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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沙头渡村窑厂

在家歇了两天,钱雪才再次走出家门。

有两只麻雀在高高的树梢上跳跃,眼前有了一团朦胧的绿色,钱雪把手搭在额前,迎着春阳抬头往前走了两步,现那株大树竟然冒芽了。

春意迟迟,不过终是来了。

这个现让钱雪的心情立马好上三分,她伸手在外,拍了拍放五斤粮票的内兜,放开脚步,雄纠纠气昂昂往孟向东家走去。

刚走到地头,就见孟向东把那只受伤的手挂在胸前,正在院里遛弯呢。

“孟向东,孟大哥。”钱雪大喊一声,朝他使劲挥手。

孟向东抬头一瞧,笑了,又露出那两个让她炫目的酒窝来。

钱雪笑着跑了过去,站定他面前,抬头朝他笑,“孟大哥,你身体好多啦。”

“是啊,在炕上睡了两天,人都懒了,还是起来走走。”孟向东揉上她脑袋,把她的羊角辫再次揉乱了。

这次钱雪一点都不生气,她双手扶上他胳膊,笑道:“孟大哥,我有话跟你说。”

孟向东了然,带她进了屋,让她上炕坐,又倒了碗热水放到炕桌上,俩人相对而坐。

“说吧,你想做什么生意?”他嘿嘿笑。

“孟大哥,你别笑,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我不笑了。”他果真收了笑,挪挪屁股坐正了。

“你看,我想了两条路……”

钱雪把她放在心里过了好几遍的方案细细给他讲了,孟向东的神情渐渐从陪着玩笑、漫不经心到郑重对待。

钱雪讲完,端起碗喝了口热水,又掏出靛蓝旧布做成的帕子,把她用竹刀分割好的两块糖,捏了一块放到他面前,另一块自己含了。

唾沫浸润糖块,甜味绽放在舌蕾上,欢乐蔓延进心底。

孟向东望着糖块,怔了一秒,又把它推了过来,“你吃吧。”

“孟大哥,你说我说的行不行?”钱雪捏起糖块,亲昵地塞到他嘴里,“很甜,一起吃。”

孟向东含了糖块,眯着眼,嘴边又隐现两个酒窝,“行不行,我们出去看看不就得了,走。”

说走就走,钱雪欣然跟上。

时值上午九点多,日头正好,俩人也没跟谁打招呼,一路出了村口,沿着泥土路往外走去。

“我们这地界倒也有个露天煤矿,就是离得远了些,走去起码一整天,也许还不够,说到烧碗坛的窑,倒是近些,就在隔壁村,我们现在走去,中午前应该能到。”孟向东道。

“好,就到那个窑上看看。”钱雪笑道。

两人也不多话,沿着土路往前赶,孟向东路熟,钱雪只要跟着他走。

大片田地荒芜,地里能看到有人如蚂蚁般弯腰劳作着,跟后来处处有商店,时时有高楼真是太不一样了。

“好荒凉啊。”

“以后会好的,等建设起来,什么都会有的,电灯、收音机和电视机都会有的。”孟向东道。

“收音机,电视机?”

“收音机就是里面能放出声音来的,还会唱歌,电视机嘛,里面有小人,会动会说话,阿雪,你以后都会看到的。”

钱雪怔了下,她倒不是不认识这些东西,她有些奇怪孟向东知道这些,说得那么肯定,“孟大哥,你知道的东西真多啊,连收音机和电视机都知道。”

孟向东愕然,才惊觉失语,忙打了个哈哈,“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香港那边都有电视机了。”

钱雪不知道电视机倒底什么年代出现的,但她存放在心底的对孟向东的疑惑一瞬间翻了上来,有心想问个究竟,又怕露了自己的底,心里别别别扭扭跟了上去。

“其实把田地都集中起来,搞生产合作社根本不好,老百姓还得有自己的田地,干活才有积极性,有了自留地,给国家粜一部分粮,剩下的就自家吃,老百姓肚子饱了,才有力气建设国家呢……”

钱雪还是没忍住,小心试探了一句,可撞上孟向东凝重的眼神,她连忙把后面的话给咽了。

“搞生产合作社是正确的,以后机械化生产,用机器一起耕田、一起收割,如果还是个人小农意识,你家一块我家一块,机器还怎么下田啊。不过现在农业落后工业,有这样设想也达不到,所以显得不正确了。阿雪,我们跟着上面的决定走,这些话跟我说说还可以,以后千万不要在人前讲了。”孟向东沉声道,“也许你只是议论一句,可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现在还不到时候。”

他具体没说什么时候,但钱雪懂了,现在不能踫跟政治有关的任何东西,最好连议论都不要有,闭上嘴默默干就是了。

她在心里,再次肯定了一点,孟向东知道后来的展。

他从后世来。

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年代了。

“嗯,孟大哥,我只对你说,不会对别人说的。”钱雪朝他微笑。

“阿雪真乖。”他伸手摸摸她脑袋。

手掌抚在她脑顶上,钱雪竟一点都不觉得被冒犯了,反倒有种很舒服的感觉,被他夸一句,感觉三月暖阳披身,全身毛孔都熨贴了。

她主动握上他的手,随着他脚步,努力往前。

一个小时后,二个小时后,棉鞋灰扑扑沾了一层轻尘,腿脚越沉重了。

钱雪难得倔了劲,硬是一声未吭,花费二个半小时,终于来到了属于生产三队的沙头渡村。

村子以沙头渡命名,有条沙头河,直通向省城,以前渡口大小船只往来穿梭,行人货物运输不绝,现在同样繁忙,只一点,运送的货物只有了砂子,从河水中淘洗出来的砂子,一船船运往省城,支援建设,至此,沙头河也变成了一条浑浊的黄河。

两人在河边站了会儿,目送着一只载满砂子的平底机船突突驶离渡头。

“从这里去省城,行船只要三个小时。”孟向东道。

“这么近。”钱雪惊讶道,“孟大哥,我们要是有机会,去省城看看吧。”

“是要去的。”孟向东目光沉沉,“有机会,总要去的。”

俩人进了村子,这村子比钱营村大多了,感觉都有小县城那般大了,俩人打听着烧碗的窑厂。

“你说顺福窑厂吗,早没了,现在改成顺福炼钢厂了。”一位大叔摇着头答道。

“啊,没了。”钱雪讶然。

“不是前两年搞建设,大炼钢吗,全都改了,现在谁还烧碗啊,都炼钢了。”大叔笑了笑,笑中带了点涩。

“大叔,那这个顺福炼钢厂在哪,我想去看看。”孟向东不气馁,接着问道。

“呶,北面那个小烟囱看到吧,那就是,顺着这条大路,向右拐个弯下去就是了。”

“谢谢大叔。”

俩人道谢,大叔摆了摆手,快步走了。

钱雪和孟向东对视一眼,继续朝小烟囱走去。

“炼钢厂不都是那种很大的大烟囱吗,这种小烟囱能炼出钢来。”钱雪疑问。

“烧陶碗的温度可比炼钢的温度低多了,这种土高炉哪能炼出钢来,估计都炼些废铁渣石吧。”孟向东有些愤然,“可上头不是让全民炼钢吗,现在谁会管炼出来的是硫石球球还是真正的钢呢,要的只是形式罢了。”

“大哥,你刚才不还对我说不要管这些,祸从口出,你自己咋也这样说了。”钱雪摇着他手,笑道。

“对对,瞧我,竟然忘了。不说这些了,我们快去看看还有没有以前留下的库存货。”

浓烟滚滚,仿佛蓝天被不小心抹上了一道浓墨,坏了一空美景,让人不喜不适。

“你们就让我进去吧,我烧了一辈子窑炉,不让我干这个,我还能干什么。”

“我管你能干什么,你还好意思说烧了一辈子窑炉,你说你烧出来的都是些啥,是钢吗,全都是没用的石头渣子,没治你的罪就算烧高香了,还赖在这儿胡搅蛮缠,滚,给我滚。”

“求求你了,不烧窑炉,那让我干点别的吧,我可以扫地,打扫卫生,我一家老小可都指着这点工资过活呢。”

“滚开,别耽误我们做事,扫地有的是人干,还能轮到你。”

钱雪和孟向东赶到,正看到一个穿着破旧中山装的中年汉子被人推搡出了大门,他苦苦哀求,可那个领导派头十足的人满目不屑,指挥着两个武装工人把大门呯得合拢了。

两扇合拢的大铁门上,顺福炼钢厂五个大字用红油漆刷得崭崭新,对比着冒着滚滚浓烟的小烟囱,活像舞台剧上的五个小丑人。

中年汉子如被抽空了精气神,整个人都瘫坐到了地上,望着炼钢厂,欲哭无泪。

孟向东朝钱雪一使眼色,钱雪忙跑了上去,扶住中年汉子,关切道:“大叔,地上凉,别坐地上了。”

“大叔,你怎么了?”孟向东也跟着问道。

中年汉子木然转过脑袋,看了两人几眼,终于稍稍回神,低头用袖子抹了泪,借着孟向东手臂站起身,摇头道:“没事,没事。”

“大叔,你还没事呢,我看到他们把你赶出来了。”钱雪直接道。

“这里以前不是烧碗坛的窑厂嘛,咋变成了炼钢厂。”孟向东故作诧异道。

“大哥,那我们想买碗坛,不就没了吗。”钱雪也接上。

“什么,你们想买碗坛?”

听到此言,中年汉子来了精神,忙问道。

“对啊,我们村少了些碗坛,支书让我们先来看看。”孟向东道。

“哈哈,你们遇上我算是找对人了,要是换个人,你们这行就走空了。”中年汉子拍拍身上的尘土,长叹了口气,“窑厂变成炼钢厂了,可惜啊,根本不对路,要是变成个烧砖厂,那还对路三分,这下算是全毁了,上头的人只知道坐着开会,也不下来调研调研,老百姓可都要饿死了。”

“可不是嘛,都已经饿死了。”钱雪嘀咕道。

“对对,还是这个小姑娘看得清。”中年汉子脸色好了三分,对上两人微笑道,“你们瞧着眼生,是哪个村的呀?”

“我们是钱营村的,离这有些远,我跟妹子走了一上午才走过来的。”孟向东笑道,“大叔贵姓啊?以前你是这窑厂的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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