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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池湖畔,乱云飞渡,阵阵狂风从远处的水面吹来,搅动层层波浪。
朝廷军队沿着栈道登上高处悬崖,已将几个云南校尉擒伏,弓箭手纷纷对准水面。
这悬崖并不算高,水深却有十丈,一般人很难下潜到如此深度。果不其然,下水的云南士兵们很快便纷纷支持不住,如同饺子般纷纷浮上水面。
然而这些人一冒头,便被弓箭手一轮疾射,碧蓝的池水中晕开一圈圈血雾。
步兵校尉卓雄带领一小队人沿着身体攀下悬崖,生擒了水上对方的国尉刀罗双,一代云南名将在垂暮之年晚节不保,刀罗双显得极为颓丧。当他被绑上悬崖,押至国师面前,仍然保持十分倨傲的态度,不肯下跪。中尉石锡飞起一脚踢在他膝窝里,只听嘎嘎两声折响,刀罗双滚跪在地。
国师朝刀罗双询问顾柔的去向,刀罗双只装聋作哑。他知晓大势已去,但求一死;不过当他看见儿子刀祁的尸时,眼中愤恨的光芒仍是倏然一亮。
国师示意石锡换一个人过来审。石锡命人抓了个刚刚浮出水面的云南兵上来,一阵拳打脚踢,那小兵遭不住了,哭丧着肿脸告饶:
“跳下去了,那女人抓着王爷下水了!”
话音未落,众人俱是震惊,一旁冷山和孟章的脸色更是凝结。
国师满面霜色,一步上到石锡前方,俯身抓起那小兵衣襟,厉声道:“他们下水多久了?”声音已见嘶哑。
“一炷香了……”
所有人心中俱寒,孟章下意识地回头看冷山,只见他冷山漆黑又浑浊的瞳仁里,目光微微颤动。
——没有人比白鸟营的两位统帅更清楚,顾柔的水性了。一炷香的时辰,远超顾柔力所能及的潜水时长。
孟章明白凶多吉少,他甚至很震惊,没有想到顾柔竟然用死去赚了一世枭雄的连秋上。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只是悲恸默然,他有点不敢去看冷山和国师的眼神了。
然而未等他有更多的反应,身边已经掠过两条黑影,跃下山崖,下方传来噗通两声连贯的入水声响。
孟章左右四顾,那跳下去的两人其中之一无疑是冷山,另一人是谁?
他因为太过震撼,忘记看清楚了。
向玉瑛从后方跑来,欲脱身上铠甲,也下水去救援顾柔,不少人同她一样,纷纷脱卸铠甲预备下水。孟章命令弓兵停止放箭,帮着放下绳梯,一边反复叮嘱预备下水的白鸟营士兵们:“倘若力有不殆,立即上浮,不要勉强。”失去顾柔固然很悲伤,然而他不想要更多的牺牲。
孟章很明白,七丈水深,别说是顾柔,就是白鸟营所有的士兵里头选尖子,也没有人能够达到这个深度,大家这样奋不顾身地下潜,只不过心中万般地不甘愿失去这样一位同伴。他又怎么能阻止大家这么做呢?
他放下绳梯,送士兵们一个个下水,自己也精疲力竭地靠着悬崖边坐了下来,心中满是茫然。忽然他听到后方步兵校尉卓雄兴奋的声音:“大宗师,连秋上既然已死,这正是咱们进攻建伶的绝佳机会!末将请求立即调兵,转攻建伶!”
孟章怔了怔,马上回身看向国师。
国师默默地凝望着远方碧波万顷的湖水,阳光之下的滇池,浩瀚无边,宛若海洋。他心爱的人或许已经在此被埋葬,他也许想到了结局,眼里充满了悲伤。
一对水鸟掠过湖面,出清脆的唳响。
卓雄相当焦急,战机不可延误,如今连秋上不在建伶城中,如果动突袭一定会城中大乱,如果给国相杨素留下时间整备,那这样的机会可就未必再有了,他再次请命:“大宗师!”
孟章看着国师,他从来没见过大宗师有那样的眼神,他一步步走向悬崖边,每走一步,都是万箭穿心。狂风吹乱了他的白,显得茫然,又孤独。
孟章甚至很担心国师也就这样跳下去,以他的水性,即使下去也于事无补。
国师停住了,那一瞬间,风好像也随着他的脚步而静止。
“你说得对……”国师缓缓道,语声渐渐稳定,“调集兵马,转攻……建伶城。”
他说着,缓缓地转过身,背对着悬崖,将手中一物交托至卓雄面前。
卓雄定睛一看,见那只白瓷般的手心里托着的竟是虎符,不由得一震,仰起头来看他:“大宗师?”
国师极其冷静地道——
“本座命你领甲兵之符,以为先锋。”
“薛肯和石锡听令。你二人各率本部,为左右策应,掩护卓将军分三路进攻建伶。”
“事成之后,论功行赏。”
他将大事有条理地分配完毕,送走了三部将领。然后走到孟章身边,飘然坐下,和他并肩。
“孟章,汉中路远,本座只怕是……独木难支了。”
孟章又是一怔,回过头来看着国师,他头一次靠得离国师如此之近,感觉他也并非高不可攀的天神,而也如同凡人一般,会颓然和沮丧。
他在云南这会,提到汉中,不晓得是不是他过于悲恸,开始说胡话了。
此时的孟章,并未完全领会国师这句话的深渊含义。
国师身子一倾,似是身后被人拍了一掌般,鲜血从口中喷出,孟章惊得断了思绪,连忙搀扶他立起,招呼人传军医。“大宗师……”
国师摇了摇头,示意并无大碍。这时,悬崖下传来声音。
有士兵叫:“上来了,有人上来了!”
众人兴奋朝下张望,只见岸边水纹涟漪圈圈漾开,忽然哗啦一声水响,冷山从水面冒头。
见到不是顾柔,众人的情绪又沉浸在一片失望之中。
冷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在他之前,几乎所有的士兵都已经顶不住闭气浮上水面。他算是最后一个。他下潜了约摸五丈深度,已经到达极限,迫不得已上岸来。
他被士兵们搀回岸上,用绳子拉上悬崖,四仰八叉倒在地面上喘气,浑浊的眼睛冷冷望着头顶的碧空。
大部队已经离开转攻建伶城,留下来的只是一小支队伍,在这里负责救援,如今所有人都已上岸,救援也至尾声。然而总归有人呆呆凝望,不肯离去。
沈砚真背着药箱赶到了,孟章要她替国师诊脉,国师却是一动不动望着眼前那片滇池,目光如灼,仿佛要烧穿这片湖海。
也不知是否心诚则灵,那水面在他焦灼的目光之下,当真动了一动,圈圈涟漪,点点散开。
众人都在又忙又失望地收拾行装,谁也未注意到这个细微的波动,只有国师紧紧盯着水面出神,沈砚真也注意到了,惊叫起来:“有人上来了……”
大伙儿一惊,重新聚集在悬崖边,那些正在向上攀登绳梯的士兵也纷纷向下看。
向玉瑛大叫:“小鱼!”
哗啦一声巨大的水响,祝小鱼从水面冒头了,她小山似的拱起半个身位,随后,右手腋窝下夹着的顾柔也浮出了水面。
祝小鱼甩动*的头,朝天大喊:“来人啊,救人啊!俺没力气了!”
山崖上躁动了。
大家伙儿重新赶着脱卸盔甲,纷纷攀下绳梯,把祝小鱼和顾柔拉上来。
顾柔被祝小鱼背上来时,已彻底溺水昏迷,脸皮紫涨,双眸紧闭,腰间还有一截被割断的秋水练。
国师箭步上前迎接,和他同时上前的还有另一个人,是冷山。两个人挤着同一个位置,肩膀重重撞上。
两人俱是一愕,国师看向冷山,冷山也在看他。
一瞬间的眼神对撞,冷山朝旁退了一步。
国师从祝小鱼手上接过顾柔,二话没说,领着随从等人匆匆离去,准备对顾柔救治,剩下冷山怔然立在原地。
冷山他了很久的呆,忽然,只觉得天地都宽敞了许多,这口气终于透过来了。他正兀自出神,孟章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怜悯又温柔的眼神里满是安慰之情。
冷山苦涩微笑。什么都瞒不过孟章的眼睛,是啊,顾柔的男人是人中龙凤,得意之臣,他能给她的可以说再完美不过,自己又何至于去为了得到她,去破坏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
冷山回过神来,从孟章手里接过干帕子,擦了擦身上的水,回想着方才国师盯着自己看的那个眼神。和他一样受伤,一样愤怒。
他能从旁人的眼神和态度中感觉到,对顾柔的这份感情于理不容,然而他仍然以无可抑制的速度疯狂坍塌和沦陷,他想起自己攻占过的每一座城池,也是这般被摧枯拉朽,疾速陷落……他被她彻底攻占,毫无反抗之力,疾速下沉。他甚至有点理解起国师对峙时那种带点无可奈何的愤怒眼神,当一个男人变成一个女人的奴隶,就会产生这般自尊的痛苦。所以,他走开了。
孟章跟沈砚真拿了药,去看一边的祝小鱼。沈砚真走过来,问冷山:“你为什么要让开?为什么不追上去?”
冷山自顾自擦身上的水,他上浮的时候蹭到了沿岸的礁石,右手手臂上的泥印里搀着血渍,帕子带过之处一片狼藉,他面不改色地擦拭,应道:“为什么要追,我又不是大夫。倒是你,应当过去看看吧。”
沈砚真把药箱抱到身前打开,拿了瓶止血的药出来:“喜欢一个人就应该拼命去争,你不让她知道,她就永远不晓得你这份关心。你怎么这么愚蠢。”
冷山接过药瓶,冰冷硬朗的面孔忽而笑了笑:“沈大夫,我看你操心过头了罢?”
沈砚真咬了咬牙,不语。她不是关心冷山和顾柔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每当她看见冷山对顾柔默默的付出,便会想起自己曾经对师父顾之问那刻骨铭心的暗恋,永远得不到回应。她双手扳着药箱不做声。
冷山擦干净伤口,捋起袖子给自己上药:“你还记不记得顾之问死的时候,他对我说的那些话。”
沈砚真抬起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我记得。”师父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她都不会忘。
“那你应当记得,他死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交代过你,全部是都是交代给我,要我照顾顾柔……来帮个忙。”
冷山左手不顺,沈砚真接过药瓶,给他撒上伤口药粉。他继续道:“但是他临死前,做得所有事情都是为你。”
沈砚真霍然一惊,药粉洒在伤口边缘,冷山啧了一声:“别浪费。”
她低下头:“你接着说。”
“他为你医好眼睛,让你不至于在今后地日子里落下残疾,在逃跑的时候屡次要我放慢了等你,甚至他为你挡了一刀——他所有的事情都在为你。”
沈砚真手里忍不住又停下了,抬起头来:“你倒底想说什么?”
“你说呢。”冷山还是那孤冷又凛冽的脸,满不在乎地吹着自己的伤口,这动作是他不知什么时候跟顾柔学来的,感觉是要好上那么些,“你要说顾之问爱妻如命,我不怀疑;但你要说他对你没有丝毫感情,我却不信。只不过……”在此欲言又止。
他顿了顿,又道:“看清一个人不是看他怎么说,是看他怎么做,他对你很关心。而对我来说,我只要关心着她就够了,我不需要她知晓,这是我关心她的方式,不须旁人置喙。”
沈砚真彻底呆住了。
因为爱一个人,所以无私地去做任何事,未必需要让对方知晓。
难道……这就是师父教会她的最后一件事么?
大颗的眼泪,悄无声息地从眼中滚落,她怔怔地落泪,心中充满了懊悔。顾之问活了一世,他有他自己偏激的原则,他永远爱着他的妻子,可以为了妻子害人无数,然而当他在时光的潜移默化中,对另一个人产生感情之后,他选择默默收起,去守护初衷。对于徒弟那份隐秘而又离经叛道的感情,他选择了抵抗和拒绝。
但是这一切,都阻止不了他对她的好。
看着沈砚真哭出声音,冷山摇了摇头,走开:“就这样,也想来说教我。”
换作寻常时候,她定会对这般奚落予以还击,然而此刻她只想痛哭,这份伤心不亚于师父死的当时。她哭着哭着,忽而醒悟过来——她不能在这里耽误时辰了,她得赶紧回去,尝试救活顾柔,保住师父留下的唯一骨血。师父给了她最宝贵的东西,她要用一辈子去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