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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4
国师和钱侍中的谈话还在继续,顾柔一人在远处里等着,百无聊赖,又有心事,抬起头来时却见红日如轮,跳脱云间。还有两日就是夏至,空气里已有股微微的燥热,伴随着老钱和国师似有若无的说话声传来,国师情绪稍显高纵,扬着声儿说了句:“你以为本座举兵云南,是为那一己之私?”
顾柔觉得不该听他们的对话,便又把步子挪远一些,心头却止不住烦忧。她最最担心的,就是怕国师因为自己,做出原本不属于他的任何决定。
越是不想要听见,越是又顺风飘来老钱的话,老钱很激动,跟国师闹红了脸:“话是这么说……但即便你办妥粮草补给,但此事有云晟阻挠,稍有差池,他必然拿此事在御前向你难,没必要压上慕容家的前途这么做……”
顾柔听了,心越是突突乱跳。
喜欢一个人,既想同他在一起,又想为他好,当这两者冲突,她兴许还会为自个自私一下,选择陪他一同牺牲和承担,也要在一起;可是现在牺牲的赌注上,押着他的前途身家,极有可能是性命,她怎么好自私地要求留在他身边?
浑浑噩噩站了一会儿,钱鹏月走了,没跟顾柔打招呼,国师也没邀请他进来喝茶。顾柔看国师回来:“大宗师。”
国师看她神情彷徨,伸手摸了摸她苍白的小脸:“怎么了。”
顾柔鼓足勇气:“我想去一趟云南。”
国师冷了脸:“不行。”军队都要铁血金戈用皮肉碾过去的地方,他怎么会放小姑娘去?他为这句话有了不好的预感,坚决补充:“此事休要再提。”把顾柔的话堵在喉咙口。
国师拉过她的手,抚慰地握在掌中,她的手又白又软,他一下下把玩似的捏着,口气温柔下来:“你甚么都不用管,在京师等着本座,你的父母亲本座替你送回。”
顾柔挣开他的手:“我就是不想您为了我这么做。”
国师目光微沉,正色看着她。
她豁出去了,一股脑地倒出来:“我了解我爹,他是一个既怯懦又良善的人,他不会作恶,可是我难保他不被人利用作恶;他若是被连秋上控制着,一定会为了保护我娘,受他摆布;那时候您大军逼至,我怕我爹压根儿不听朝廷说什么,做出傻事来。那是我生身父母,十年了,我一定要去亲眼探个究竟,也只有我能说服我爹。”
国师脸色越暗,似在忖度,又似在累积郁气:“今个这番话,你早就想好了?预谋跟本座提要求?”他对她深情似海,可是这份情种得越深,便越是想束缚她,容不得半点危险朝她逼近。他觉着自己苦心孤诣地安排,老钱不理解倒也罢了,可她为何不能稍作体谅,脸色便愈有些难看。
他正烦郁,忽然手就被一双纤纤素手抓住了。“大宗师,我想跟您一起生活。”她仰面望着他,清媚的眼里噙着泪光。
他心蓦地一软,烦恼顿消,定定地注视她。
顾柔恳切地凝望着他——
“大宗师,我身上的事唯有我自己能解开,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能同您在一起。”
“论身份才能,我百般地配不上您,可我还是痴心妄想同您相守,所以我更不愿意逃避这件事。”
“我出身不好,过去遇着事情,第一下总想着躲避,即使喜欢上什么,也不敢坦荡地说出说来,甚至还会故意隐藏;喜欢说不喜欢,在意说不在意。可是唯有您,能够让我毫不犹豫地说喜欢。我喜欢您……大宗师。我想为您做点什么。”
“我别的不济,可是总算有些功夫傍身;我知道这在高手如云的北军中算不得什么,可是你我之间心灵相系,只要我能找到法子见爹爹一面,让他告诉我铁衣的秘方,便能第一时间传回给大宗师您,这件事,别人做不到,唯有我能为您做到。”
她一股脑地倾吐出来,虽然紧张地等着他的回音,可是自个却已经按捺不住情绪,哭了出来。她有一丝懊恼,自觉好不成器,分明是想让他看见自己坚韧决心的一面,却又动不动落了眼泪,放在他眼里,大概又要觉得她小女儿家太软弱了罢。
可是下一刻,她就让他温暖的怀抱裹住了。
他俯下身来,将她紧紧按在怀里,力道劲得像是要把她揉搓到他身体里去,他宽大健硕的胸膛紧紧贴着她,金丝纹的斗篷流水般倾泻下来,遮盖住了她娇小的身躯。
“也不是什么痴心妄想。”他嗓子低哑,却是深沉,墨染的眸子微微一闭,把冰雕玉琢的面庞贴进了她的颈窝里,深吸了一口气。
顾柔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下巴搭在他左肩上,怔怔地仰着头,眼里水润润地。
半响,听见他低低道:“你说的事,容本座考虑考虑。”
顾柔的眼泪一下子滚落,这回她是喜悦的泪了,她抱着他,抓紧他后背朝服的衣料,用心跳贴着他的心跳,深切地感受到,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这么急切又渴望地把心掏出来,交给对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只雀儿飞进院,啄食地上晒着的糜子,出吱吱喳喳的细声儿。顾柔从他怀里起来,视线和他相碰,撞进他清雅明鉴的眸子里。
他俯端详,她仍是那百看不厌的可爱模样,他轻松地笑了出来。
顾柔泪痕未干,有一丝不解地望着她。他为何笑,难道他觉得自己方才一番真心话是儿戏之言么?
“唐三只说对了一半。”他道。
顾柔更迷茫了,这个时候,好端端的,怎会提起唐三?
唐三说过,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就会无时不刻地想要侵占她,这感觉他体会过,他牵着她的手,看见她的人,走过她走过的路,和她呼吸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都会为之心潮起伏;可是现在这会,他冷静下来了。
他听见她真心的剖白,才知道她心里也有烦恼,他忽然感觉内心一瞬的清凉。
他想,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也未必每时每刻非要做点什么,像现在这样,和她坐在一起,什么都不干,静静地呆一会,听听她的心里话,也挺好。
他知道她的心装着是他的,不光装着他,她也有她的想法和思考。
他很舒心,或者,这种感觉,他之前没有体验过,现在想来,应该称之为……
欢喜。
“也没什么配不配的。”他又说。
“啊?”顾柔仍是迷惑地望着,她不晓得她的大宗师,怎么会就忽然转怒为喜。
“没甚么,”他捧了捧她的脸,口气柔和又郑重,“这样罢,这件事本座会考虑,尽快给你一个答案。在此之前,你不要轻举妄动离开本座的视线,尤其不可孤身前往云南,一言为定?”
“嗯。”顾柔点头。
他挪了一步,麻雀惊着了,双双扑闪翅膀起飞,落上了隔壁院的银杏树,在上面吱吱喳喳地叫着。他揽住顾柔的肩膀,一同在院子里走了几步,道:“对云南的事情,你不用有顾虑,即使没有你,本座也会尽快对云南用兵,这事和你全无干系。”
眼看皇帝身体与日不济,如果有一天皇上殡天,新帝交接之际必然先求巩固朝政,更加不会对外兴兵,如此一来收复云南遥遥无期,那连秋上羽翼未丰,却有深谋远虑,如果给他这等长久的喘息之机,必成朝廷巨患,到时候引的战祸,便会远甚于今。老皇帝也正是出于此种考虑,他看了国师的奏章,心里已经想对云南用兵,可是又因为另一层顾虑,所以才会对太尉云晟和侍中钱鹏月问计。
这层顾虑,便是储君。
立储君的事情又是一趟浑水,大晋太子早立,然而太子平庸,二皇子却生得龙姿凤表才能超群,深得皇帝看重;其他几位皇子也非等闲,各凭本事地讨老皇帝欢心。皇帝曾经为此苦恼,甚至于在旁侧无人之际,隐晦地向国师暗示此事,询问建议。
国师不欲卷入储君之争,便以长幼之序不可逆乱以为作答。他不是帮太子,只是守原则。
但在老皇帝心中,一个软弱的太子,和一个强悍的国师,放在一起;如果有一天,他老了,死了;朝廷的情势会怎样?大晋还会是那个原来的大晋吗?
这便是双重的顾虑了。
国师也猜得到皇帝的心思,但他并不会因此避嫌,慕容家的家训不容他为私己过多考虑。何况眼前疆土未定,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挥去萦思,看向他的小姑娘,心头感到一阵放松和舒适:“后天本座来你这用饭,你做什么给本座吃。”
顾柔微微一讶,后天是夏至,按道理,夏至是要吃冷面的,可是后天不是休沐日,大宗师有这个空吗?略略思忖,问他:“大宗师您吃面吗,冷淘面、汤面、炒面,您更喜欢吃哪种?”
“都行,你看着办吧。”反正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会吃。
“那您吃得进辣吗?”要是冷面,总归要放一些酱醋辣椒才爽口。
国师微微一窒,想要作答,又亦迟疑,反问:“你爱吃辣?”
“嗯。”
“……”他微微蹙眉,似极纠结忍耐,带着点小小的不情愿,“那少放一点。”辣有甚么好吃他是不知道,不过他的小姑娘性子外柔内刚,强成这样,莫不是因为辣吃多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