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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晃晃的火把一照,阿至罗居然带着两个女卒进了兵舍。
顾柔心想,坏了,还有两个白馍在祝小鱼枕头底下搁着呢!
她立刻看向祝小鱼,祝小鱼一脸要她放心的表情,压低声说:“早吃完了,刚刚俺醒了觉着饿了,就啃了。”“干得好。”
这是顾柔头一回夸祝小鱼。虽然够不着什么褒奖的程度,祝小鱼却一脸喜悦感动。
阿至罗没听见她们的对话,因为这头陈翘儿已经头皮炸了:“屯长,你怎么能不打声招呼随便进女兵兵舍呢,男女有别啊!”
阿至罗极其冷酷地道:“战场上敌方岂能管你是男是女,这点领悟都没有,当个屁的兵,给我搜!”
话虽这么说,他没有亲自搜,他带着两个白鸟营的女兵负责动手。
这两女的手脚麻利,抄家似的不断从兵舍内翻出违禁品——
“这不能带,违反军令。”
“这是我的火折子,”陈翘儿辩解,“你们收走我拿什么点盘香?”
“盘香也违禁了。”
“这里蚊虫那么多……”陈翘儿看到阿至罗的眼神,不敢说下去,嘟嘟哝哝不情愿地交出东西。
这两个女兵风卷残云一般,收走了祝小鱼的鱼干,屈贞娘给大家伙的腌芜菁,顾柔包袱里姚氏送的金丝玉手串,陈翘儿的小玉滚……大家好似被抢劫一空,只剩下水囊和铺盖卷。
轮到向玉瑛的时候,她们在她行囊里现了一个水精镯子。
向玉瑛把镯子攥在手里,背在身后,冷冷地盯着这两人,眼神使人不寒而栗。
顾柔暗忖,“玉瑛”两个字的意思便是水精,想来这个镯子定然对她别有深义。
果然听见她道:“这我娘留下的东西。”
那两女兵和向玉瑛僵持不下,阿至罗走来,一把夺下镯子。
向玉瑛脖子梗着,青筋毕露:“还给我!”被顾柔从背后拦腰抱住。
“还给我!”向玉瑛重复了一遍。她的力量大到让顾柔感觉自己一旦松手,她就会冲上去同阿至□□架。
阿至罗冲她晃了晃手里的镯子:“两个选择。一,立即从这里滚出去;二,从这里完业,通过考核。无论哪一种,你都可以拿回它。”
顾柔道:“玉瑛,冷静啊!”
然而下一刻,向玉瑛就冲着阿至罗的黑脸,用尽全身力气暴吼:“狗鞑子!”
……死寂,沉默。
所有的姑娘都呆住了,包括阿至罗带来的两个。
阿至罗是胡人,胡人的蔑称便是鞑子,鞑子就鞑子,她还加个前缀狗。
这一瞬间,就连素来看向玉瑛不顺眼的陈翘儿都开始同情她——整个新兵屯上下,敢这么跟黑风怪阿至罗叫板的,估计也就她一个。
真是能人。
阿至罗也愕然一瞬,他的黑脸里露出了那么一丝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变得加倍的黑,黑得深沉黑得可怕。
“狗鞑子……你们全都不是好东西!”向玉瑛喃喃地念着,血红的眼睛里噙着泪。
……
阿至罗带着两个查房女兵走了,当然还包括向玉瑛的家传镯子。
向玉瑛被罚校场外倒立一个时辰,然后披甲跑五十圈,即刻执行。
——执行官顾柔。
顾柔郁闷……向玉瑛不睡,她也不能睡。
她打着呵欠蹲在一边看在空地上倒立的向玉瑛,她拿大顶的姿势倒是标准一流,纹丝不动,跟辕门口的哨兵有得一拼。然而她眼中却倒流着泪水。
顾柔看她看得出神。她回想方才阿至罗走之前给向玉瑛的那道惩罚——罪名是违反军令藏有私物,其实这条罪很轻;她背过军令册,倘若用以下犯上来治罪,向玉瑛已经够得上八十军棍,然后逐出军营了。
然而阿至罗没有这么做,这倒真不像是黑风怪能为之事。
顾柔清了清嗓子,深夜的校场里,除了石像般纹丝不动的哨兵,也就剩下她们两个人了:“玉瑛,你别难过,我觉着阿至罗不是那么坏的人。”
向玉瑛一动不动,比哨兵更像石像。她的脸庞线条圆润,其实很标致,但神态使她看起来尤为冷酷。
顾柔觉得她不想谈论阿至罗这个人,换了个温柔的话题道:“那天谢谢你帮忙,翘儿的事。你那两拳打在那家伙肚皮上,太解气了。”
向玉瑛仍是毫无反应。
“……”顾柔一人自说自话,夜风越吹越尴尬。
向玉瑛站完倒立,又开始跑圈,等她跑完快结束之时,东方已显露鱼肚白,她放慢脚步,在哈欠连天的顾柔面前经过:
“姓顾的,你不是想感谢我么。”
顾柔一激灵,捂着嘴里的哈欠:“你同我说话啊?”
向玉瑛冲她一抬下巴:“跟我换铺。”
“啊?”
“姓祝的身上味道太冲,妨碍我夜里歇息。换不换,你欠我的,还我人情。”
“……”顾柔想说几时成了我欠你的啦,然而嘴里说出来的却还是:“成。”
……
没多久,顾柔就为这个轻率的允诺付出了代价。
原本作为伍长,她要照看全局,所以谁在通铺的五个人较中间。但再和向玉瑛调换铺位之后,通铺从西往东的睡觉次序变成:陈翘儿、向玉瑛、屈贞娘、顾柔、祝小鱼。
又一天夜里,祝小鱼又一如既往地带着一股味儿,掀开被褥爬上通铺。顾柔刚洗澡回来,肩上搭着汗巾,见状,将她一把拖住:“小鱼,洗澡去。”
祝小鱼冲她天真一笑:“伍长,俺累啦,明天再洗。”
“不成,现在就去洗,你闻闻你,快成咸鱼干了。”
祝小鱼咯咯直笑,还是不肯动弹,大喇喇地赖在床上。另一头传来陈翘儿清澈娇软的嘲讽声:“算了吧,与其教她去洗澡,不如教牛别吃草。”顾柔没搭理她,继续对祝小鱼道:“这也是军容的一部分,要是被抓到,是违反军令的。”祝小鱼顽皮地冲她捏捏眼皮:“你骗俺,军令册上肯定没有这个,要有黑风怪早把俺揪出去了。”
“……”确实是她编出来吓唬祝小鱼的,军令册上没规定每个人必须天天洗澡。这丫头怎么平时不见机灵,这会儿就聪明了?顾柔一阵气结。要说对于祝小鱼的容忍,她无疑是这一屋子女兵里最宽容的,但这也不能阻止祝小鱼身上的气味熏得她睡不着觉。嘿,让你洗个澡怎么就这么难?她非跟祝小鱼杠上了,站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后襟,拽着就往外拖——
“你非洗不可!”
顾柔把祝小鱼拽进单间澡棚,逼着她脱了衣裳,监督她洗。
可是衣裳一脱,顾柔就愣了。祝小鱼背后的皮肤上大块大块的疤痕淤青,有的还是陈年老伤,看着都像是藤条抽出来的。
“这是怎么弄的?”顾柔问。
“俺爹说俺吃得多,干得少,是个赔钱货。俺也不争气,肚子老饿,一饿就进厨房偷弟弟的东西吃,就挨打,”祝小鱼透出一丝羞赧和愧疚,“俺要是少吃少用一点,不给他们添麻烦就好了。”
那种眼神,顾柔见过。在父亲刚“去世”的时候,因为父亲生前的落魄和不招人待见,导致她和弟弟阿欢在亲族的排挤和漠视中生活,多呼吸一口气似乎也成为了错。
——祝小鱼竭力减轻自己在那个家的消耗,不敢多吃,不敢多用,怕花了爹娘太多的银子而被嫌弃,却依然动辄受到打骂,最后还是因为三千钱被卖了出来。
顾柔想,她不喜欢洗澡,恐怕也是不愿意回头看到自己受到过的伤害吧。祝小鱼把回忆里好的东西记住了,坏的东西藏起来,永远地惦念着那个把她撵出门的家。
顾柔给她擦背,祝小鱼弓着背回过头来问:“伍长,你说俺能当上这个兵不。”
“能。”
顾柔肯定的回答让祝小鱼很快活:“那俺能当个好兵不?”
“只要你肯踏实干就能,”顾柔停下来,拧了一把毛巾,反问,“那你心中好兵的标准是什么。”
“像你这样的兵,啥都会,特有能耐。”轮到祝小鱼很肯定。
顾柔笑笑,她是一个好兵吗?她并不知晓,她从没有想过永远留在此处,来这里只不过是为了能够离大宗师更近。
祝小鱼又提了个千古难题:“那俺能嫁给孟大哥当媳妇不?”
这个问题就不是很好忽悠了,毕竟孟章不是睁眼瞎。顾柔给祝小鱼擦甲香,一边忙碌,一边好奇抬眼看她:“你倒底为什么看上孟章?”“他对俺好,好得很,这辈子除了俺娘,就数他对俺最好,还有你,伍长。”
顾柔笑笑:“咱们才认识十天不到,就这辈子,你一辈子得多长。”说完,她忽然意识到,正是因为祝小鱼这辈子没什么人对她好,所以她才会这样,每当看见一个不歧视她的人,就紧紧抓住,当作救命稻草。
顾柔蹲在地上给祝小鱼擦小腿,不得不说祝小鱼洗干净以后,身长颈直,还是很美丽健康的少女体魄,她□□,用快乐又无知的眼神低头望着顾柔。
顾柔抬起头来,接着她的眼神:“祝小鱼,既然你觉得我对你好,那我的话你听么?”
马上用力点头:“听。”
“那日后我唤你来洗澡,你须得来,否则我便再也不对你好了。”
“……”祝小鱼一脸上当。顾柔站起来,将毛巾扔还给她:“好了,穿衣裳。”
顾柔把祝小鱼带回女兵兵舍的时候,所有人都从铺上坐起来了,带着一脸震愕的神情。
大家看着浑身散甲煎汤清香的祝小鱼,很是难以置信。
陈翘儿道:“贞娘,你掐我一把。”她肯定是在做梦,这个清香扑鼻的小妹子绝不会是祝小鱼那臭丫头。
屈贞娘掐了自己个一把:“哎唷!”真真是疼。
向玉瑛瞪着眼看了一会儿,还是老样子,什么也没说,向后一倒,蒙上铺盖继续睡。
祝小鱼打了个哈欠,心道洗澡真是太麻烦了,希望这趟折腾能管上个三五天:“伍长,那俺睡啦,明早喊俺起来吃馍。”
顾柔很得意地看着这一切,忽然生出一种家长式的骄傲。
今晚她给他的留言是——
【大宗师,我们伍队操练今日又挨罚了。不过晚上我表现得很好。】
【哪里好。】
【——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