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敦煌佛世界
如果没有小池对鸠摩罗什故事的演绎,我们不会觉得时间这么快,我们不会觉得对敦煌如此的期待,我们也不会觉得看看壁画和佛像有多么稀奇。
当我们来到莫高窟前时,小池又话了:“如果要为莫高窟写副对联的话,我都已经想好了。上联是:文明积而毁,下联是:国运盛与衰。”
我问:“何解?”
她说:“一千多年的造像与经文,积累了数十代人的建筑、美术、哲学、宗教等巨大的文明成果,在国运衰退时,一次次被洗劫,一次次被剥落,如果积累不厚的话,我们今天估计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我们看了九层楼、三层楼,巨大的佛像分别是不同时期的艺术。我们看了彩绘壁画、看了古籍陈列,各种文字以及各种佛教派别争相斗艳,犹如走进一个文明的巨大海洋之中,我不得不想起闻一多的诗来:“你隽永的神秘,你美丽的谎,你倔强的质问,你一道金光。一点神秘的意义,一股火;一缕飘渺的呼声,你是什么?我不疑,这因缘一点也不假,我知道,海洋不骗它的浪花,既然是节奏,就不该抱怨歌。如今,我只问怎样抱得紧你,你是那样的横蛮,那样美丽!”
这是闻一多对中国传统文明的赞美和态度,也是我今天在敦煌油然而生的情感。
数十年来,许多敦煌人从青年时期就留在这里,与沙漠为伴,与佛像为伴,他们不是不能离开,许多是舍不得离开,那个女院长,令我非常佩服,她从姑娘时期到来,直至白苍苍,尽管她丈夫在武汉,我知道武汉的繁华。这种坚守也许是一种信仰,但我估计,更多的是一种喜欢。这是多么吸引人的宝库,值得你为之付出一生。
在这里,小池也变得谦虚起来,她不再对洞窟的内容作具体的讲解,而是随着参观团队一起,听导游和解说的讲解,因为过于专业,所以不敢造次。
思远和高妍对经变壁画很感兴趣,他们为自己亲眼看到天女散花、飞天女神等兴奋不已,直到从某个洞窟出来,妍子还兴奋地讲到:“孙悟空真的是个猴子,壁画上一千多年前就是这样画的,我看到了!”
张思远出来后,念念不忘那个反弹琵琶的形象:“真美啊,她是真弹呢?还是仅仅是做一个舞蹈动作?”
“你是说人美还是动作美?”妍子追问。
“都美!咋的?嫉妒了?”思远笑着调侃。
“壁画刻画的西天佛国,综合了当时人们想象中最美的事物。”小池出来,才开始了她的讲解:“一千多年,人们的想象力和艺术表达力都在这里同时显示,从思远的欣赏来看,百十代人了,中国人的审美没有跑偏。”
我们都笑了起来。
“塑像不用说了,单从绘画来看,它是包含了整个宋代以前的中国美术史,人物、山水、动物、装饰画各成体系,蔚为大观。从音乐史来看,敦煌壁画中有音乐题材的洞窟就有200多个,表现了不同类型的乐队有500多组,吹拉、打、弹乐器40多种,经洞文献中还有丰富的曲谱和音乐资料,可以说,这里也是中华文明包括周边西域文明的近千年的完整的音乐史。当然建筑史、宗教史等,每一个学科活生生的千年历史摆在你面前,作为一名专家,你不痴迷吗?就像一名寻宝者,突然帅了一片铺满珍贵的沙滩,你舍得离开?”
她这样一说,我理解了那些专家,穷其一生,原来他们是走进了历史的万花筒,炫目的色彩,让他们舍不得离开。
大家离开藏经洞时,听导游说,里面曾经埋藏了大量书籍文献,大部分是汉字写的,还有一部分为古代的藏文、梵文、齐卢文、粟特文、阗文、回鹘文、龟兹文、希伯来文,内容上,除佛经外,不包括了儒、道经典,小说、诗歌、史籍帐册、信札等级大量孤本和绝本,这样巨大的文明积累,构成了恢弘的学科--敦煌学,千年文明集成之大学。
“关于宗教史”小池说到:“我所知并不多,但它开建时,正是鸠摩罗什在世的时代,那时的早期造像是以小乘佛教为主,他母亲就是小乘佛教的成就者。后来,演变为大乘并在中原兴盛,与鸠摩罗什有极大关系,也在这些后来的洞窟中有所体现,历史所言不虚也,神不神奇?”
把鸠摩罗什与敦煌联系在一起是小池的妙想,但也勾引了大家的兴趣。
“他母亲应当很漂亮吧?公主哟。”高妍怎么老往这方面想。
“那不一定,但后来姚兴送给鸠摩罗什的十个女人肯定非常漂亮,你们说呢?”小池也玩笑起来,把我们从学生的文明、学术等严肃话题转移开来,确实活泼不少。
“但历史就是这样,盛极而衰的道理,永远没有饶过任何一个文明,它的破败和毁坏也极其令人痛心!”
小池话锋一转,又把大家的气氛带入一个沉痛的氛围。
“这与国运有关,说到底,与文明变化有关。我们也不能单纯责怪他一个人。”小池说到的这个人,我们也在导游的讲解中偶尔听说过。
王圆箓,一个道士,敦煌的罪人,但他并非主观要破坏,他只是愚昧,从佛教上讲,所有的痛苦,根源于无明。但我们怎么能一味责怪他呢?国家任人凌辱,朝迁割地赔款,列强霸权殖民。当国运衰落时,你不能单独责怪任何一个个人。
况且,道教的门徒,本来就不太重视佛教的遗存。当英国有考古学时,中国人还在跪拜祖先。所以,当英国考古学家斯坦因来到敦煌时,仅仅为了他资助兴修道观的承诺,就让他带走了24箱写本和5箱艺术品,只花费了200两白银。主要原因,是王道士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多么的珍贵,他只有这个见识,他只认为最贵的是白银,他的理想估计也只是想当一个太平道士,在一个小小的属于自己的道观里,度过他衣食无忧的一生。
本来,元代以后,莫高窟就停止建设了。明代修建了嘉裕关,将此处阻隔在中原之外,更是人迹罕至,如果它不被现,甚至如果不是在那个时候被人现,恐怕也不会受到如此的掠夺。
1900年,光绪年间,八国联军侵入中国,那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贫弱的时期,帝后西逃至西安,皇宫珍宝被洗劫,圆明园被焚毁,这是中华文明史上的灾难。就在这个连皇帝都难以自保的时期,莫高窟被灾难性地现了,王道士现了那个震惊中外的经洞藏,5万多件从公元4到11世纪的珍贵文物出现,它们的灾难开始了。
如果说第一次斯坦因给200元买走了文物,王道士是因为不知道它的价值。那么,第二次,也就是1914年斯坦因给的500两白银,带走了570段文物,王道士应该明白,这些东西是非常珍贵的。
我们不是批评斯坦因,他毕竟付了钱,他只不过利用了王道士的愚昧和贪财。但是,伯希和却是真正的强盗,作为最懂得这些文物的专家,他是有选择地现,有目的地盗走,而且盗走的多是王道士信仰的道教的经典,这次盗窃,是敦煌文物精品中,从质量和数量来说,是最大的损失。一分钱代价也没付出,拿走了王道士的珍宝。6000多件写本,装满十辆大车,这种盗窃的方式,堪称奇迹。
王道士,在朝廷现此事后派出官员来清点文物时,他自己还私藏了许多文物,负责清点的官员何彦升自己也监守自盗,私藏了许多。这俩人把自己私藏的文物,大多都卖给了日本人,想到这一段,我就想起日本侵华的主要帮凶:汉奸。为了一已之私,祸害国家利益,这样的国人在那个时代还少吗?
藏经洞五万多件文件,运到政府时,只有八千多件了。甚至,连最后打扫战场的也是外国人,俄罗斯佛学家奥尔登堡,掘地三尺,挖得一万多件文物碎片,带回了俄罗斯。
当时的中国,正处于亡国灭种的危急时刻,我想起了古印度的灭亡,它曾经创造了多么灿烂的文明啊,法显渡海,玄奘西行,为中华民族提供了巨大的精神滋养和宗教来源,但当它被外族入侵后,文化得到了彻底的改造,以至于忘记了在这片土地上,还有这么伟大的历史。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印度独立,才根据玄奘的回忆录《大唐三藏法师西域记》,按图索骥,才产生了一个又一个震惊世界的考古现,才明白自己的历史和文明。
差一点,就差一点,毁灭殆尽。
但是墙上的壁画还在,建筑还在,塑像还在,它仍然在这荒漠中告诉我们后人,它那光辉的过去,它那深邃的眼睛。
“还有一个人”小池说到:“我对他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也许他的经历告诉我们,因果的存在,也许他的功过要靠历史来评。”
“谁?”我比较好奇。
“张大千”。
“那个著名画家?你是说曾在敦煌学习描摹的张大千?”我吃惊了,他有什么不好评价的?中国近代美术史上的大师,敦煌艺术的推广者,他应该是有功的啊?
“不能为了一已之私,或者就算是一已之爱,而让国宝永久毁损,他也是破坏者!”小池愤愤不平。
然后小池给我们讲述了这段故事。
1940年起到1942年,张大千来到敦煌,到洞窟中描摹壁画,这本是一个美术家对艺术传承的学习和热爱,是值得赞赏的。但是,他在描摹过程中,现,第一层壁画有起皮的现象,下面好像还有一层,他为了自己的好奇心,不顾文物的完整性,自己粗暴地剥掉西夏时期画的第一层,弃之不顾,继续描摹第二层的晚唐壁画,当他把第二层描完时,他现下面还有一层,于是继续剥开,于是出现了我们今天看到的盛唐壁画,由于他的粗暴施工,我们再也看不到那些晚唐、西夏的真品了,只能在某一张他的画稿中看到部分的速写本,与真迹不可同日面语,他这明明是以研究为名,行毁坏之实,为了几张画稿,破坏千年珍品。
他总共破坏了三十多处,涉及多个洞窟,并且是那些当年最美丽最有价值的壁画,这是我们自己的人,这是懂行的人,还有什么理由呢?
“当然,他后来的际遇,似乎也证明了因果报应。”小池说到。
“他后来怎么了?”高妍也感起了兴趣。
“他看了不该他看的东西,后来,他的眼睛瞎了。他新手撕碎了凝结在壁画中的神圣情感,所以他晚年漂泊异国,饱受思乡之苦。”小池简要给我们介绍了张大千的后半生,觉得这仿佛是因果报应,我觉得不太靠谱,但又不好当面指出来。
离开莫高窟,我在想,那些曾经创造了灿烂文明的古国,一个个都因外敌入侵而消亡,我想起了那些西域路上的王朝,都因气候变化而消亡。不用说古埃及、古印度、古巴比伦,就说,从张骞以来,那些我们熟悉的名字:楼兰、高昌等国,都已经消失在这茫茫大漠之中。国运文运相似,即使曾经无比达,也逃不脱盛极而衰的规律。易经上说:亢龙有悔。
但是,中华文明为什么能够躲过无数次灾难,在几千年的风波中存活下来,一次次实现了易经中所说的:否极泰来。
这估计不仅仅是幸运的原因,也不是没有过强敌,也不是没有被征服,也不是没有过衰败,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肯定有它内在的秘密。这个文明也许掌握了长生的密码,也许具有自我进化的基因。
下一站就是月牙泉了,这倒是妍子在今天行程中最期待的地方。
这里有座山,叫做鸣沙山,这里有汪泉,叫做月牙泉。这个搭配十分奇怪,但它就出现在这个地方。
当然,有地质学的解释,所谓地下水的原因,也有沙丘和风向的原因等。当然,我也曾听过风水学的解释,阳极生阴,西方为金,金旺生水等。但是,当你见到这种神奇时,你不会去考察原因,你只会兴奋和感动,这才是一个人应当拥有的心情。
小池好像懂得我的想法,她站在这碧绿面前,她没有说一句话。虽然高妍和思远在叽叽喳喳,但他们说的不是解释,而是心情,倒显得与此时此景十分的融洽。
遥想古代,行走在沙漠戈壁的商队,干渴和饥饿让他们面临死亡,他们也许对佛在做最后的祷告,但奇迹出现了,他们看见了这汪泉,在沙漠包围的深处,清澈美丽得象一个梦。只有佛祖的保佑,只有观音菩萨的慈爱,才会创造出这样的生机。
于是,当他们从长安返回,带着大量的金钱物资,带着对繁华长安的记忆,再次经过这个地方,他们不由得想起了佛祖的恩典,用塑像用壁画来表达崇拜,用一个个精美的洞窟,来向后人展示慈悲的力量,美丽的西天。
这里的风是奇怪的,从外面来,转一圈,由下往上吹。这里的沙是奇怪的,乘着风向上跑,还出欢快的鸣叫。这里的泉是奇怪的,没一丝波纹,永远那么大,像一个巨型的月牙,映衬着天上的月亮。有一座精美的楼,有一些绿色的草,都是因为这泉而存在。有很多人来,有很多故事,都因这泉水而生。
沙洲城,也就是今天的敦煌市,我觉得,它应该叫绿洲城,也是因为这汪泉。那是观音的甘露吗,还是她慈悲的眼泪,也许那是大地的结亲的眼睛,为了人类,遥望上天。
我在深思中抒情,小池在不停地拍照,她说,我在思考时最好看。
当然,最欢腾的还是妍子和思远,他们在滑沙。从几十米的高坡上,坐着一块木板,直接从沙丘上往下滑,一次一次艰难的攀登,只为一次一次的坠落,只为一次一次的尖叫。他们在这巨大的沙堆中,仿佛寻找到了单纯的快乐。我想,古人可能不会这么想,尤其是饥渴的商队或者跋涉的骆驼。
小池也要拉我加入,我不得不跟上她的节奏,脖子上拴着她和我的鞋子,像个被侮辱的囚徒,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表示我也自甘堕落。
当然,从上往下滑的过程,本身也是自甘坠落,与堕落一字之差。
当我们爬上去时,小池要求进行双人滑。木板加长,我抱着她,在飞速的冲刺中,我感受到她的乱打在我脸上,我感受到她火热的体温,我感受到她如一块珍宝,需要我的保护,尤其是她表现出惊慌和恐惧的时候。
来不及多想,已经到底了。再来,这次我抱着她,在滑动之前,她看我一眼说到:“刚才抱那么紧,怕我跑了?”我笑笑,趁她不注意,一用力,滑了下去,她在尖叫中故意左右摇摆,我不得不双手抱得更加用力,等到坡底时,我俩倒了个个,她在上我在下,瘫软在沙地上。
她还想再来,但妍子他们已经累了,只好作罢。抖沙可能属于负作用,工序复杂而漫长,但也可以平复下滑时那些砰砰的心跳。突然现,我们的鞋子哪里去了呢?落在沙坡上了?
我得回去找,因为它原来是我挂在脖子上的,这可有难度了,一来沙的掩盖,二来上面不时冲下的人,危险且不易现。但我还是得回去找,这是我的责任。
我一步一探,由下往上,刚躲开一个滑沙的,后面就被拍了一掌:“哥,你看!”
回头一看,妍子从背后提出了那挂鞋,不怀好意地笑。
原来,我们滑下时,就停在他们的身边,我只顾注意小池抱她起来,忘记自己已经把鞋子放在地上,妍子故意玩笑,藏了起来。
“你眼中只有小池,我在身边做啥,你都看不见!”高妍嗔怪到,这时小池也跑来了,妍子赶快跑开。只听小池一边追一边叫“站住,妍子,敢调戏我们!”
追逐打闹中,夜晚来临,月亮升起来了。虽然听得到声音,但我还是觉得如此安静,也许这不是安静,而是安宁,有水的地方有生命,只要不孤单,就会安宁。
我们坐下来,望着天上的月亮,微凉。我们身边,泉水平静,映衬新月,平静。我悄悄对小池说:“我想起一句诗一个人”。她低声回应“嗯”,我说:“弘一法师”。她低声回应“嗯”,我说:“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她低声回应“嗯”。
她没有看我,低着头,在我膝盖上画字,我觉得有点痒,动了动。她说话了:“庄哥,我们今晚就在这里吧?不要帐篷,就坐在这里,我躺你身上,好不好?”
她歪着头望着我,眼睛清澈,如那泉水,甚至我还看见了她眼里的月亮。我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但我不敢亲她的眼睛。她闭上了眼睛,我搂着她,风来了,丝飘在我脸上,我有点痒。我拨开她的丝,一缕一缕地,轻轻地拨。“嗯?”她的声音。“我在拨沙,你头里可能有沙,我要找出来,一颗一颗地找,你别动。”
“嗯”,她顺从地躺下,像一只温暖的小猫,又像一只甜甜的羔羊。
“走吧,你两个!”高妍的声音打破了我们的寂静“景区要关门了!”
我们相视一笑,起来,离开,在一深一浅的沙地里,我们手拉着手,蹒跚而行。
回到宾馆,我们简单洗了一下,就出去吃饭,在一个路边饭馆,看到对面还有一个日夜候车的招牌,我赶紧吃完,从宾馆把车子开出来,把那个破胎补了。
回来,躺在床上,小池望着天花板,仿佛自言自语:“我还是想睡帐篷,或者没有帐篷,只是安静地躺在在这大漠上。”
“有机会”我回应到:“明天我们到新疆,草原、戈壁、沙漠、高山,我们睡帐篷,我陪你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