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老房子
闻萤细细端详一楼起居室的那扇落地大屏风。
由树脂小砖块拼砌, 披挂的琉璃光泽随视角的改变流动,如梦似幻。
俯仰间,屏风上的九条锦鲤倏隐倏现, 像在池中戏耍。
她暗暗赞叹,真是巧夺天工。
“锦鲤是我要求加上去, 寓意长长久久,年年有余, 就想讨个好彩头。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 价格也翻了一番。”纪燕宁说着,弯身将茶碗放在方几上, 招呼闻萤,“这是自家茶园的眉茶, 来尝尝。”
茶碗古拙, 是上好的釉色, 绘有舒展的花叶,与纪燕宁裙面上的图案若合一契。
闻萤浅啜一口,心想纪燕宁必定是爱花人。
至于茶汤, 除了苦,她暂时品不出其他滋味。
“真是好茶,醇厚香浓。”闻萤由衷地称赞, 顺势同纪燕宁攀谈,“茶园在本地吗?”
“茶园在莫干山。”
“哦, 那还挺远的。”
“是娘家的园子, 和我这嫁出去的女儿不剩多少关系了。”
“林太太说笑了。”
闻萤端着笑脸, 捧碗再饮少许。
应下纪燕宁的邀约是潘蕴慈的授意,对于林肇伦和闻萤断开联系这事,她有些失望。
潘蕴慈偶尔给闻萤打电话,旁敲侧击地问她有没有机会,再与他们搭上关系。
闻萤说,目前没有合适的时机。
她并未告诉潘蕴慈,林氏夫妇的养子如今就是自己的上司。
闻萤对他们每个人都有所保留,把关键信息攥在手里,她需要占据主动。
这次潘蕴慈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有封信落在林肇伦那,拜托闻萤尽力拿到,事后必有重酬。
拿?
说的轻巧,不告而取谓之窃。
看来上次接近林肇伦,让潘蕴慈以为,闻萤是温顺单纯的人。
暂时不去指正她的错觉,闻萤答应了下来。
*
麻将的洗牌声响起,夹杂女人们的笑浪。
太阳西斜后,纪燕宁就差人把麻将桌支到荫凉通风的花园里。
拱门边的一排宝珠茉莉花开正盛,馥郁香气随风招摇,隔多远都能闻到。
听纪燕宁说,花园和沟渠都是纪飞镰设计的,里面每一株植物均由他悉心挑选、照料。她的那群姐妹非常喜爱,常常三两结伴地过来玩乐,打麻将或是举办下午茶。
因为这座花园,纪燕宁的太太外.交做得风生水起。
来前闻萤就得知,她出生红.顶商人之家,族中家大业大,纪燕宁又是唯一的女儿,从小捧在手心里。
林肇伦与其相比,说是攀珠的鱼目也不为过。
言谈间,她有意无意地瞟向闻萤,神色却像在看另一个人。
敢情这位林太太也把她当作了潘蕴慈,眼里有探究,也有提防。
外面的房檐下,一盆翠雀欣欣向荣,闻萤认出是那晚纪飞镰送出的花。她开始走神,心思转到那盆花上。
一盏茶的功夫,纪燕宁只问了她在酒店的工作,试探也是小心翼翼,不痛不痒地没挠到实处。
两人看似相谈甚欢,仔细一品,全是废话。
闻萤甚至同情她,果然是出身豪门的独生女,完全比不得潘蕴慈那样的狠角色。
然而闻萤按兵不动,悠然陪她打太极。
纪燕宁终于耗尽了耐心,开门见山地说:“闻小姐,我知道上次王家的派对,我先生带你参加。说实话,我不介意。但想冒昧问一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是鸿海的董事长,每天和无数人有一面之缘,为什么偏偏认得你?”
话讲得委婉,但字字都冲着潘蕴慈。
闻萤想她性格无刺,嗅觉倒是惊人,可能做妻子的对丈夫天生微察秋毫。
而且,她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无所谓。
纪燕宁对林肇伦心中的白月光,介意得厉害。
“林先生和市.委的人在包间吃饭时,我捡到他不小心掉落的领带夹。林先生一为答谢,二来也是出于好心,帮我介绍客户,其实是我感激他。”
这话看似滴水不漏,纪燕宁一把揪中罩门,自语:“好端端的,怎么会不小心掉了……”
闻萤赶紧补充:“派对之后,我跟林先生再没见过。他是好人,帮忙就是帮忙,多的一样没有。”
纪燕宁听了,一扫眉间的阴翳,淡笑着“嗯”了声。
花园忽然抛来一道嘹亮的女高音:“燕宁,你和小闻过来玩两把,我坐一下午了,腰受不了。”
纪燕宁眯眼看向闻萤:“会吗?”
“会,不过手生。”
“手生才容易摸好牌呢,来来!”
“我要先去趟洗手间。”
“哦,我的钱包还在楼上。”纪燕宁起身,不忘招呼闻萤,“你跟我一起上楼吧,楼下房里的洗手间排水有问题,这两天在修。哎,老房子就是一堆毛病。”
闻萤温声笑道:“毕竟要住一辈子,谁家的房子都不敢保证没有一点问题呀。”
纪燕宁拿探寻的眼瞧她,“是吗?可我这样辛辛苦苦地修理,老房子大门上还挂着别人的照片,怎么办?”
闻萤答得一本正经:“那就是一张照片,把门关了,总会被风吹落。林太太,老房子的户主永远只有一个。”
纪燕宁欣然大笑:“没错,户主只有一个!”
三言两语就讨得她的欢心,闻萤庆幸林太太远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么精明,却也生出一丝伤感。
他们签过协议,不会离婚,但守着的那个人,并不属于她。
转到二楼,纪燕宁为闻萤指了间客房,趁着兴致高,顺便介绍:“左边是肇伦的房间,尽头是影音室,你别走错了。”
“好的,谢谢林太太。”闻萤连连点头。
走进客房,她关了门,屏息等在门边。
纪燕宁动作迅速,只消十几秒就出来,急切的脚步声片刻消失在拐角楼梯。
闻萤见状飞快溜出去,隔壁林肇伦的房间门把一拧就开。
她正感叹有钱人家太不知防备,环视一圈才现,这屋里只有一壁橱一床一椅一桌,桌子还不带抽屉,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找到那封信的难度瞬间从求解高阶微分方程,降为二元一次方程。
潘蕴慈虽然不肯透露那是一封什么信,可明说了林肇伦不愿给她。
真是稀奇,还以为林肇伦愿为她做尽一切,没想到连封信都不给。
闻萤好奇心被彻底勾起,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信。
等她拉开了壁橱——
哦,抽屉在这,还上了锁。
*
闻萤陪三位太太搓麻将,纪飞镰回来了。
绕过来打招呼时,他看见闻萤,愣了愣。
闻萤冲他笑:“纪先生。”
没等纪飞镰话,纪燕宁的眉头先拧起来,“还叫什么‘纪先生’,都到家里做客了,怎么这么见外?叫‘飞镰’呀!”
那两人面面相觑,纪飞镰正想为闻萤解围,谁知她痛快喊:“飞镰!”
纪燕宁埋头理牌,自顾自地笑:“这样就对了,都是年轻人,说话别那么老气横秋的。”
纪飞镰回过神,摇头笑得无奈:“闻萤。”
晚上吃过饭,纪飞镰开车送闻萤回家。
闻萤说既然知道她认识他的家人,就不想问是怎么认识的吗?
纪飞镰坦白,因为林肇伦告诉他了,还让他盯着闻萤,有什么特别的及时汇报。
闻萤一怔:“什么算特别?”
纪飞镰耸肩:“不知道。”
“那你干嘛给我说?不怕暴露了?”
“说了我就可以正大光明盯着你,免得被你误会。”
“……”
这一回,闻萤终于没忍住,冲他翻个白眼。
纪飞镰手扶方向盘,笑着看她一眼,“你终于没那么顾忌我了,我还当自己有多可怕。”
闻萤把头一偏,不理睬他,腹诽领.导都是可怕的,绝不能掉以轻心。
那以后纪燕宁又约了两次,不但问清闻萤曾经住在小街,还得知她有男朋友。
可惜有次遇上闻萤加班,去不了,叫纪燕宁犯了难。
闻萤不懂,为什么非要她去。
于是纪燕宁不再绕弯子,亮明意图:“闻小姐,你就当帮我的忙,我也可以给你好处。”
闻萤诧异:“打麻将而已,那算帮忙吗?”
“算,你就坐在那,什么都不用做。我要让他眼馋,但是吃不到!”
“……诶?”
“我们多少也熟悉了,飞镰还是你上司,那么多层关系,我就直说,反正这根本不是秘密。”纪燕宁语气忿忿,“他和那个女人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人家早就放下了。他真是犯贱!”
闻萤当即意识到,这是在说林肇伦。
不禁叹气。
只有缺乏心机,过惯安逸日子的大小姐才这么想当然,也不怕引狼入室。
可这样一来,闻萤就有机会琢磨那扇上锁的抽屉。
她当然没有推辞。
*
转眼间,闻萤在营销部入职三个月了。
直至第三个月,她才摆脱业绩吊车尾的命运。
团队和散客都拉到了,入住和离店时她一定恭敬地守在一旁,微信里需要备注“维护”的客人逐渐变多。
她连客房部的服务员都顾及到,保持日常联络,偶尔用一点小恩小惠哄她们开心。
毕竟要保证客户能顺利接待,负责客房的服务员必须配合。
纪飞镰获悉这事,夸她做得很好。
有些消费高的客户只是散客,对服务满意,维护好了就能变常客。
这期间闻萤还匀出一些精力分给纪燕宁,每逢周日陪她打一下午麻将。
有时候能碰见林肇伦,有时候不能。
林肇伦看到闻萤,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同别人一样的疏淡。
一旦有人不打了,纪燕宁让他过来凑角,他也从不搪塞,坐下来面目安然地洗麻将。
闻萤觉得他们表面看起来,还是很和睦的。
尤其麻将桌上,夫妻配合无间,闻萤给他们点了不少炮。
而找信的时机迟迟没来,她没辙,权当是代价了。
*
这天晚上吃过饭,照例是纪飞镰送闻萤回家。
还没出门,纪燕宁走来和闻萤说话。
她手臂上搭着林肇伦的西服外套,一把钥匙从口袋露出来。
闻萤眼尖看到,连忙抬手指去,“林太太,钥匙要掉了。”
“噢,还真是。”她拾出一串握在手里,展眉笑了笑,“你别看他不苟言笑,其实挺粗枝大叶的,钥匙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一直放在衣服口袋?说了多少次都不听。”
闻萤若有所思地点头。
——钥匙习惯放在衣服口袋。
汽车上路后,纪飞镰问:“你还记得鸿海的总经理谢狄吗?”
闻萤说:“当然。”
“听说他再干一年就要退休了。”
“是吗?”
“嗯,业内都在流传,继任者是现在的副总经理林谨承。”
“噢。”闻萤一脸平静。
“他非常厉害,独自办了不少大单,相当有手腕,所以上升的速度快。”
窗外的街灯一盏盏掠过,闻萤的脸随之忽明忽暗,她漠然地说:“是吗。”
纪飞镰还沉浸在兴奋中,“下周有个业界峰会,我带你去。”
闻萤猛地转头,“啊?”
“都是经理级以上的高层参加,去见识见识,鸿海也会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