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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顾柔惊讶,仰脖子看着他。
冷山垂下眸,又抬起——他可以用这个微乎其微的动作表示点头。
“是,冷司马。”顾柔退到一边。
等人走光了,冷山问顾柔:“你今天为什么帮别人作弊?”
顾柔一惊:“回军司马,属下没有。”
冷山目无波澜,却在审视:“在祝小鱼那,你没有;但你却告诉了陈翘儿和屈贞娘那是冷火。”
顾柔如实地回答:“回冷司马,属下是这么做了,但属下不觉那是作弊。那原本便是一次任务,屯长只要求我们完成,没限定如何完成。”
“但屯长允许过你们互助完成了么?”
顾柔一窒,始觉谈话的内容在朝不利的方向走,她依然不服:“他也没说不能。”
冷山微微一笑,他的眼神清朗坦荡,但在顾柔看来,却觉得别有一番咄咄逼人:
“你知道阿至罗为何苦心安排这次任务吗。本来这是一次对士卒勇气,忠诚的测试,而因为你的这个举动,测试的结果作废了——我们未能得知陈翘儿和屈贞娘面临抉择的真实反应,所以,将来在战场上,我们也并不知晓她们是否会真正听从将令——如果你是一个将军,是阿至罗他本人,会敢于带这样的兵上战场搏命吗?”
顾柔哑住了。
冷山收起了笑容,他严厉了声色,清晰沉重地道:
“不要想着耍小聪明,当兵没有捷径,我要的是能上战场能听号令为我所用的兵,我不要花里胡哨的兵。如果你想要凭着你过去的经验在兵营吃得开,我劝你趁早离开。此处是兵营,不是你的江湖。”
他的口吻里没有指责,但是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抨击的力度却远胜于阿至罗在耳边大吼大叫。
他说罢,从顾柔身边走过,出营帐的时候停下脚步,补充了句:“顺便说句私下的话,本将以为,你不适合白鸟营。”
冷山走出去了,可是顾柔的心情却因为他这句话,一整天没能离开这个营帐。
……
离开白鸟营的时候,大家一片欢欣热闹,这新兵里头许多来自外地,都想趁着兵休日出去城里逛一逛,于是辕门口挤满了人。顾柔心事重重地随着人流出来,孟章早就奉国师命在门口等着接她,这会儿突然跳出来,在她肩膀上轻轻拍道:“小柔姑娘,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顾柔抱着包袱,还在想冷山的话,突然抬起头来问他:“孟军侯,我当真不适合白鸟营么?”
“怎么,阿至罗又给吃瓜落了?别介,他们就这德行,越是看重的兵越严厉,磨练你呢。”孟章宽慰道,帮着接过包袱替她拿着,“师座今日尚书台事忙,再过半个时辰才能回,我先送你回去,你弟弟我已派人接着了,此刻在家等你。”
听到阿欢,顾柔心情便为之一亮,脸上有了笑容:“好,多谢你,孟军侯,不嫌弃的话留我家吃午食吧,多谢你帮忙。”孟章连声称好,就是一点不满:“兵营外头用不着那么叫,别扭得很,师座听了,以为我对你摆官腔呢。”“好,孟大哥。”“这便对啦。”
两人边走边聊地离开,却没见着辕门口另一侧,祝小鱼远远瞪着两人的背影,那不敢置信的震惊眼神。
——伍长和孟大哥,怎么会亲热地走在一起?
“哎呀哎呀,这下好了,我就说嘛,”陈翘儿在一边啧啧摇头,“这世上最难防的,恐怕就是自己人三个字咯。”被屈贞娘瞪一眼:“快别说风凉话了!”
两人一起看祝小鱼,只见她眼泛泪光,咬着嘴唇:“不会的,伍长不会骗俺,她和孟大哥肯定只是刚好遇上……”“刚好什么呀!”陈翘儿打断,“眼见为实,这你都不信,我就不晓得该说你是自欺欺人还是别的什么好了。”
屈贞娘叹口气,她也没想到:“翘儿说得是,小鱼,算了罢,为个男人伤姐妹和气,不值当的。”陈翘儿听出她弦外之音,眉毛一撩凑过来:“你又知道些什么了,快说。”
屈贞娘见祝小鱼痴痴不能回神的模样,想要帮她断了念头,便道:“那日我同小柔一起沐浴,见她身子……准是让男人碰过,想来此人定是孟军侯了,他俩隔着这一层关系,在这营里倒是尴尬。”她话音没落,只见祝小鱼满是眼泪,拨开人群冲了出去,急得陈翘儿在后面大喊:“傻女拧,侬上哪里去呀?”
……
孟章送顾柔回了家,在客堂里等着造饭。顾柔姐弟见面,自是欢欣,顾欢买好了许多菜在后厨,顾柔不许他忙,捋起袖子就要给顾欢做饭,顾欢道:“阿姐一路辛苦,刚回来就不要麻烦那么多了,要不然今日咱们打个温炉,把菜肉都下下去,想吃多少放多少。”
顾柔一想这个主意倒是不差,只是不许顾欢帮手,她拿田秀才教的那句话教阿弟:“那个孟子说了,君子远庖厨,你不是学儒么,你要听孟子的话。”
顾欢笑道:“那儒家还有言了,'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这话孔子说的,孔子比孟子大,我听孟子,不如听孔子。”堵得顾柔一愣一愣,盯着弟弟上下仔细瞧,现他半月不见,人稳重了许多。
顾欢一面捋起袖管,给萝卜削皮,一面笑道:“其实听谁的话也比不上听阿姐你的话,孔子说了,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一个人若是不忠不孝,学再多的本事在身上又有甚么用?阿姐……对了,这个萝卜片片你就来吧,我刀工不如你好。”
姐弟俩忙了半个时辰,把食材全部整理干净搬进内堂,顾欢在八仙桌上摆了个青三足泥炉,下面加炭火点上,顾柔把剁碎的葱、姜、芥、薤、八角、桂皮、盐梅等香料往里一倒,整个锅看着就闹腾了起来。
孟章在边上看着犯馋——他也吃过不少应酬的温鼎,但没料到小门小户的寻常百姓家也挺会弄,炉中此刻香气扑鼻。他问顾柔:“这要多久。”顾欢道:“水一会儿就沸,咱们就往里头下肉。”
顾柔拿起一碟胡椒,问孟章:“您吃辣么?”“赶紧下。”孟章不假思索,顾柔便倒了进去,孟章看着嫌不够劲道,抓起边上又一碟小尖椒,用筷箸赶下锅:“热天吃辣舒爽,流一身汗排毒。”他倒做起主人来了,顾欢和顾柔姐弟相视而笑。
没一会儿锅开了,三人一起下菜,下肉,等着吃的过程里顾柔开了一坛酒,先给孟章满上,顾欢和顾柔说起他已经通过季先生和太学馆的邹博士见过面了,邹博士对他的棋艺甚是欣赏,赠给他一本亲手编撰的棋谱,要他潜心钻研,秋天太学馆棋艺会考的时候,他会推荐顾欢一个名额,若是能名列前三,便能以棋士身份破格录入太学。
顾柔听得高兴,红滚滚的汤锅沸了,揭开一看,肉香菜香混在一起浓郁扑鼻,三人开吃。孟章吃得最是欢畅,又要添酒。顾柔起身给他倒酒,忽然想起一事,便问:“孟大哥,我们屯长身为胡人,却在军中任职,这倒是不多见。”
孟章本来话就多,吃开了话就更多,借着酒劲儿,他谈兴勃勃:“你别看阿至罗他是个胡人,他骨子里也就是个汉人实心。他是汉人养大的。”
顾柔想,难怪阿至罗从说话习惯和行为举止上来看,都更像是一个汉人。
“阿至罗的爹娘原是羌胡人,羌胡侵略金城关的时候,他被爹娘不慎落下了,他养父养母收养了他,”孟章从锅里夹起一大块羊肉,抖掉上面的桂叶,“为了这个他养父养母还受了不少白眼,你懂吧?”
顾柔和顾欢一起点头——在一个饱受羌胡侵害的边城,百姓有多么恨胡人可想而知。阿至罗的养父养母身为汉人,却要收养一个胡人的孩子,自然会受到排斥。
“他养父养母拉扯他长大,后来羌胡再犯,金城关破,他养父养母都被胡人所杀,他在金城郡为乡里所不容,但他也不肯跟胡人走,就去了临县城投军;可是当地的军队死在胡人手下的将士不计其数,大伙都恨透了胡人,对他甚是提防,自然不可能对他委以重任,只让他在军中教授骑射技能;直到有一年,冷司马去外地的军队给白鸟营选掐尖儿,选中了他,他就被吸纳到北军中来。这些年他一直带着他养父养母留下的遗孤阿妹,随军住在屯营附近。”孟章说罢,补充一句:“这小子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们别看他那样。”
顾柔点点头。顾欢也道:“人贵德不贵种,他虽是胡人,却有仁义孝悌之心,教人佩服。”
三人正聊得热络,忽然门口响起刘青声音,原是他送着国师来了。
孟章一见着国师,起身想给他们二人腾空间,被国师叫住:“怎么一见本座就跑。”
孟章回头,嘿嘿讪笑:“师座,属下在师娘这蹭一顿饭吃,您不介意罢?属下这就去给您买些醉仙楼的菜肴的回来加餐。”
国师道:“你们这桌上菜色这般多,添多一副碗筷即可,何须再麻烦一趟,你坐下。”
孟章落座,心里头嘀咕,师座平日不是不跟人共碗同食的么?他最讲究干净,这会儿不讲究啦?
顾柔早就从后厨拿了一副洗干净的新碗筷摆上桌:“大宗师,您先吃,要是吃不习惯,我后面再去做些别的添补。”
他微笑:“吃得惯。”他看见小姑娘,便有食欲,什么都吃得惯。顾柔甜笑着同他对望。
国师落座了,孟章早就在那泥炉里又捂了一锅子牛丸和鱼脍,这会儿沸腾了揭开,香辣扑鼻。
国师一闻着那股冲人的辣味,微微一怔,往锅里看去,只见红汤翻滚,凶猛噬人,顿时脸色微变,后悔起方才说的那句话来。
偏巧顾欢夹了片鱼脍吃在嘴里,不小心也夹中了汤底佐料,伸着舌头苦叫:“阿姐,都说了少放些花椒……我舌头没知觉了。”顾柔一边拍脑袋:“哎呀,刚全撒进去了。”孟章在那边大快朵颐,一边道:“麻辣好,就是要又麻又辣才有劲,从前我去汉中出任务,那一带的伙食才叫痛快,吃了个把月压根不想回京城……”
顾柔坐在国师另一侧,往他碗里夹了个火红的汤丸:“大宗师,您怎么不吃。”
孟章想起了什么,忽然看着国师:“哦,对了,师座您不是不能吃……”
国师冷声道:“食不言寝不语,吃饭是不能多话。”孟章讪讪闭嘴。
他视死如归地夹住辣汤丸,不多看,不多想,不过牙齿,囫囵吞下,一脸英勇就义的淡定。喉咙里滚过一道热流。
“好吃吗?”旁边顾柔一脸期待地瞧他。他答得冷静:“……呃唔嗯。”
——这不叫说谎,这只是为了让小姑娘开心,他一代宗师,这点为人的礼数总要有。
“那再多吃几个吧。”顾柔把碗里的七八个汤丸一股脑子倒进他碗里。旁边孟章噗地一声,喷出半根粉条挂在嘴角,赶紧自个捂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