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太子太傅(一)
雨落亭台,春意尤凉。
蜿蜒回廊的尽头处,一人坐在亭中赏雨,膝上窝了一只雪狐,垂散的长遮了半边脸,看不清面容。
只一个侧影,就足矣柔化相思的心。
重翼捏着手中信函,站在回廊伊始,那人赏雨,他赏那人,久久才又迈开步子。
脚下亭廊蜿蜒曲折,一如这穿越生死的相见,他不敢走得太快,怕是大梦一场,又忍不住越走越快,遍寻不得的人此刻就在他的眼前,他生怕走慢了,便再次错过。
倏得,重翼近乎奔起的脚步戛然而止!
面前男人听到脚步声回身,白皙的面容一览无余,那人面容敛尽世间光华,美得令万物失色,却不是澜儿。
深埋心底的绝望一丝一缕重新抽芽,疯长。
不是澜儿!
竟然真的不是澜儿……
“小人不知皇上驾到,未有接驾,请皇上恕罪。”那男人放开手中雪狐,盈盈跪拜,身姿蒲柳弱风。
见到如此倾世的美人,重翼眼里没有丝毫惊艳,只余一片死寂。
他住在皇上心里。
信函内只写了这一句话,字迹清秀,与封外留款迥然不同。
澜儿从不用毛笔写字,但也许澜儿是会写的呢?
……
“主子,属下跟着送信的人寻到了澜公子隐居之所。”
……
“你敢利用澜儿接近朕!!简直找死!!”重翼一把揪起容澜的衣襟,将他从地上狠狠扯到自己跟前。
“呲——!”眼见主人被欺负,小狐狸一呲牙,就扑咬住重翼的胳膊。
容澜皱眉,连日阴雨,断骨的旧伤越来越疼,重翼的动作令他冷汗涔涔,他垂眼:“小人只是想劝皇上,不要再劳民伤财寻一个已死之人。”
重翼一把将小狐狸甩开,手上力道更狠:“你敢说澜儿是‘已死之人’?!”
“咳咳!咳……!”容澜的肺本就受过重创,时常提不上气,被这么一折腾他急咳两声,心情十分不爽,抬眼就冲重翼吼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容澜俯身抱起摔得不轻的宠物。
重翼松手,怔在原地。
面对和澜儿长得一模一样的慕绍澜时他都没有此刻这般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除了长相不同,这男人的一切都与澜儿那么像,身影、声音、说话的语气神态、还有那望向自己的一双眼也像极了澜儿的眼睛,冷漠淡然,狡黠明亮。
重翼反手就抱住身前男人,竟然连身上的味道都一样……
“澜儿,我错了!我想你!我想你……”
重翼抵在容澜耳边一遍一遍说着“我想你”,声音低哑暗沉,渐渐带了呜咽。
近在咫尺,咫尺天涯……
容澜抱着小狐狸窝在重翼怀中,只感觉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不正常,他的耳垂儿最为敏感,重翼说话时双唇若即若离碰触在那里,让他想躲也躲不开。
“小人不是皇上要找的人,请皇上看清楚。皇上乃一国之君,受万民爱戴敬仰,更肩负天下苍生的福祉,不该如此颓废消弭。”
容澜忍着乱跳的心出声劝导,两年多不见,重翼眼下的模样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一看就是长期不曾好好睡觉,两只眼睛红得像兔子,整个人更像丢了魂儿,易怒又神志不清。
容澜没想到,他“死”了,重翼会有这么伤心难过,可他还没来得及感慨更多,重翼就松手站直身,恢复了一个帝王的冷峻威仪。
“澜公子美名天下,世人想一睹姿容难如登天,就算朕想见你,也要看你愿不愿见朕,你设计朕寻到这里,该不只为了劝解朕这么简单,你有何目的?”
容澜刚要跪下答话,重翼伸手拖住他,“传言你身体不好,站着说吧。”
容澜拱手作揖:“谢皇上体恤。小人确实有事求皇上!”
容澜一五一十将影子损毁贡品的前前后后讲述一遍,又言明自己的计划,末了道:“还望皇帝陛下相信庄主与少庄主对大周的忠心!”
重翼听过只盯着容澜说:“朕可以答应你的请求,但你必须跟朕进宫!”
“他不会跟皇上进宫!”躲在暗处的千羽辰再看不下去,飞身闪出:“草民千羽辰,参见皇上!贡品会如期进京,至于千羽庄与苗南有染之事,千羽庄在江湖也算有些影响,庄中为了生意更是养了不少闲人,无需皇上的人动手,小人会将苗南影子斩草除根,给皇上一个交待!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帝多年也无法彻底除掉的影子,千羽辰竟敢放话说能将其斩草除根。
“辰!”容澜心中震惊,千羽辰这是为了他不惜在重翼面前暴露千羽庄的全部实力,拿足矣匹敌皇权的威势逼重翼放弃让他进宫的想法,今日之后,恐怕千羽庄再无法明哲保身,苗南一灭,重翼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威胁帝位的千羽家。
重翼闻言却是毫不惊讶,似乎早就知道千羽庄的真实实力,“看来江湖传言不假,澜公子果然是辰少庄主的死穴,有他这样绝色的美人陪在朕身边,相信千羽庄也一定会对大周忠心不二!至于他要不要进宫,辰少庄主如此武断地替他拒绝,难道不听听他本人如何回答吗?”
容澜正无奈和宠物对视,就感觉两道目光直直向自己射来。
“……额”他卡壳,进宫还是不进宫,这是一个问题,那座皇宫充满了他不堪回的游戏时光,但眼下他若不进宫,重翼的状态这么不稳定,貌似也不那么好说话,分分钟就和千羽庄杠上、灭了他救命恩人的家也不是不可能。
“辰,皇上乃明君,相信苗南的事一结束,皇上就会放我出宫,不会为难我的。”容澜作出回答,话里话外给重翼戴着高帽,希望为自己留下日后出宫的后路。
岂料重翼根本不理他的话茬,一听他同意进宫二话不说就将他打横抱起。
小狐狸一爪子往重翼脸上拍去,重翼偏头夺过,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抱着的感觉也那样像澜儿……
背骨一样得膈手,身体几乎没什么重量。
他抱着容澜转身:“有关影子的事之后会有人来与辰少庄主合议!”
千羽辰松开紧握的拳头,跪身送驾:“恭送皇上!”
容澜没顾上和千羽辰道别,只在重翼怀里不满挣扎:“请皇上放小人下来!”
重翼置之不理。
“皇上,小人有脚,自己会走,请皇上放小人自己走路。”
容澜再三申辩,重翼始终不肯松手。
千羽辰望着容澜被皇帝抱走的画面,对身后走出的夜无声道:“调集十二线人,限时半月让他们把苗南所有影子的隐秘身份都找出来。再通知下去,就说这趟贡品由我亲自护送入京。”
夜无声问:“少庄主要为了公子去京城?”
千羽辰沉默不语。
苗南王宫。
失了南王,乌梓云作为太妃只得住回宫里稳定朝局,每日早朝,南王王位空悬,太妃垂帘听政,众臣与太妃商议如何将南王从大周皇宫解救出来,而唯一有此能力的人却迟迟不肯表态。
“容将军何故不愿将大王救出?!”百官质疑。
容烜立在朝堂上,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地看着太妃:“容烜心里的南王只有一人,太妃心知肚明!”
僵持半个多月,这日朝后,太妃终于留容将军单独问话。
乌梓云高高在上:“梦去的解药哀家可以给你,但你必须先将绍澜救回苗南。”
容烜压抑着心底怒恨,生怕失手捏死面前的女人:“小澜也是太妃的儿子,太妃这般厚此薄彼,先是毒杀亲儿,如今又拿解药要挟,以求另一个儿子活命,太妃这样做难道就不怕遭天谴?”
乌梓云无奈皱眉:“哀家是愧对他,但谁叫他为了仇人吃下‘蚀心水’再无法有子嗣,苗南的南王必须留有后代,你可懂哀家的意思?”
容烜面若寒霜:“请太妃先交出解药,人容烜自然会救!”
乌梓云不肯松口:“你早知真相,更将哀家所做全都嫉恨在绍澜身上,如今得知小澜未死,你必想除掉绍澜,哀家不能相信你的话。”
容烜眼底翻出血红:“小澜的身体再等不了,离下次‘蚀心水’作还有十天,太妃竟是毫不在意小澜的生死吗?!”
……
“容将军,老朽号称天下第一神医,却对令弟的身体时感无策。他体内的梦去之毒在服下蚀心水的解药后骤然增强,然后又慢慢减弱,老朽寻不出缘由,担心下次蚀心水作之时,以他目前的身体吃下解药再承受不起梦去毒性的反弹。一个月的时间,希望容将军能寻得梦去的解毒之法,以保令弟性命万无一失。”
……
乌梓云沉思片刻,道:“你入京后先找到影一和弥儿,解药在他们二人手中。”
容烜一握佩剑,凛步转身:“容烜就信太妃这一次!”
他一路快马,带了十数人心腹秘密前往大周皇城,刚一入京就听得满城都在议论。
“诶,你们听说了没,澜公子被皇帝带进了宫!”
“你们若是见过澜公子本人,就知道那样美得男人,生来就是要被天下最尊贵的男人爱得。”
“传言他是被皇帝从千羽庄的少庄主手里抢走的,要说辰少庄主,那也是无数江湖痴女的梦中情人,文韬武略一点也不比皇帝差!他若生在皇家……难说,难说呀!”
容烜坐在二楼雅间,沉脸听着堂下众人议论,不多时,一白袍男子走进,正是被人议论的主角之一。
千羽辰落座:“是我没能阻止澜进宫,他为了千羽庄才答应皇帝的要求。”
容烜沉声:“重翼不知小澜的身份吗?传得都是‘澜公子’。”
千羽辰:“皇帝心思深沉,想来澜也瞒不了多久,只愿被皇帝拆穿之前他可以脱身。”
容烜捏着手中茶杯,杯上慢慢显出裂纹:“就算重翼知晓真相后悔了,我也不会让小澜回到他的身边!”
千羽辰问:“容将军来京是听说了消息,打算提前将澜接回苗南吗?”
容烜摇头:“入京前我还不知道重翼竟是将小澜带走了。我来京的目的不便告知少庄主,以免少庄主因此惹祸上身。只是,若容烜不幸意外,希望少庄主告诉小澜,无需替大哥报仇,大哥只愿他一世平安。”
千羽辰拒绝:“将军是澜在世上最看重的人,这样的话将军还是自己对他说。辰希望将军在行事前多些考虑,当年有人在容府里大肆屠杀,然后放火掩藏证据,如果是皇帝杀人,何须这样大费周折,杀人者也许并不是皇帝身边的暗卫。”
“啪”!容烜手中茶杯应声碎裂:“除了他,家父无论朝堂还是江湖都从未与人结仇,还能有谁要杀我容家一百多条人命!”
千羽辰叹声:“既然将军做了决定,那我也将澜的决定告知将军。”他说着掏出南王令牌,“澜被皇帝带走的突然,将此物留在了枕下。他说他不想回苗南做南王,更不愿看着大哥被仇恨左右,日日痛苦。辰擅自揣测,澜心中仍放不下皇帝,不知该如何面对一心报仇的将军,所以才想暂时继续住在千羽庄,却又为了千羽庄不得以进了宫。”
容烜接过令牌:“完事后,我会亲自问小澜的决定。告辞!”
容烜离开,夜无声带着千帛走进雅间。
千帛躬身,语气焦急:“少庄主,小的正与内务府交接贡品,宫里的太医急匆匆赶来,说是奉旨要提前将药材全部拿走,贡品药材比一般上等药材还要珍贵难得,那些取药的太医们一个个交头接耳,说皇帝陛下对那人就是不一样,连德妃都失宠了。小的担心是先生病了,先生的病连仙人道长前辈都治不好,宫里的太医们又怎么能治好?这可怎么办呀?”
千羽辰的心随着千帛的话越来越紧,“贡品一事有千白处理,你准备一下,等着进宫。”
千帛不解:“进宫?”
皇宫里,容澜躺在九重殿的龙榻上,浑身不自在:“皇上,小人能不能换个地方睡觉,在这儿小人睡不着……”
重翼按住他的肩:“只有九重殿铺设了地暖,殿后更有从京郊引来的温泉,王褚风说你不能再受寒。你放心,朕不会与你同住,九重殿……九重殿朕很少会来。你若真不想住,等你病好,朕任命你做太子太傅,让你搬去太子宫,也少和朕的宫妃来往。”
小狐狸戒备得盯着重翼,随时准备咬他!
容澜皱眉,忍不住抱怨:“皇帝陛下的宫妃小人可是惹不起。”
容澜被重翼大张旗鼓带回宫,惹得满城风雨,德妃头一个瞧他不爽,趁着重翼早朝请容澜喝茶。
容澜本来是拒绝的,可皇宫里人人都道德妃即将问鼎后位,劝他身为地位卑微的男宠不能轻易得罪,他一时好奇能让重翼再次立后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便欣然应邀。
想当初他废后的任务做得那么辛苦,到死都没瞧过亥姝长什么样子,也是被他害了的女人……
结果,德妃非说天热,还特别体恤下人的亲自去冰窖取冰,然后,他这个作陪就华丽丽得冻晕在一片寒冰之中。
再醒来,人就已经在九重殿,还躺在他此生最不想睡得一张床上,这儿简直就是他的耻辱,还是他死得地方,睡在这里实在往事不堪回,又特别不吉利!
容澜脸色不佳,想起身走人,浑身使不上力,重翼倒是会为他着想,让他做太子太傅,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留在皇宫的身份,顺带脱离各路宫妃瞧他不顺眼的魔爪,但他本来的计划是演一出苦肉计,借口要求搬到宫外,看来不论游戏还是现实,不管他是容澜还是澜公子,他都玩不过重翼,人家皇帝不上他的当。
容澜心中腹诽,眼里神色也跟着一闪一闪,重翼盯着他的眼睛出神,半晌俯身轻轻搂住他的肩。
小狐狸猛然窜起,呲牙扯着重翼,想让他离自己主人远一点!
容澜不满扭身。
“别动。”耳边是重翼一如既往低哑而又略带沉吟的声音:“让朕抱一下,一下就好!”
容澜不再动。
重翼确实只抱了一下就松手。
容澜垂眼,他进宫前还在烧,风寒本就没好,如今又挨冻,心口疼得厉害:“小人想睡觉了,皇上不会要在这里看小人睡觉吧。”
重翼沉默,过了好一阵,在容澜挨不住几乎就要昏睡过去的时候才答道:“不知为何,朕看着你,心底翻涌的思念总能稍有平息,可你却不是澜儿,朕竟然会将澜儿认错……”
重翼眼底透出绝望,“朕或许该放你走,可朕太想澜儿了……想到了疯,入了魔,朕不会伤害你,你别想着逃走,你徒儿知晓你生病定会告诉千羽辰,千羽辰就会想办法让朕同意你徒儿入宫照顾你。”
容澜稍有清醒:“所以,皇上是在用千帛威胁小人,让小人留下?”
重翼起身:“你好好休息,朕处理完德妃的事再来看你。”
容澜伸手扯住重翼衣袖:“皇上不必为了小人处罚未来的皇后。”
“朕答应过澜儿这辈子都不再立皇后!!”重翼一瞬间暴怒,“德妃逼朕违背诺言,朕处置她,不是为了你!”
容澜心中腹诽,说不是为了他,但绕一圈还是为了他,他懒得再劝,松开手:“小人可以为皇上排忧解难,作为交换……”
“你答应了进宫,就休想离开!”重翼冷声拒绝。
容澜皱眉:“那小人白天随意进出皇宫,晚上都住在宫里行不行?”
重翼妥协:“等你做了太傅,朕便不会再让你禁足。”
容澜挑眉:“那行,作为回报,小人当了太傅头一件事就为曾家请功,皇上意下如何?”
重翼久久凝视容澜一双狡黠明亮的眼睛,末了摇头笑道:“你得到朕准你随意进出皇宫的允诺,还顺带报复了德妃,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狡猾。”
容澜一扯手跟前不停添自己的小狐狸,把宠物抱在怀中:“有哇!当初捡这个小家伙,就是想起曾有人说我像狐狸一样狡猾,小人多谢皇上夸赞!”
重翼伸手想摸摸容澜总也带在身边的宠物,小狐狸却是戒备地冲他龇牙,全无对主人时的那般温顺讨好。
容澜把手藏在宠物身下,默默掩住紧刺疼的心口,闭眼道:“皇上,小人累了……”
重翼俯身压了压他的被角,动作出奇地温柔,话语也出奇地温柔:“睡吧,朕之后再来看你。”
是夜,张德带着千帛进到九重殿:“澜公子还在睡觉,你在跟前守着,人醒了就通知太医看诊。”
千帛走到容澜身前,小狐狸不停添容澜的手,他望眼先生微微泛紫的指尖,慌忙喂容澜吃下一颗药丸,拖容澜靠坐在床榻上就喊:“先生!先生!醒醒!先生!”
张德阻止,“你这是干嘛?”
千帛唤不醒容澜,冲殿外急道:“太医!!太医快进来!”
而天牢里,容烜计划周密,悄悄将影一和弥儿救出,拿到梦去的解药。
“进宫营救南王还需时日布置,具体计划会有人告诉你们。”
他说完,便带着解药跃入高耸的宫墙。
寻到小澜居所时,九重殿在深夜一片灯火,殿中皇帝震怒:“你有心疾为何不说?!若不是恰逢你徒弟入宫,你就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