶,里面插着几条腊梅枝。
沈西风关上门,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鞋柜上,埋头在里面找着什么:“就做了个大扫除,东西没乱动,不过床上用品都换了,你衣柜里的那些太久没用都生霉了。”
沈西风翻出一盒巧克力塞给钟意:“去看电视,半个小时就有得吃了。哦,电视换了,太老旧的电器都换了一下。”
钟意走到沙发前,看着那个几乎占了大半个墙壁的液晶电视,有点发懵——这得有多少寸大?
除夕夜只有春节联欢晚会可以看,钟意打开电视,被主持人巨大的头像惊到了,拆开巧克力,转身进了厨房。
厨房里的锅碗也换了,那个灶台似乎也不一样了,一般的家长也做不到这样用心的程度。
钟意叹了口气,往嘴里塞了颗巧克力。
沈西风煮上了锅底,这会儿在一旁备菜。
沈西风看见钟意来了,冲他笑了笑:“电视不好看?等明年你男朋友上春晚唱歌给你听。”
“嗯?你会上春晚?”
钟意看着沈西风用刀,一招一式还挺有厨师的感觉。
“今年他们就找过我,我这边路演排不开,就没去。”
沈西风斩下半只烤鸡腿,撕了点腿肉塞到钟意嘴里,问:“味道怎么样?这家我以前没买过。”
钟意才吃了巧克力,嘴里的甜腻还没散,也品不出来什么。
他随意地点点头,抬手分了颗巧克力给沈西风,“你挺会做菜的啊,挺乖的嘛。”
沈西风不在意地笑笑:“为数不多的看家本领,以后没那么忙了,每天做饭给你吃。”
以后。
每天。
汉字有大概两千五百个常用字,以上四个,都属于常用字范畴,几乎每隔数秒,就会有人使用。
但一千个人,有一千种用法,一千种释义。
钟意相信,这世上没有哪一种,能比沈西风刚才说的更能打动他了。
钟意今天的情绪不太稳定,有点风吹草动,就鼻头眼角轮流红。
沈西风正埋头专心致志的切菜,没注意到钟意的异常。
锅里的水沸了,升腾起袅袅白烟,他忙伸手把火关小了些,再转过头来,冷不丁被人在脸颊上亲了一下。
干了坏事的小朋友转身就要跑,被沈西风眼明手快地抓住了。
沈西风手上有油,不想弄到钟意身上,只用手肘虚虚地圈住他,低头蹭了蹭他的鼻尖,笑:“被男朋友帅到了?”
钟意眼神闪了闪,不再犹豫地抬起了头。
唔……
巧克力味的烤鸡,别有一番滋味。
等火锅终于端上饭桌时,春晚已经进行到戏曲节目了。
沈西风拿了罐啤酒问钟意:“过年了,小朋友要不要喝点酒?”
钟意二话不说地接过来,打开,再扔了瓶橙汁给沈西风:“大人喝酒,小孩子喝果汁。”
这顿火锅吃了很久。
钟意在新加坡乱吃药的事,沈西风并不大清楚,没见到嗑嗨了的钟意。
不过今晚,他有幸目睹了喝嗨的钟意。
两罐啤酒下肚,钟意脸色如常,只是吃着吃着,突然把筷子一丢,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
沈西风正伸着脑袋,有些懵。
没多会儿,就见钟意抱着几本相册出来了,往沙发一坐,冲沈西风招招手——
“给你看看我妈妈!”
沈西风放下碗筷,移到沙发里,钟意顺势靠着他,一页一页地翻动着相册。
“这是我妈妈二十岁的时候,在英国。这是二十五岁,在美国。嗯……这是……不知道多少岁,在中国。这是……啊,抱着小意意的妈妈。”
沈西风听见钟意的语气有些不对,抬眼看了看,伸手抚开他的刘海,发现他整张脸都有些发烫。
“醉了吗?”
沈西风想起知道成绩那晚,这个小朋友也是喝过酒,看来这孩子酒品不太好。
“没醉。”
钟意把沈西风的手拉下来,攥在手心里,又打开了另一本相册,看了两页,‘啪''地合上相册。
钟意不悦道:“这本里面有钟民华,不要看。”
“意,”沈西风有些担心地拉过钟意的手,逼他看向自己的眼睛:“我有点累了,明天再看这些照片好吗?”
见钟意乖乖地点了点头,沈西风笑了笑,指着沙发角落道:“你去那边窝着,我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好了,就跟你一起看电视。”
沈西风正想转身,被钟意拉了一下,“我奶奶的房子,是不是也是你找人修的?”
沈西风慢慢回转过头,还没想好说什么,钟意又补充道:“政府就算要返修旧房,肯定也是做外表翻修,好让所有人都能看到,怎么会外表一点不动,却把屋子里的问题都解决了?”
“……你、生气吗?”
沈西风小心辨认着钟意的神情,奈何这孩子喝过酒后,眼神跟平常很不一样,看不出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怎么会生气。”钟意眉眼弯弯的笑了:“你快去收拾,我等着你。”
这次吃火锅,收拾起来比上次吃饺子复杂多了。
沈西风在厨房里忙活了快二十分钟才弄完,一出来,就见钟意又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弯了弯唇角,轻轻摁灭了客厅的大灯,走过去刚想看看他睡得好不好,就听见茶几上传来了震动声。
又是个国外的号码。
沈西风拿着手机,有点纳闷,这一幕,怎么就跟场景重现一样了?只不过上次是初夏,这次是深冬。
那个号码没坚持多久,很快停了下来,不过紧接着几条微信信息就进来了。
沈西风犹豫了几秒,点开了信息。
钟民华:???
钟民华: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是因为我的原因,才让你变成同性恋??
钟民华:钟意我不歧视同性恋,但你这样的做法太过分太伤人了!
沈西风看得一阵心惊,忙往上滑,去看钟意之前的信息。
十分钟前,钟意发了张照片,是沈西风进厨房的模糊背影,接着,又转发了一条新闻。
沈西风点开那条新闻,就看到标题赫然写着——
“除开先天原因,同性恋的形成是否与童年父爱的缺失有着必然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