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绫罗丛中绫罗人(18)
接到易谨行受伤的消息,陶丽华就犯了心痛病,她倒在床上哭天喊地。恨不得爬起来立即飞到武汉。
“我的儿,我的儿呦!我要他不要去、不要去啊……现在可怎么得了……”幽怨的泣诉声声敲打着儿女的心房。
易慎言四处打探消息,不是去报社就是去国防局,姊妹兄弟皆是心急。易谨行的妻子韦橙已经登上轮渡赶往武汉。
每天都有许多人来慰问和看望易记者的家属,而惠阿霓、上官宜维算和上官云澈算是比较特别的人。
“易夫人,你要保重好身体。”
“唔,唔……”陶丽华半躺在床上哭得涕泣,“我就是忍不住去想,忍不住伤心。如果他不去内地……就什么事都不会有。唉,都是我的错,都是茉——“
“姆妈!”易立芬忙抢先一步打断了陶丽华的话,哭着摇头,示意还有外人在。
陶丽华看了眼上官云澈,叹息着扭过脸对着墙抽泣。
明显的遮掩,比不遮掩还糟糕。
惠阿霓心知肚明陶丽华未讲的是什么。
“谢谢你们来看我。我累了。立芬,帮我送上官夫人出去吧。”
“是。”
一行人走到室外,萧索的秋天更觉萧索。
上官宜维和惠阿霓走在前面,易立芬和上官云澈落在后面。
“大嫂,云澈是不是傻啊,这事也瞒着,能瞒得住吗?”
惠阿霓看一眼身后的云澈,他的表情很落寞也很悲伤。
听到情敌命悬一线,大约又担心又害怕吧。
担心他的安危,又害怕爱人的心会再次摇摆。
上官云澈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茉莉,易谨行受伤的事,茉莉到现在都不知道易谨行去了危险的内地。
他努力瞒她,艾斯得路的人也知道他在瞒她。
大家不苟同他的做法,但是惠阿霓未出言,所有人便都噤口。
“请你父亲、母亲务必保养好身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易立芬擦了擦眼泪,哭道:“谢谢。现在我们也实在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哥哥远在内地,我们就是想帮他也心有余力不足。”
流弹打中了脊柱,保住得性命也是半身不遂。
“立芬,生这样的事。真是……“
“云官……“立芬忍不住扑在他怀里痛哭,“云官……”
惠阿霓愣了一下,刚想张嘴,就被上官宜维拉走。
“大嫂,随他们去吧。”
立芬,正伤心哩。
“唉,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真搅不清了。”
为了避开尘世的是与非,上官云澈带着茉莉去了杭州西湖。
什么都不知道的茉莉,只觉得秋日泛舟西湖,还真别有一番特别的风趣。
小船在水面划开一道清波,宁静的湖面像被冰刀割成两半。她静静坐在船上,欣赏西湖美景,远远的雷锋塔,玉女峰若隐若现。
为什么突然想来西湖?她这样问他。
我想你应该喜欢西湖,以后回到松岛就不容易再来了。
我们要去松岛?
是。总有一天会要回去。
她不再多问其他,孑然一身。只要有他在,就有方向。
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千丝万缕砸在湖面变成一个个圆圈。
“下雨了,不进船舱吗?”
“不,”她笑着摇头,“下雨才好,我们去断桥吧。”
看一看许仙和白娘娘。
古往今来,文人骚客最爱赋西湖,她也不能免俗。
今日西湖最应景的莫过于“梅妻鹤子”林逋的《秋日西湖》。她最喜欢的却是林逋另一《长相思》。
想一想,还是不要去想那些离思别别的诗词。
杭州的短游虽只有三天,湖光山色的美好景色深深净化了她的心灵。
茉莉坐车从杭州回到上海已经是深夜,休息一夜起来。要任务是茹婶一起收拾行李,小声议论着如何分赠礼物。
杭州丝绸送给上官老夫人和大嫂,西泠印泥送给袁肇君,蓝印花布送给余依依,青溪龙砚送给肖部长,邵芝岩毛笔送给上官百里,余杭丝棉送给上官宜室和宜维。还有仿南宋青瓷、昌化鸡血石……所有东西一一分拣完毕已是大工程。
她们在客厅忙碌,上官云澈则坐在餐桌边喝咖啡、看报纸。
餐厅和客厅相连,茉莉蹲在客厅地板上包装礼物不时转过头看着餐厅里的云澈,她笑着说:“嗨,不知道为什么,能这样看着你喝咖啡看报纸,就觉得很幸福!”
说完,她的脸红得不能再红。低头继续把贴花裱到礼物盒上。
上官云澈手里的咖啡洒到了报纸上,也脸红了,扭过头左顾右盼。
茹婶笑着走过来收拾餐桌,把报纸塞到垃圾桶。
“我上班了。”
“好。”
她马上扔下手里的东西,快乐的跑过来。他们在玄关处拥抱了许久。他闻着她丝里的清香,依依不舍的说:“茉莉,再见。”
“云澈,再见!”
她踮起脚尖,在他脸颊轻轻一点。
最可怕的风暴不是风暴本身,而是它生时,毫无防御的心理突然被暴雨冲开的豁口。
许多许多年,上官云澈总会不停回想那天的早晨,他不停回溯,不停奔跑,不停想要回去。
秋日微凉的早上,没有雾,天却灰蒙蒙的,街边有热气腾腾的豆浆油条,挑三角担子的妇女在卖大馄饨。他倒着脚步回坐电梯上楼,茉莉站在玄关吻他,她说,云澈,再见。
她的身后鞋柜有许多女鞋,客厅里摊满他们从杭州带来的礼物。他记得杭州丝绸是送给母亲和大嫂,西泠印泥送给肇君,蓝印花布送给余依依,青溪龙砚送给二哥,邵芝岩毛笔送给百里,余杭丝棉送给姐姐……
他全记得、全记得。
习惯真是根深蒂固难以磨灭的东西。
扔在废纸篓的垃圾,谁也不会想着再捡回来。只因为茉莉有个收集剪报的习惯。
她开始还想,这个坏习惯应该要改一改了。不能再收集剪报,因为可笑。
鬼使神差的手不自觉从垃圾篓拿出泼了咖啡的脏报纸时,她还在安慰自己,就当是最后一次吧,从明天开始就再不做了。
从前,茉莉是看易谨行写新闻,而那天,他成了新闻主角。
“……十天前,被流弹击中的《新世界》驻武汉记者楚风手术后伤势加重。院方再次向家属下达了病危通知书……事情已经过去整整十天,直到现在我们的国民政府连一句道歉都没有,这样无情的政府,这样冷漠的官员,真是令民众心寒……”
茉莉的脑子隆隆作响,像同时行驶过十辆火车。
她突然像得了失读症,完全看得懂报纸上的字,却不懂其中的意思。
楚风、流弹、受伤、手术、武汉、十天前……
她踉跄着扶住餐厅椅背,不使自己直接晕厥。
“茉莉,你还好吗?”茹婶忙扶她坐下,“我去倒杯水给你?”
“不!”她像触电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无意识喊着:“电……电话……电话……“
哆哆嗦嗦拨通了双井巷的电话,是谁接的,她不记得了,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电话里的人说:“是的,茉莉,报纸上的全是事实。你知道得太晚了。”
晚?他为什么要说晚了!
“不、不……”茉莉挂了电话,神溃地打开门往外走去。
“茉莉,你这是去哪里?”茹婶拉她。
她呆滞地回答:“我要上楼去找吕碧雪、上楼……”
“你等等我,我先打个电话给云官——”
茉莉的意识越缩越小,脑容量小得仿若玻璃弹珠。
她打开门,跌跌撞撞往门外走。
无论身后的茹婶怎么叫她、喊她,她就像没听见一样。
神志不知飘到了哪里,身体完全遵从本能的活动。
吕碧雪看见是她,既惊讶又不惊讶。不待茉莉开口说什么,她便长叹一声:“你怎么才知道啊!”
茉莉捏着脏报纸,站在门前眼泪簌簌。
怎么才知道、才知道……
她应该早知道的。
她哽咽着哭着问:“他……为什么……要去武汉啊?”
兵荒马乱的内地,战火纷飞。
吕碧雪又叹一声,“拜托,你应该去问上官云澈。”
“这关他什么事?”
“因为他不想你再和易谨行见面。”
真正的伤心是哭不出的酸楚,只把十三颗青梅全捏碎了猛然倒在心房上。心痛得要死,你却哭也哭不出来。
上官云澈回到高纳公寓时,看到的茉莉是倒在十五楼的走廊,她软软地靠在墙壁,伤心地揪着心脏前的衣领,幽幽的呜咽。
嘶哑的哭声像悲怆的小兽从喉咙出吼叫。
“云官,你回来了!”守在茉莉身边的茹婶,焦急地说:“你快来帮帮我,也不知她这是怎么呢!”
他走过去,把她抱起来。
她说不出话,激烈地用眼神和动作拒绝他的靠近。
不停地打他、咬他。泄心里的痛苦。
她的力气怎么敌得过他,强行被带回房间,看见餐桌上摆着的剪报泪如雨下。
翻着那一张张、一页页的心血文字,她终于放声大哭。
“谨行……谨行……”
事实已经铸就,苛责、怨恨无济于事。所有人的天空都在下雨。
“你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
“我们还结婚吗?”
“我不知道。”
“那你现在想干什么?”
“我想去看他。”
“去武汉?”
“是。”
上官云澈站起来望着眼前这个憔悴伤心的女人,悲从中来。
“陶茉莉,我不阻拦你去武汉。但是如果你去,我们就马上结束。”
他是个男人,也有自尊。为了她把自尊低到尘埃也是有自尊心的。
如果爱是要放弃自尊,他宁可放弃爱情。
茉莉看着他,无言地滑下眼泪,滂沱的泪接踵而至,“我……我只是想去……看看他……”
看只是表象,爱才是原因。
“不,你只能选择一样。”他愤怒地把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不要和他见面,永远不要!”
“可是——”
“没有可是!”
茉莉伏在桌上大哭,“我……我只是想去看看他……知道他好不好……”
她的哭声越惹怒了他,他像困兽在屋子里转着,把眼睛所能看见的所有物品统统摔到地上。
花瓶、油画、瓷器、台灯……全部碎了稀巴烂。
“云官、云官少爷——”
“走开!”他掀翻了劝架的茹婶,红着眼睛对茉莉吼道:“你要我理解你对他的关心,那你有没有理解过我,有没有对我有过一点关心!你有没有想过当我看见你为了他哭得肝肠寸断的时候,我站在你的身边是什么样的心情!你想去武汉看他,照顾他。我恨不得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陶茉莉,你知不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我的未婚妻!”
他像头公牛径直向她冲去,似乎要和对方同归于尽。
“少爷,少爷!”茹婶拖着他的腰,哭道:“你别这样啊……”
“云澈!”
惠阿霓和肖劲锋宛如天兵天将出现在这场混乱之中,他们扫视一圈屋里的乱像,目光最后停留在云澈和茉莉身上。
“茹婶,你放手。”
“是,夫人。”茹婶松开抱住云官的手,退开一点。
“傻孩子。”惠阿霓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摩挲着他的肩膀,抱着他哄道:“云澈,跟我回家去。”
他的嘴唇颤抖了两下,僵硬的说:“不……大嫂,我不回去……”
“听我说,云澈!”惠阿霓直视他的眼睛,“爱不是强求,爱是心甘情愿。她要是爱你,她会来找你。如果不是,你就要放她自由!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输,不可怕!我们上官家的男人输得起!”
他眨了眨眼睛,叫了声,“大嫂……”就再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惠阿霓也红了眼睛,看着心爱的孩子被人伤得遍体鳞伤真是心如刀割。
“嘉禾,我们带云澈走吧。”
“好。”
“快、快走!”惠阿霓擦了擦眼睛,推着云澈往门外走去,她只想尽快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
云澈走了,惠阿霓和肖劲锋也走了。
茹婶拿来扫帚、撮箕清扫狼藉的地面。把摔坏的东西清理出去,细软衣服重新收到柜子。
“茉莉,我……下楼买菜啊,一会就回。”
至理名言,天塌了也要吃饭。
茉莉木然地点点头。
茹婶解下围裙,换上外出的外套,从门后拿出竹篮和钥匙出门。
经过这么一段混乱和嘈杂,茉莉没有再哭。
她静静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一个人坐着,房间静静地,她的心也静静地。
这不合情理,她不应该这么安静。
她可以歇斯底里、可以大哭大笑、可以去找云澈、可以去艾斯得路、可以去双井巷……
她就是静静的坐着。
茹婶上街去了很久,回来后,她还是坐在那里。
“呦,茉莉,你……没事吧?”茹婶脱下外套,穿上围裙,去厨房忙开了,“茉莉,你坐了那么久也累了吧,去屋里休息休息吧?等会,我叫你出来吃饭。”
厨房滴滴嘟嘟传来切菜的声音。
“茹婶,云澈还好吗?”
滴滴答答切菜的声音消失了,茉莉只听见一声拉长的叹息。
她的心又是一种撕拉的剧痛,两滴眼泪落在桌面上,她小声哭道:“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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