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拥有全世界
时光飞逝,星期六很快即到。宜室迫不及待穿上新做的百褶洋裙,再配上清新的淡蓝色长风衣和红围巾,越显得她活泼可爱,魅力无穷。
“哈哈,哈哈哈——”
宜室挽着沈兰香的手,两人像双胞胎一样,穿着同样的衣服,系着同色的红围巾。连肩上的包,脚上的鞋都是一样。
女孩们好起来的时候就是如此,什么东西都要你一份,我一份,仿佛对方就是衍生的另一个我,非要一模一样才能显出亲密来。
宜室是真的喜欢兰香,她在兰香身上找到了在家里找不到的陪伴,也找到没有的了解。兰香是懂她的人,一蹙眉,一叹息,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那些荒唐的想法和行为,只有和兰香讲才能得到支持和释放。
尽管兰香是转学生,从关外的学校转来不到一年。两人却很快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无话不说。宜室所有的心事和小秘密都说给兰香知。她常常想,如果能早一点认识兰香就好了,快乐一定会多很多倍。
因为是周末,黄昏的长街上,行人比往时要多许多。两个女孩在大街上簇簇拥拥,嘻嘻笑笑。她们沉浸在一种逃出家长、学校管束的快乐里,平常循规蹈矩惯了,偶尔的犯规让她们兴奋不已,早忘记老师教导的学生要沉静平和的话。
她们走到造山书店门口,宜室紧张地抓住兰香的手,嚷道:“兰香、兰香,怎么办?我好紧张,待会见到他该说什么?我怕我什么都说不好!”
“别紧张!”兰香鼓励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请他喝咖啡,看电影都可以。记住一定不要再害羞了。如果再什么都不说,下次见面可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说到这里,兰香促狭地眨着眼睛,笑道:“再说,女追男隔层纱……“
“什么,女追男啊?”宜室打着好友的肩膀,笑道:“你别胡说,我就是——就是想和他做个朋友。”
兰香吐吐舌头,明显是不相信。
“你真是——讨厌!”
她们肆意笑着,大声喧哗着,相偕撞进街边的造山书店。书店的玻璃门被她们撞得巨响,哗啦啦像融化倒塌的冰山。
一进书店,聒噪的小女生相视一笑,飞快安静下来,像沸水泼到冰上,瞬间冷却。
书店里书架森森,书架上整齐的排列着许多书籍。三三两两的青年人在书架间,有的在徘徊、有的在挑选、有的在阅读。书屋中央升着火盆,红通通的炭火把书屋烘烤得春意融融。掌柜戴着眼镜窝在柜台后记录着账目,他的大花狸跳在躺椅,团团身子把自己裹在软被中。柜台上摆放的水仙抽出花心,百花黄蕊,花势爱人。花甜香融合着油墨的清香,沁人心脾。
宜室心跳跳的,脸红红的,不由地先把绕在脖子上的红围巾解下来。匀匀胸中的热气。
沈兰香走到书架间随意抽出本书,用书遮着脸,露出两只琥珀色的眼睛。她左右环顾,突然,用皮鞋踢踢宜室的脚后跟,在她耳边提醒道:“吶,他在那儿!”
宜室顺着兰香的目光看过去,娇羞又惊喜地轻嚷,“讨厌!”
“呦,害羞啦!”沈兰香笑着推她,“快去吧!再不去,他就要走了!”
王焕之站在书架前,慢慢地翻开一页。他低头看着书页,心思却不在书本上。
身后的传来一阵阵某人独有的香味,清远幽长。淡淡的,由远及近萦绕在他身旁,慢慢的像纱帐从天而降缓缓慢慢把他整个人笼住。
味道太香,太迷人。像天边浮起的云,又像海面上紫色的雾。
他的脑子怎能看进去一个字,书本索然无味。他猛地把书合起来,捧在手里,指尖微微颤抖。
宜室站在他身后,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没见时,有许多话想对他说,现在见到了,那些话又变得无关紧要了。
几天不见,他比记忆中削瘦一点。不过这样越显得他身长如玉。这么冷的天,也不见戴手套和围巾,双手和双耳冻得红通通的,像小兔子一样可爱。
把他和小兔子来做比,宜室光想想就忍不住笑起来。
王焕之把收起书,仿佛是要离开。
她情急之下挡在他的面前,不自然地说道:“……嗨,王……焕之,你好。好……好巧啊。”
王焕之抬起头看着她,扯了扯嘴角,露出笑容,“确实好巧。宜室小姐,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是……啊……”
他的目光扫来,宜室脸红心热,身体燥热。她拼命告诉自己要多说话,要把王焕之留下。可说什么好呢?她没有能言善辩的口才,一点都不知道如何讨好人,更不用说去挽留男人。慌张中看到他手中拿的书,似一本日本诗歌,傻气的问:“你……喜欢外国文学?”
“喔,这个啊——拿错了。”王焕之不自在地看一眼书皮,马上把书塞回书架上,选了一本古代的章回体小说。
“你很喜欢看书吗?”她问。
“谈不上喜欢,书可以帮我打无聊的时间。”
宜室莞尔,嫣然笑道,“我二哥也常让我们多读书,他说不管读什么,只要肯读就是好的。我的哥哥们喜欢俄国小说,我和妹妹们也常看书,不过……我们就只喜欢电影画报和女性杂志。和你比起来,真是差远了。”她一口气说了好多好多。说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觉得脸热烫,额头冒汗。
“不远,一点都不远。”他包含深意地说道:“男人的舞台是世界,女人的舞台则是家庭。现在的女性杂志里也有许多烹饪、时装和育儿知识,这对你的未来大有益处。而……文学,常常让人越看越哀伤。让人觉得生活没有指望,全是一片雪白。”
王焕之的话像一颗坚硬的钉子敲进宜室柔软的心脏中,她感到一股莫名的哀伤贯通全身。
这种哀伤不因为他所说的文学,纯然是为他本身。他像谜一样,从没有阳光的雾里面走来,又隐入没有阳光的沼泽中。让人有一种迫切想要靠近他的冲动,但每近一步自身就越深陷沼泽。她想拉他出沼泽,结果,自己也困进去。
“王焕之……”
他低着头,突然结束谈话。连告别都没有,退后一步,绕过她匆匆往柜台走去。
宜室回神过来,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小牛皮鞋在木质地板上出悦耳的哒哒声。
“王焕之……你为什么不去图书馆了?我听说,你也不去大学旁听,是不是生了什么?”她不泄气地追问。
“没有生什么。”他道:“我明年要考大学了,现在自己在家温书。”
“你准备考大学,有没有心仪的大学?”
“上海。”
“上海哪所大学?”
“圣约翰。”
“圣约翰啊,那可是很好的大学。可惜就是男校,不招女生。”
她聒噪地说个不停,像小麻雀一样多嘴多舌。
王焕之回过头,探寻地看她。宜室被他看得脸庞窘,害羞的用皮鞋尖儿轻敲着地面,极为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明年也要考大学……”
话里的况味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他却依然没有任何表示,淡淡的说道:“那很好。”说完,即往前走去。
“王焕之,等等——”
她跑得太急,皮鞋绊在地板上,整个人往前扑去。像冬天推倒的雪人径直扑在他的怀里。他的书撞掉在地上,散落一地。她的脸贴着他心脏的位置,听到规律的“噗通、噗通……”变成急促的“咚、咚、咚……”
他伸手把她扶起来站好,想要维持如常,耳朵却红得像在燃烧。她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扬起,心中偷笑。原来他也并非像表面那么镇静。
“王焕之,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她扑闪着大眼睛,大胆又热情地问道。她并不是积极主动的人,但碰到一个比她更龟缩的人,不由自主就变得主动起来。
总要有人先迈一步,不是吗?
他的脸上的红云从耳朵一直蔓延到脸颊,这次脖子都彻底地红了。宜室觉得好有趣,厚脸皮继续说道:“王焕之,我想请你喝咖啡。”
怦跳的心马上就要沦陷。
王焕之拿着手里的书,目光像海一样沉。
他已经在躲开她了,一直在躲开。对她的示好视而不见,不再去图书馆和她见面都是他躲开的证据。他知,美好的宜室,像易碎的上等瓷器,理应放在玻璃橱窗中妥善收藏。而他浑身棱角和尖刺,她越靠近,未来就越受伤害。
“对不起,我不能接受你的邀请……”
宜室难掩难过,第一次请男生喝咖啡就遭到拒绝。不死心追问:“王焕之,我只是想请你喝咖啡,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我没有恶意,我,我——”
说到最后,她几乎要哭出来。
“啪嗒”,不知哪个冒失鬼把手里的书掉到地上。沉沉的声音像铁锤砸在王焕之的心上。
“对不起。”冒失鬼弯腰把书捡起来,口音生硬。
王焕之看着掉书、捡书的男人,垂下的手握成冰冷的拳头。
宜室无脸,转身想走,不料被他拉住胳膊,“宜室……”
“你还要说什么?王先生!”
“宜室,别这样。我不接受你的邀请,是因为……我想请你喝咖啡。”说出这句话,他像做了很重大的决心,又像对什么事情释然了一样。
宜室破涕为笑,心中的喜悦宛如溢出的泡泡,五彩缤纷。
沈兰香找到宜室的时候,她正站在书店的窗前,捧着脸对着街上的某个背影呆。
“喂,人都走了。你还在痴啊!”
“嗯……“宜室捂着脸,一脸幸福。
“宜室、宜室!”兰香摇晃她的肩膀,笑道:“你快醒醒,醒醒!”
宜室抬起头来,满眼冒着粉红泡泡。
“你别傻笑了,生了什么快和我说说。”
“兰香!”她抱住沈兰香,用力的,紧紧的。
“哈,你干什么呢?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她快乐无比又娇怯地说道:“兰香,我觉得好幸福,好幸福!就好像一瞬间拥有了全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