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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惊澜(上)

天微明的时候,王语嫣在众人的怂恿下敲开了慕容复的书房。“表哥,该上朝了……”

正仰躺在摇椅内的慕容复霎时一惊而醒,赶忙低头拭了拭眼角,起身回道:“知道了,你先出去罢。”

纵使他动作再快,王语嫣也已看清了他眼底的一抹暗红。她在立在原地沉默了一阵,忽而轻声叹道:“表哥,算了吧。”昨日傍晚,乔峰忽然出现,与慕容复大打出手。这两人的武功本是旗鼓相当,斗上半宿也难分高下。直至自相府赶回的苏辙上来劝架,这原本雕梁画栋的慕容府已被毁了泰半。乔峰大骂着“心狠手辣不可理喻”摔门而去,慕容复则将自己锁在书房整整一夜。两人争执的缘故,王语嫣早从邓百川处得知。想到昨日那一战,慕容复出了杀招最终又生生收回,王语嫣心中更是万般不忍,不由补上一句。“人与人之间,纵然志同也未必道合,算了吧。”

慕容复见王语嫣故作老成,不禁微微一笑,上前拧了一把她的面颊,调笑道:“小小年纪,哪来那许多的感慨?表哥心里有数,玩去罢。”

然而王语嫣却不为所动,一双水润明澈的双眸只定定地望着他轻声道:“我虽年幼,却也还记得当年表哥迁就姑妈迁就地有多辛苦。如今,我只是不想表哥方脱离苦海又重蹈覆辙。”

慕容复心下一顿,王语嫣不愧是他一手带大的贴心小棉袄,只一句就已说中折磨了他整夜的心事。然而乔峰与母亲终究是不同的,他在心中默默地反驳,可紧接着又如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与另一个时空的母亲却又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知道了,知道了!”他无力地挥挥手,拉开房门急不可耐地试图逃避这个话题。“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连不添乱都做不到!”王语嫣没有再追上去纠缠这个话题,只是在慕容复的身后又狠狠地补上了一刀。

慕容复直至换上官服上了马车,方才松了口气,扭头望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风波恶:“我交代的事……”

“公子爷尽管放心,待消息到手,随时都能开工。”风波恶急忙答了一句。

慕容复点点头,在心底偷偷感叹了一声:总算有个省心的!

刚钻入车厢,苏辙已然叹道:“我未曾见到司马相公。”

慕容复点点头,不予置评。司马光性子执拗,能让苏轼也吃上几个时辰的闭门羹,气得苏轼直呼“司马牛!”,对着小苏学士自然更加不用客气了。但这对慕容复显然是件好事,更便于他布局引司马光入彀。

元祐元年正月初二,满朝文武就五砦之地的归属开始了旷日持久的辩论赛。辩论伊始,火爆的章惇便率先登场,上奏官家、太后“妄议割地者皆无见识的不逞之徒,当斩之。”,又力邀司马光与他决斗。然而,哲宗皇帝年纪幼小,无人在意他的主张;高太后一向看新党不顺眼,置若罔闻。至于司马光,他德高望重更是直接当章惇不存在,转而向高太后侃侃而谈自己的主张。而与此同时,“锦林楼”的唐老板一纸诉状将在“锦林楼”醉酒闹事的五名西夏武士告上了开封府。

正月初三,一份名为“传单”的新型印刷品迅速攻陷汴京市场,由于售价低廉、用词平实、消息劲爆,不少识字的汴京百姓都乐意花两文钱买个新鲜,顺便关心一下大朝会的动向。而这份传单列明的消息标题是:“地小而信大,司马相公坚称归还五砦乃国之信义!”这个年代,仁义道德仍是教化万民的主旋律,虽说归还敌国国土之事看起来匪夷所思,但若是在“仁义”方面说得通,百姓们仍是安然接受了这个说法。更有一些读书人交口称赞:“司马相公不为利益所动,真信人也!”

然而,不等这股为司马光鼓吹的热度成为潮流,正月初四的传单又已泛滥。这一回,传单上印刷的标题则是:“夏国之前世今生,五砦之地原为华夏故土!”转载苏辙在朝堂上的奏对,深入浅出地说明了近百年来夏国窃取大宋国土的始末,朝野为之大哗。

初五,慷慨的哲宗皇帝见双方辩手已说得口干舌燥,开恩休朝一日。可是朝堂没有消息,却不代表市井没有消息。“锦林楼”唐老板的状纸开封府借口没有管辖权竟被退了回来,换句话说,他那个耳光算是白挨了。五砦之地对汴京百姓来说或许太远,终究无足轻重,但“锦林楼”唐老板的遭遇却不得不令他们胆战心惊。连薄有资产结交名流的酒楼老板对夏人而言都是开口就骂抬手就打的野狗,那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岂不是连狗都不如?再想到朝堂上司马相公一力坚持归还夏国国土,百姓对朝廷的软弱一时极为愤慨。

初六,辩论赛战火再起。御史中丞刘挚翻出了真、仁二帝时的诏书,力证五砦之地早已割让。隐忍数日的种谔终究忍无可忍大闹朝会,痛骂刘挚绥靖软弱实乃国之大贼。依他之言不若退还大宋所有国土于六国,大伙一起向周天子称臣。由于朝会上生了暴力事件,哲宗皇帝不得不再度宣布休朝一日。

初七,“猛种谔痛殴贼刘挚,烈章惇仗义助拳。”的传单大卖十万张,更有不少走街串巷的货郎瞅准里面的商机,大量收购传单转销汴京周边洛阳、江宁等地。至于汴京城中的百姓,在看过传单之后去“锦林楼”听一段《说岳全传》的评书已成为了新的时尚。

初八,司马光上疏近期广为流传的传单一物妄议国是妖言惑众有辱国体,请求官家下令取缔并抓捕涉案人等严刑拷问,又进言若不归还夏国土地,夏国必要以武力生事。一旦战败,则其耻更甚于今。种谔当殿表示愿提一军兵马,为官家镇守边疆,除西夏之患。结果却又被司马光翻出元丰五年的大败,直斥种谔穷兵黩武劳民伤财。左谏议大夫安焘力谏:“自灵武而东,皆中国故地。先帝有此武功,今无故弃之,岂不取轻于外夷邪?”满朝文武皆以为然,唯文彦博力撑司马光,太皇太后也被司马光说动。

初九,开封府差役全城大索贩卖传单的货郎,引百姓反弹,自掩护货郎逃脱。大乱之下,不少百姓更聚众冲击开封府,大骂开封府尹蔡京“对外如羊,对内如狼。”当日,汴京城所有酒楼同时说起了《说岳全传》的评书,汴京百姓哪怕是站着喝茶也要听岳王爷吼上一句:“还我河山!”方才安心。自此,朝堂与乡野的舆论走向已是水火不容。

初十,朝议未开,太学生已群聚于宫门外,上书请求司马相公振汉家民心,扬华夏血性,守土安民,泽被天下。右谏议大夫梁焘怒斥太学生风闻言事不知轻重,令禁军索拿生事的太学生。此举更是引众怒,太学生马涓振臂一呼“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大举冲击禁宫引混乱,致使当日朝议未开。

之后数日,太学生皆于宫门外长跪不起,齐声诵读《六国论》,声震殿庭。不少汴京百姓闻讯而至,竟与太学生同跪。更有各地官员的奏折纷至沓来,回禀“归还五砦之事乡野皆知,学生百姓皆上言反对。情势危殆,稍有差池,必将不可收拾。望官家、娘娘顺应民心,勿弃国土。”

自此,慕容复与司马光这场舆论战已以司马光的全面失败而告终。民心难违,这个时候谁若再妄议割地,必将以“汉奸”之名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正月十五,沉默数日的哲宗皇帝终于明旨于请愿的太学生,言道:“百姓不弃大宋,则大宋必不弃百姓。”,再不提归还五砦之事。请愿的太学生闻讯皆放声大哭,高呼“官家圣明”。

朝堂上,太皇太后一声长叹,向面色黑沉的司马光劝道:“司马相公,民心所向,不可不察!”

司马光为官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棘手的情形,不但朝堂内反对割地的奏折如雪片般飞来,朝堂外更是群情汹涌,谁敢轻言“割地”二字必遭群起而攻之。更有甚者,家中仆役回禀“锦乐坊”编排的《说岳全传》,里面的奸臣秦桧容貌装扮竟与他仿佛。这几日他出入相府,也总见着门口墙角有人偷偷扔的石头、菜叶等物未曾清理干净。回想汴京百姓拉着他的袖子请他留在朝堂匡扶天下只在半年之前,谁料民心易变,今时今日他竟被指为卖国贼?想到自己一世英名落得这般下场,司马光不由心中惨然,只低声道:“娘娘,归还五砦之事本是微臣倡。若是娘娘驳臣此议,臣请去臣尚书左仆射一职,以安民心。”

司马光此言一出,高太后登时蹙眉。当年她的儿子神宗皇帝迷信王安石坚持变法,三朝元老韩琦上疏反对。那时,高太后便曾劝过儿子“兼听则明”。哪知王安石竟以辞官相要挟,逼得儿子不得不在韩琦与他之间选择了他。自那时起,高太后便深恨王安石恃宠生骄惑乱朝政,更由此对变法一事深恶痛绝。想不到今日,她所倚重的司马光竟与王安石一个手段,这无疑已令高太后心中不快。然而,高太后毕竟老成持重,只好言安抚司马光道:“卿之才干,哀家知之甚深,辞官求去一事,爱卿不必再提。”

哪知司马光却不依不饶,固执言道:“臣忝为尚书左仆射,上辅君王下安黎庶,如今区区五砦之地便不可定夺,宰相一职名存实亡,他日朝中大事微臣实有心无力。与其虚摄其位形同木偶,不若求去。”

司马光此言一出,朝堂上立时一静,便是暗恨司马光要挟的高太后也深以为然不免心生踌躇。隔了一会,只听高太后朗声道:“宰相一职,事关重大,且容再议。”

眼见高太后如己所愿使出了拖字诀,司马光终于不再相强,默默地退了回来。舆论战一事,司马光虽一无所知,可他宦海沉浮数十年却识得“观风”二字。所谓时可则进,时不可则退,当年神宗皇帝厉行变法,司马光躲在洛阳亦是牢骚满肠,然而纵使他所列席的洛阳耆英会在士林中影响甚大,神宗皇帝也一样拿他无可奈何。反而是他的至交好友苏轼才写了几酸诗就差点丢了性命。究其实质,正是因为司马光识险恶知进退。

这次夏国上疏请求归还五砦一事,自传单一物崭露头角起,司马光便已隐隐觉这百姓物议好似有人幕后操纵。不但朝议内容传播甚快,汴京百姓与太学生的反应也似早有布局,就连走街串巷唱莲花落的乞丐们的唱词都如出一辙。自传单兴起、市井传唱《说岳全传》,直至太学生请愿、各地官员上疏,这一环扣一环,精妙地无懈可击。至于“对外如羊,对内如狼”与“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这两句话更是非同凡响,若非有人幕后组织教唆,绝不会这么快便哄传天下人所共知。以上种种,已令司马光深信在这些被愚弄的百姓身后,还有一个看不见的阴影在操纵着一股庞大的力量向他施压。司马光也曾试图揪出这个播弄是非之人,然而他上疏请求索拿售卖传单之人拷问线索却又犯了众怒,不得不作罢。

时至今日,司马光自知已失了先手,然而他深谙天下人心。所谓百姓易欺,别看如今这割地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但只要拖上几日,待风声一过,五砦之地终究要被百姓抛诸脑后无人问津。届时再提割地之议,有高太后的全权信任,则必然仍是他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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