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飞扬跋扈为谁雄 山登绝顶-我为峰
楔子:飞扬跋扈为谁雄山登绝顶-我为峰
一条金衣大汉手握半截杆棍,斜倚在一个花架上,不住的喘着粗气。
他瞧来约莫五十余岁年纪,眉浓眼锐,面方额阔,身材壮硕,身上衣服虽然样式简单,却做工甚是精良,此刻虽已被汗水浸透,却仍是不沾不滞,所用衣料,显也不是凡品。
这是一间极大的房子,摆设的虽不是如何奢华,但细细看来,无一样不是精致考究,无一样不是人间珍品,无论手工用料,都是无可挑剔,但偏生又布置的疏落开朗,绝无小家子气。
正如这房子的主人一样,虽然不好奢华,但他的人在这里一站,便足以证明他有资格位于万人之上,完全不需要什么衣服或是随从来证明。
只是…
主人已近未路,房子里的摆设也已被打的乱七八糟。
将这一切破坏的人,此刻就站在金衣大汉的对面。
他身着一袭白袍,手中斜握着一把小斧,两只眼睛紧紧盯住金衣大汉,一瞬也不敢瞬。
这金衣大汉有多么顽强,多么坚忍,当今天下,没人能比他更清楚。
和那金衣大汉不同,他面容之中,并无多少雄豪霸气,倒是有着浓浓的书卷之气,微微一笑时,自有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魅力,再加这一身兼得优雅华贵的白袍,若是现身于酒肆行栏之间,必是女子们追逐的对象。
此刻,他正在笑。
金衣大汉喘了几口粗气,嘶声道:"咱们过了几招?"
白袍人笑道:"三十三招。"
金衣大汉道:"三十三招中,你换了刀,剑,棍,刺,斧五种兵器,用了七家拳法,三路腿法,两门指法,四套掌法,无一种是你本来所学,是谁教你的?"
白袍人笑道:"难道不能是我多年来暗中所学么?"
金衣大汉冷哼道:"你我并肩多年,所经大小血战无虑百场,各自武功都清楚的很,你说这种话,也太可笑。"
白袍人微微一笑,忽道:"其实大哥看错了,我刚才共用了三门指法,第十七招时,你我擦身而过,我反手一指,刺你胁下,那是潘家的钻心指,并非连家的判官指。"
金衣大汉闷哼一声,道:"近三年来,你并未出外征战,也未远离京城,这些武功,究竟是怎么学到的?"
白袍人微笑道:"我府中也没有收养江湖杀手,奇人异士,大哥在我府中派了这么多探子,这一点,自然也是清楚的很。"
金衣大汉微微动了一下身子,却未说话。
白袍人笑道:"我若不说出来,只怕大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些武功,都是赵普传我的。"
金衣大汉怒道:"胡说!赵普懂什么武功?!他若会武,我也不会将那事交于他办…"一语未毕,忽地象是想起了什么无比可怕的事一般,面色大变。
白袍人笑道:"大哥想起来了?"
金衣大汉嘶声道:"不,不可能,那么多,没人能做得到…"
白袍人叹了一口气,道:"事实就在眼前,大哥还不肯信吗?"
金衣大汉怒吼一声,跃在空中,半截杆棍如雷轰般劈将下来。
他这一生,也不知经过多少九死绝境,历过多少修罗屠场,更拥有着无人能比的坚毅和自信,只要一口气在,就决不会轻易言败。
只可惜,他此刻面对的对手,是天底下最了解他的人,无论是武功,是性情,还是他过往的一切……
白袍人轻叹一声,眼中满是怜悯之意,道:"时候不早了,小弟还想回去略睡片刻,这就请大哥上路吧。"
小斧斜斜扬起,划出了一道闪光。
如果说金衣大汉的棍势如九天怒雷的话,白袍人的斧光就宛若一记轻拂。
一个多情公子,在自己心爱女子头上的一记轻拂。
棍斧一交即分,白袍人仍站在原地未动,金衣大汉跌跌撞撞,退开了六七步。满眼都是惊恐之色。
白袍人笑道:"出手越轻,力越猛,石家的雷霆刀法,大哥该是再清楚不过,小弟将它化成斧法用出,不知怎样,还烦大哥指点一二。"
又道:"老石是绝对不会背叛大哥的,大哥还不肯信吗?"
金衣大汉猛地里大吼一声,掌中断棍片片碎裂,落在地上。
那一斧看似轻柔,内里劲道却是霸道无伦,若非他退身的快,双手经脉只怕都已被震伤,他虽退的了身,那棍却是护不住了。
白衣人也露出一丝钦服之意。道:"大哥的实力,还在小弟估计之上,而大哥的斗志,更是令小弟非常佩服。"
"但是。这一战,已经拖的太久了。"
"西天吉门已开,请大哥上路吧。"
金衣大汉躺在地上。
白袍人站在他身侧,微笑着,看着他。
金衣大汉露出一丝惨笑,道:"你胜啦。"
白袍人却第一次收起了笑意,正色道:"大哥可还有什么未了心愿么?小弟定当尽心竭力。"
金衣大汉苦笑道:"只想知道一件事。"
白袍人道:"小弟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金衣大汉道:"你们,管这种武功叫什么名字?"
白袍人似未想到他竟是执着于这等问题,呆了一呆,方道:"小弟并未想过,赵普的意思,想要叫它做'天道'"
金衣大汉的眼睛骤然睁大,道:"天道?你们竟管它叫天道?哈,哈哈哈…"
笑声渐渐小去,终于化作无声。
白袍人叹了一口气,道:"大哥若想诈死来给小弟最后一击,小弟定会非常伤心。"
"因为难判大哥生死,小弟唯有以枪矛之属,远远戮击大哥身体,一想到大哥身遭横死,竟还不能全尸,小弟实是悲痛莫名。"
金衣大汉连最后的图谋也被看穿,自知今日已是一败涂地,苦笑一声,反手一拳捣在自己胸口,只听一声闷响,身体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
白袍人微微一笑,忽地一跃而起,只听拍拍数声脆响,竟已在金衣大汉身上连点了数十下。
并非是他太过小心,追随这金衣大汉数十年来,不知见过他多少次死里逃生,反败为胜,无论是对于自己的战友还是敌人,金衣大汉都已成功建立起了一种不死不败的信心。
但是,现在,不败的神诋已经倒下,庞大的基业已经到手。
环视着这房子中的一切,白袍人还有些不敢相信,从今以后,这一切,都是他的了吗?
夜色犹深,但看在白袍人的眼中,却是一片光明,他知道,当他走出这间房子的时候,所能看到的一切,就都是他的了。
终于,忍到这一天了啊…
冬天的旷野,一望无垠,沟沟渠渠,全都冻成了坚硬一片,除了几颗枯树还在咬紧牙关,挺立不倒外,草草木木,全都弯身屈腰,断折臂,铺了个尸横遍野。
一条大河自目所不能及之处蜿蜿蜒蜒而来,又曲曲折折去向目所不能及之处,将这死一般的原野一划为二。
高梁河。
一只半死的灰兔在河边挣扎着。一天没吃上草了,河边水气盛些,该能找到几口草吃吧。
好容易挨到了河边,终于,看到了一点灰绿色,灰兔眼睛一亮,急急的挣扎过去。
终于来到了这点绿色的跟前,可是,为什么,绿色的草,咬上去,会感到寒冷而坚硬呢?
剑光闪起。
这只可怜的灰兔,如果说它还能有什么可以自-慰的地方,那就是,它至少是死的全无痛苦。
剑如果用的快,兔子死的时候,就不会觉得痛苦。
人也一样,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所谓的"万物之灵",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优势。
那人翻身而起,将剑收回怀里,望向南方。
寒风凛冽,开皮裂肉,直如千万把快刀在风中狂舞,那人只包了顶头巾,衣着也甚是单薄,却是全无寒意,只是目注南方,也不知在等些什么。
他瞧上去约莫四十来岁年纪,衣着简单,满面风尘,横七竖八着几条皱纹,在北方的任何一个村庄中,你都可以找到这样的人,平凡,普通,如果走进人群中,就会立刻被淹没掉。
但是,如果看到他的眼神,就绝对没有人会为他的外表骗过。
坚定,冷硬,强悍,如狼,如豹,如鹰。
他拥有一张平凡的脸,但因着这眼神,连同他的整个人,都似乎拥有了一种奇妙的力量。
在地平线上,隐隐出现了滚滚烟尘,那人的嘴角,现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已在此监视了整整一天,就是为着等待他们。
将那灰兔远远抛出,丢向那烟尘,转身离去。
那是他的信号,也是他的战书,他相信,以后的一切,都会顺着他的安排来进行。
既然说,以前的几个月中,一切的一切,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又过了不知多久,一骑快马远远的奔来,驰得那灰免跟前,忽地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马上骑士一跃而下,拣起了那只灰兔,凝神细看。
天时寒冷,个把野兔冻死于路并不为奇,但这只野兔却是腹部向上,置于路中,那道剑痕极是显眼,看在有心人眼中,决然不会放过。
那骑士年纪不大,也只二十来岁,英气勃勃,腰间盘着一条铁鞭。
他看了许久,目头越皱越紧。
蹄声响起,又有一匹马疾奔而至。
马上骑士一身青衣,手中提着一杆长枪,也只约二十来岁年纪,剑眉朗目,甚是英挺。
那使鞭骑士听得蹄声渐近,也不抬头,也不回身,只道:"二哥,你看这免子。"
使枪骑士将那兔子接过,细细看了一会,倒抽了一口冷气,道:"那来的?"
使鞭骑士道:"就在这儿拣的。"信手指指地面。
使枪骑士道:"当时是什么样子?"
使鞭骑士将那兔子依样摆好,道:"看样子,是从河那边丢过来的。"
使枪骑士行到河边,察看了一会,道:"这人方才躺在这里。"
使鞭骑士道:"土色已变,微有下沉,此时天寒土硬,要得这样,非得要躺三五个时辰不可。"
使枪骑士颔道:"此地本就荒凉,又都知大战在即,会在此躺上半天的,决非平常猎人农夫,只怕是那边的探子。"
使鞭骑士皱眉道:"那又为何要留下这只兔子?倒象是故意示警一般。"
使枪骑士忽道:"不对!"向使鞭骑士道:"这一剑,你自问使得出来吗?"
使鞭骑士愣了愣,道:"不能。"
使枪骑士道:"我也不能。"
又道:"能用出这样一剑的人,岂会是个平常探子?如此处事,只怕也另有深意。"
使鞭骑士犹豫了一下,忽道:"二哥,有一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说。"
使枪骑士苦笑道:"说吧。"
又道:"自渡过黄河以来,你就一直想说这句话,难道我看不出来么?"
使鞭骑士被他这般一说,却有些讪讪的,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平时人多耳杂,不大方便。"
"二哥,你觉得这一战,我们能有多少成算?"
使枪骑士叹了一口气,道:"你早有成见在胸,又何必问我?"
使鞭骑士有些激动,道:"二哥,兵法上的事,你比我懂,自渡河以来,咱们号称百战百胜,其实才拿了几个俘虏?所遇敌军,无不一触即溃,他们…他们索以强悍著称,若真是这般无用,这百多年来,咱们又岂会一直打不回来?"
使枪骑士叹道:"你我只是冲锋战将,军略大事,到不了我们作主,也用不着我们操心。"
使鞭骑士道:"二哥,话不是这般说,现在弟兄们的传言,你没听过么?"
使枪骑士道:"什么传言?"
使鞭骑士却又有些迟疑,犹豫了一下,方道:"有很多,有得说皇上御驾亲征,主要是为了在战功上盖过先帝;有的说,皇上其实早知道他们的主力还在后面。只是出来前话说的太满,未能大胜,面子上过不去…"偷看了使枪骑士一眼,又道:"还有的说,其实先帝驾崩的也有些不明不白…"
使枪骑士忽地喝道:"住口!"使鞭骑士当即住口不言。
使枪骑士喝止他后,却未说话,只是胸膛不住起伏,显见得心情甚是激动。过了一时,方道:"这话已是死罪,你不得再听,更不得再说。"
使鞭骑士道:"是。"面色却不大服气。
使枪骑士道:"这些大事情,你我不懂,也作不来,你我本份便是舍命杀敌,其它的事,你莫要再想。"
不等那使鞭骑士回答,就又道:"出来好久了,回去吧。"勒转马头,向南面奔去。
使鞭骑士将灰免丢进身后口袋,也跟了过去。
连绵不尽的帐篷!
一眼看去,也不知有多少帐篷,连得满山满野,一眼看去,竟几乎看不到边,怕不有几万顶之多。
有帐篷,便该有人,但这几万顶帐篷之间,却是一片死静,全然没有人走动说话。就如一座庞大的死城般。
一片阴沉中,连太阳也似怕了,扯来几重乌云,将自己挡在后面。
"达,达"声响,一匹红马自远方飞驰而来。
马烈如火,马背上的主人呢?
那马来的极快,只一转眼,已踏入这死城之中。
没有任何反应,没一人出来阻拦,盘问,或是迎接他。
那马似甚是熟悉这里,全不用骑士驾驭,左冲右突,不一时,已来到中央一座大帐篷前,长嘶一声,站定下来。
这马要走便走,要停便停,动静之际,竟是全无滞阻。
骑士翻身下马,天上浮云刚刚好荡开,落下一束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平凡的脸庞,锐利的眼神。
他掀开帐门,大步走了进去。
帐中已坐了十数个人,一见他进来,忙都起身施礼。
"元帅辛苦了。"
"元帅。"
"元帅此去,不知探得什么敌情?"
"他们扎营之地,已至高梁河,去此地不足五十里,以元帅之见,如何处置?"
众人虽是七嘴八舌,却甚是有序,全不让人觉得嘈杂混乱。
那人并不作答,大步走到中间,在一把椅子上坐下,顺手提起一个酒坛,仰起头,咕咚咕咚,一气喝了半坛,方放下酒坛,抹了抹嘴,道:"痛快!你们也喝些!"
众人都是一愣,又要问,有几人却现出喜色,并不开口,各各提起酒坛,痛饮起来。
那人哈哈大笑,样子极是快活。
那几人喝了几口,将酒坛放下,目注那人,并不说话。
那人笑道:"够了么?"
那几人笑道:"够啦。"
那人指指其它几人,笑道:"傻子,你们吃亏了!"
忽地散去笑容,道:"传我令!自此刻起,全军将官禁酒!"
众人一惊,立时翻身拜下,齐声道:"得令!"
那人又道:"所有士卒,各酒一瓶,肉一斤,一个时辰内,务须分完毕!"
两名方才率先饮酒的汉子齐声道:"属下得令!"也不多言,径自起身出帐去了。
那人又道:"所有酒肉,一个时辰内务须吃喝完毕,时辰一到,全军禁酒!"
三名军令官齐声道:"卑职得令!"也出帐去了。
那人又道:"酒肉吃尽之后,全军安歇三个时辰,时辰一到,拔营,起兵!"
众人伏在地上,都是一震,有几个已抬起头来看向那人。
那人笑道:"明天,将是一个我族子民会永远记住的日子,因着诸位的努力,我族将能享有和平与强盛,只要我族还在这块土地上生存一天,各位的功绩就永远不会被遗忘!"
一名六十余岁的老者道:"属下愚蒙,请元帅明示,因何能有必胜之算?"
另一名老者道:"元帅这两日究竟有何神机安排?我等不明,可能提点一二?"
那人笑道:"我这几日并无它事,只是带同我那百余亲兵,前前后后,不离宋军大营,时时留些痕迹,教他们看到。"
先说话那名老者惊道:"元帅这是何意?"
另一老者也道:"宋军不知有多少名将智士,我军诈败诱敌之迹本就太重,元帅这般行事,必能有人看破我军主力潜伏在侧,有所准备,元帅还要拔兵向前,未免,未免…"已是说不下去。
那人笑道:"你们觉得我未免也太糊涂,是么?"
那两名老者惊道:"属下不敢!"身子却伏得更低了。
那人笑道:"无妨,原也是说于你们听的时候了。"
又道:"这月余来,我们的诱敌之意确是太过明显,宋军能人无数,自然早已有人看出,这一点上,你们所虑并不为过。"
又道:"正因宋军中能人太多,咱们才有必胜之算!"
众人大惑不解,都向他看过来。
那为老者道:"请元帅详言。"
那人笑道:"赵匡义这小子,你们看怎样?"
众人互相看了几眼,还是那为老者道:"以属下观来,他不唯宽仁,而且知兵,今次御军荡平北汉,月余即得全功,只怕不在乃兄之下。"
那人冷哼道:"不然,以我看来,他比赵匡胤差之远矣!"
"以我看来,赵匡胤死的不明不白,九成与他有关,也正因此,他才会心中有鬼,不敢正对群臣,极想自立军功,以之证明自己不次于赵匡胤。"
"唯其于用兵之道,确不足以称能,所见所思,必后于其臣。"
"当年王朴为柴荣谋取天下时,尝道当先定南方,次及燕,最后乃取太原。言:'盖燕定则太原直罝中兔耳,将安往哉!'"
"王朴所言,实取天下策也,赵匡胤也为知此,故久不急于亡汉。"
"赵匡义急功近利,尽锐坚城,克之而师已老,他不知收敛,反而再兴大军,此举大大不合兵道,宋人多有谏者,却不知他面上宽仁,内里偏狭,最怕别人觉他不知兵道,不若乃兄,是以更加决心对我族用兵。"
"渡河以来,数战皆胜,足以骄之惰之,更加不能纳言。"
"我料此刻,宋营必已有人看破我军诱敌之计,但赵匡义却必要在人进言之后,才能恍然大悟。"
"唯是如此,他必强作解释,硬要扎营于高梁河这九战绝地。"
"他并非笨人,只消过得一夜,在众臣前有了面子,就必会另择善地,可是,只要他在那儿呆一天,就已够了。"
又道:"他兵伐北汉时,刘继元前后使者相继于道,都被我一一绝回,宁可坐看北汉灭国,也不兵相救,你们那时多有不满,我都不理,此刻,你们可能明白我的用意?"
那老者惊道:"元帅可是从那时就定下了诱敌深入之计?"
那人大笑道:"不错!我已不想再靠北汉与宋人周旋,我要直接将宋主击败,明天,我会用一场胜利让宋人永远绝去对燕云十六州的妄想!"
众人伏于地下,再不敢言,那两个老者对视一眼,心中闪过的却是同一个念头,
那么说,只让天怍王带一万兵去救北汉,也是这庞大计划的一部分了?
当那一万健儿出征时,这满面笑容为他们壮行的大元帅,已决心以他们为弃子,将宋兵引来这高梁河畔?
背上冷汗冒出,两人已不敢再想下去,开始加入到称颂的行列中去。
死者已矣,再想也是无用,最重要的是,不要让自己太快的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去。
这个永远不败的大元帅,虽然如猛虎般危险,可是,现在来说,他的身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众人交相称颂声中,外面渐渐热闹起来,却是已有士卒领到酒肉,开始吃喝。
那人大笑声中,踏步而出。
方才还一片死寂的帐篷,因着那人的几道命令,已然活跃起来。
那人大笑道:"儿郎们,随俺唱个曲子!"朗声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这本是东魏高欢所制之曲,虽是敕勒之歌,但质朴粗犷、豪迈雄壮,辽人爱之,多能唱颂。
哗然声中,各营将官为,众多士卒们一起高唱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高歌声中,那人大笑着回到帐中,道:"我先睡了,四个时辰后喊我。"
两名亲卫答应声中,其它将领知机退出。
那人转瞬就已睡去,嘴角却还带着粗豪笑意。
四个时辰,只要再等四个时辰了…
惊呼声,惨叫声,血溅出的声音,刀砍下的声音。
所有这些声音,此刻都不如他的声音响亮。
"不要走了宋主!"
高立于马背之上,全不在意周围的流箭,那锐利如鹰的双眼,终于找到了他想要找的东西。
"不要走了宋主!"
呼喝声中,如火的红马当先冲出,百余骑人马紧随在后,如狂风般卷向战场的西南角。
不是没有宋兵想要阻拦,可根本没人能够接下他的一刀。
简洁,凶猛,强悍,肃杀。
这一刀,就如冬日的草原一般,容不下任何软弱和退让,只有攻击和杀戮。
一刀两断,上半截身子连着半根断枪远远飞出。
"二哥!"撕心裂肺的惨呼声中,一条铁鞭不要命的抽向他。
而这,也是呼延正我的最后一句话。
霹雳般的刀光闪过,人,鞭,马,一起被中分为二,慢慢倒了下去。
"高将军死了!"
"呼延将军也死了!"
惊呼声中,士卒渐渐散开,面前的阻力越来越小。
他根本不是人,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死神!
恐慌,绝望,再加上求生的欲望,宋军的抵抗,渐渐崩坏了。
但他根本没有在意这些。
两刀斩杀宋军两大高手,甚至都没有让他稍稍动容。
屠杀又或受降,谁都可以做。
但是宋主,一定要自己拿到手中!
唯有将他拿下,过去几个月所做的一切,才能算是有了一个完美的收场!
经过今天之后,耶律休哥这四个字,将会永远成为辽人的传说,汉人的恶梦!
急驰之中,他忽地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翻了个跟头,狂呼道:"不要走了宋主!"
百余骑士为他豪气所感,不由自主,一起拔刀大吼道:"不要走了宋主!"
众多恶战中的辽兵,闻得此声,竟也都停下手来,一起嘶吼道:"不要走了宋主!"
宋兵此时已被冲的四分五裂,虽知皇上有难,却为辽兵缠的死死的,自保尚且不暇,又如何抽身前去救驾?
急奔之中,箭如雨,那马车边的护卫,在急速的减少着。
并不是没有人舍生回头想要将追兵挡上一挡,可是,根本就没有人能挡下他的一刀。
回头,只是送死。
白白的送死…
当那马车终于变成一辆孤车时,他猛的打了一个呼哨。
十余名离他最近的骑士同时拔出刀来,狠狠的刺向自己的马股。
负痛长嘶,马儿不要命的狂奔出去,但在这些在马背上比地面上会更自然的骑士手中,它们的每一分狂怒与野性都没有浪费,自两侧绕出两个大圈后,整齐的列成一队,拦在了马车前面。
虽然说,他们都明白,在狂奔了这样久之后,又吃上这样一刀,这些马儿,只怕已不能支持到将自己带回大营。
可是,看向那黄色的车子,这些爱马如命的战士们,全都露出了笑容。
终于抓到你了…
追逐之中,他们离开战场已有数十里了,能够一直跟到这里的,加上他,一共有三十一人。
三十一名百战之余,如铁似钢的战士。
三十一双眼睛,一起盯着那车子,专注的目光,几乎要将那车子给烧起来了。
轻轻的吁出一口气,他笑道:"赵公,请出来一见如何。"
车子静静的停在那里,没有任何回应。
他的笑意更浓,道:"既然赵公不肯赏面,我就只好得罪了。"喝道:"来人,请赵公下车!"
三名骑士应声而出,自他身后驰向马车。
拦在马车前面的十二名骑士动也不动,他们明白,元帅的命令不是对他们而来。
他们的任务,就是拦住马车的去路。
东边有一片树林,西面不远处,横着一条半干的河道。
耶律休哥和十八铁骑守在北边,马车要想逃走,就只有从他们的身上压过去。
(连地形也在帮忙,天意兴辽啊!)
三名骑士驱马行近马车,面上都带着笑意。
他们无不身经百战,没一个是粗心大意又或轻敌玩战之人,可此刻,他们却实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马车并不大,方才狂奔之中,围幕扬起,车中只有一个黄衣人,早看的再清楚不过。
那车夫似已吓呆了,抱着头,滚在车下,一动也不敢动。
为一人掀起车帘,笑道:"陛下,请下车吧!"
他在陛下二字上咬音极重,讽刺挖苦之意,暴露无遗。
众人都大笑起来。
他却是最早止住笑意的,怒喝道:"阿鲁斯,你怎么了!?"
另两人至此方才惊觉,阿鲁斯的手,将车帘掀到一半后,竟就停在了那里,始终没有将之完全掀起。
惊呼声中,他们拔刀,退后。
他们的反应很快,可是,却不如刀光快。
悠悠闲闲的一道刀光,乍一看上去,好象也并不怎么快。
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们忽然觉得不对,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看到彩虹呢?
当他们明白过来,这彩虹是以他们的鲜血映成时,他们已倒了下去。
东方旭日初上,华光隐现。
无论仗打的多大,人死了多少,它总是不为所动,来去自若的。
哗然声中,众人纷纷提枪挥刀,指向马车。
一路追杀至此,众人箭矢都已用尽。
阿鲁斯的身子并未倒下,掀到一半的车帘也未落回去。
车中那人。此刻已是看的明明白白。
那是约五十来岁的一个男子,长的说不出的优雅好看,不知怎地,偏又令人生不出轻视侮弄之心。
他右手握着一把长剑,剑鞘上布满古朴花纹,左手正在剑鞘上轻轻拂弄,点按挑拨。动作轻柔,满面忧伤之色。
车前弃着一把刀,却是阿鲁斯的,刀上血迹犹在。
耶律休哥紧盯住那人,一字字道:"赵--匡--义?!"语声竟有些凄厉。
那人轻叹一声,悠悠道:"今日之战,若论兵,大宋已是输了,但要论武,却还未知结果如何。"
"久闻耶律元帅是辽人第一高手,可愿与朕一战?"
朕!
宋人有千千万万,可有资格说这个字的,却只有一个!
果然是他!
大宋皇帝,赵--匡--义!
众人都看向耶律休哥,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便再强,也只是一人,又逃了一夜,一拥而上,怎么也砍死了他。
耶律休哥沉吟片刻,将掌中大刀缓缓挥起,道:"若是平时,休哥必尽力奉陪,但此时此地,休哥身负十余万大军之任,不能以身涉险,请赵公见谅。"
赵匡义微微一笑,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也不知他怎么动作,竟已如一缕轻烟般自车中飘出,立在马头之上。
耶律休哥亲卫所用的马,当然都是最好的马,无不是百里挑一,无不是桀傲暴烈,可此刻,被他踩在头上,竟是一动也不敢动,就如木雕泥塑一般。
不知何时,他身上的黄衣已落在车中,此刻的他,身着一袭白袍,高据马之上,初升旭日照在他的脸上,真有若天神降世一般。
他孤身一人,面对着二十八名杀人如割草的高手,全无惧色,却好象,他才是这一切的主宰。
"你知道,朕为什么要逃吗?"
"当你们的大军杀进来的时候,朕就知道,自己错了。"
"因着朕的骄傲和自负,燕云之地,将会继续为你们所有,数万健儿,也要成为高梁河畔的冤魂。"
"败势已成,不可逆回,可是,朕却知道,还有一个方法,可以尽量多的救回一些人。"
"兵为将胆,将是兵魂,耶律元帅用兵统军之能,比古之名将也不徨多让,但唯是如此,如果没有了元帅在中主持,辽国诸将便会失去处变之能。"
"只要将元帅引开,我军便还有机会退走,不至全灭于此。"
"而要引动元帅,当然要用大饵。"
耶律休哥只觉背上冷,口中微苦,他明知此时每说一句话都是在助长彼之气势,动摇自家军心,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所以,你是故意让我现你,故意将我带来这里?"
赵匡义微微一笑,并未回答,却反问了他一个问题:
"依我宋制,帝王巡游,当有车驾数八,一正七付,朕出车之前,先行将那七驾付车尽数毁去,元帅可知我是何用意?"
怒吼一声,耶律休哥的刀已劈出。
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
纵然宋军逃去,只要拿下这大宋皇帝,今日也算全胜!
面对那炽烈刀气,赵匡义全然无惧,在避开的同时,他仍然把这句话送进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只要杀去休哥公,三月之内,辽必有乱,那时候,就是我大宋夺回燕云十六州的时候!"
距离对他来说,就好象不存在,只一闪身,他已撞进了那群骑士当中。
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当先一人手中的长枪已为他夺去,反手一挑,平平无奇的一刺,却将追来的一刀破去,周围的骑士方将刀枪招呼过来,他却已又闪去。
只留下两具尸体,滚在地上。
无论什么兵器,只要被他夺到手中,就能用得好象用了几十年一样熟练。
无论怎样出手,只要一眼,他就能看破招式中的破绽,出夺命一击。
最可怖者,他每杀一人,即将掌中兵器弃去,而每杀一人时,所用招式,也绝然不会重复。
当骑士们只剩下不到一半时,他飘回车前,笑道:"休哥公,这是为你准备的。"
右手向背后一抓,那古剑已落入他的手中。
缓缓褪下剑鞘,那如一泓秋水般的剑身现身人前。
"此剑名为'杀楚',乃刘邦退入四川时所铸,只是,终其一生,他也没敢用这剑和霸王一战。"
"休哥公杀性勇力,实不下于当年的西楚霸王,休哥公的耐心与智计,更远非一介勇夫可比,休哥公的血,配得起这把剑。"
一挥手,令所有的属下不得再动,耶律休哥将大刀平举至眉,全心全意,来迎接这一剑。
若论招式身法,自己或者颇有不如,但无论如何,他也不相信,正面相敌,这世上会有人能够胜过他的刀!
刀剑决。
刀断。
刀断了,人还在。
前胸,右臂,大腿,三处血淋淋的口子,向着他,也向着那些辽军骑士们宣布着这样一个无情的事实。
耶律休哥,败!
当认识到这个事实时,那些骑士齐声怒喝,不要命的扑了上来。
他们只是送死,他们自己也明白,但是,他们在冲上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吼着这样一句话:
"元帅!快走!"
没有哭,没有停,更没有阻挡或和他们一起赴死,毫不犹豫的,他反身跃回马背,双腿一夹,红马长嘶一声,急驰而去。
"唉…"
一声长叹,加上一阵惨叫后,一切又回复平静。
望着耶律休哥远去的方向,他自嘲的摇摇了头,喊起车夫,向南方行去。
后来,在上,胜利者们是这样记载的:
休哥被三创。明旦,宋主遁去,休哥以创不能骑,轻车追至涿州,不及而还。
终宋一世,再也没能回到这块土地上,当汉人重新成为燕云之地的主宰的时候,已经是四百年后了…
"干杯!"
"干!"
太湖边,惠山下,好大一片空地上,百余张八仙桌摆开来,千多名江湖汉子纵情吃喝,几百名青衣家人在各桌间穿行,不住手的上菜添酒,说笑喧哗之声,搅成一片。
只听几声咳嗽,五六个人走上一处高台,当先一人,身材高大,模样威武,却笑的甚是和蔼。
底下已有人在窃窃私语:
"喂,简大侠出来了!"
"等一下再喝,先听听简大侠说什么!"
"啧啧,一样是人,你看简大侠这模样,这气派…"
那简大侠双手抱拳,向四周略按了按,行了个罗圈礼,见群雄已渐渐静下,方笑道:"今日各位能给简某这个面子,简某十分感激,还望各位不要客气,放量尽欢,简某定然全力维持,千万不要出门之后回头说简某请客小气,缺酒少菜,啊?哈哈。"
底下纷纷哄笑,有几人大声道:"这是说那里话,简盟主太客气了。"
那简大侠笑道:"是准扬郑兄么?这盟主二字,须得大家公论,可不敢乱说。"
又有人笑道:"简大侠真是谦逊,但凡事都要顺个理来,简大侠这些年来,行侠仗义,锄强扶弱,不知救助了多少江湖同道,别的不说,单只是前月简大侠以大智大勇,揭破黄云流那斯的真面目一事,还有谁做得来?若简大侠不做盟主,我姓江的第一个不答应!"
那简大侠哈哈笑道:"是苏州江兄吧?久闻江兄豪侠爽气,义薄云天,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
又笑道:"盟主云云,不过浮名而已,没甚么打紧,再者说,兄弟上月与黄云流一战,筋脉受伤,武功大损,此刻连两成力也使不出来,那配当武林盟主?"
那姓郑的大声道:"武林盟主,凭德不凭力,有什么当不得的,简大侠莫只要自善已身,不记武林同道啊!"
那简大侠笑道:"那里,那里。"客气了几句,自转身去了。
一片热闹中,很少有人会特别注意到角落处的一张小桌。
这一桌共四人。坐主位的是一个锦衣员外,看上去不过四五十岁,满面堆笑,衣着华贵。左手坐了一名精壮汉子,衣着甚是简单,虽是全身未露出一寸肌肤,却一眼看去,却让人感到,衣下的肌肉,必是如钢似铁。右手坐了一名干瘦男子,模样土气,但双目转动之间,却又显得甚为精明,腰间还别了把算盘。
那员外对面坐的是个青衣小厮,但有招呼之事,全是这小厮一人包下。
他们坐在一个极偏的地方,也不和人打招呼,只是在自斟自饮。
那姓郑的话音方落,那精壮汉子满面厌恶之色,啐了一口,道:"员外,这两人是什么来头?好生无耻!"
那员外笑道:"那姓郑的叫郑风,姓江的名江尘,便是近年来大大有名的"观风逐尘",史大郎一向只结交英雄好汉,自然不识得他们。"
那精壮汉子奇道:"观风逐尘?什么意思?"
那小厮忽地"扑"的一声,笑了出来,那干瘦男子也笑道:"便是观风向,逐贵尘之意,这二人极是无耻,最能奉承,又臭味相投,时时焦孟不离,以是得了这个外号。"
又道:"简一苍这厮为做武林盟主,竟连这等人物也要结交,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那员外悠然笑道:"无妨,就让他做上片刻好了。"
又笑道:"这些年来,这厮念念不忘,就只是想着这个心愿,也不知坏了多少好汉,行了多少恶事,便让他完了这个心愿再死。也教这些什么武林正道知道,区区武林盟主,在我等眼中便根本不值一提。"
忽地看向湖上,皱眉道:"那是什么?"
三人顺他目光看将过去,只见一条无主小船,正自向岸边漂来。
其时湖上并无多大的风,那小船上无人执桨掌舵,却似有人在水下推动一般,不住向岸边漂来。
待那小船漂到据岸数丈之处时,已多有人注意到了,那郑风却甚会凑趣,笑道:"今日简大侠做寿,浮船自来献宝,真是可喜可贺。"
他身后一桌上,一条紫衣大汉却皱起眉头,道:"不对。"
一名老者笑道:"解坞主,怎么了。"
那紫衣大汉道:"水下绝对没人。"
他说话不快,但却充满自信。
水面上的事情。十二连环坞的解空解老大,是绝对不会看错的。
小船越漂越近,解空道:"我去看看。"一抬脚,将自己的凳子踢了出去。
那小船此时离岸尚有数丈,那凳子飞至半空,碎为数段,解空身形展动,在碎木上点的数点,已站到小船头上。
岸上欢声雷动,纷纷道:"解老大好俊的身手啊!"
正在此时,忽有一个幽幽的声音道:"解空…是吗?当日,也有你的份啊!"
解空一听到这个声音,脸色蓦地大变,正要退回岸上,轰的一声,整个小船竟被一团熊熊烈火裹起,他绰手不及间,只觉两腿穴道都被点住,惨叫声中,竟是眼看着烈焰舔上身来,动弹不得。
岸上惊呼声中,那小船仍是缓缓漂向岸边,解空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太湖上空,众人听的心惊胆战,不知怎地,竟没一个敢去救他。
那员外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夹了一筷菜吃。
那幽幽的声音道:"简一苍…简一苍…你给我出来…出来…"声音诡异凄厉,几似不自人境。
一个灰衣老人惊道:"黄云流,是你,你还活着!"
狂笑声中,那火船忽地自行爆裂,千百流星飞袭向岸上众人,又是好一阵慌乱,却有几个老成持重,心思缜密的,一叠声的道:"小心些,莫被他趁乱偷袭!"
只听得一人大笑道:"偷袭?那只有你们才干得出来!"声音却犹在湖上。
众人看向湖上时,只见一个男子背负双手,傲然观天,站在水上。
无凭无依,就这样站在水上!
见众人都看将过来,他终开始走向岸边。
一步,一步,他走的很慢,但每一脚踏下,却连鞋帮都不会湿到。
"七巧道人,胡蝇,苦茶僧,上官公子……"他的目光如两道电鞭一般,不住在岸上来回巡视,每踏一步,就报出一个名字,而每报一个名字,就有一阵骚动。
黄云流的口气之中,饱含怨毒,可这些人若非一代宗主,便是名流宿老,怎会全都和他结怨如此?
当他报出第十四个名字时,刚好踏上了岸。
半渡而击本是兵家常识,但他踏浪而来的样子委实太过诡异,近千名江湖好手似都为他摄住了心神,眼睁睁的看着他登上岸来,竟没一个敢出手阻他。
他踏上岸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道:"真好,你们全都在。"
忽又笑道:"不过我本就该想到,有简一苍的地方,又岂会没有你们?"
"解空已死了,至于你们,本非主恶,若肯自行认罪,我便放了你们。"
这一句话,就似拔开了一个塞子,原本寂静的湖边,顿时为一阵狂笑演没。
"他,他疯了吗?"
"竟然说要放过胡大侠?"
"还有七巧道长!"
"还有上官公子!"
"哈哈,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他并不说话,背着手,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狂笑。
虽然他刚才已展现了任何人都做不到的力量,但这些人却仍然在笑。
因为,他们相信,他们那一方的人比较多,是吧?
人多的一方,总是较强的一方,也总是正确的一方,就是这种想法,才会使自己成为今天这样子吧?
郑风笑的弯下了腰,忽然道:"我明白了!"
江尘笑道:"郑大哥明白了什么?"
郑风正色道:"想人非禽兽,总该知些天理,通些人伦,这黄云流当日残杀妻,后来想是有些个悔悟之心,却又恶性难改,于是天夺其魄,将他逼疯了。"
他说话的时候,黄云流离他还有十多丈,而且抬着头,并没有往这边看。
他一向是个很小心的人。
可是,当他说完的时候,忽然觉得眼前一暗,跟着,就扎手扎脚,飞了起来。
直到他掉进湖里时,他仍不明白,黄云流,是怎样过来的。
怒吼声响起,众人拔刀抽剑,一拥而上,这一战,终于开始。
后来,"太湖一战"成为武林三大传奇之一,更被少林痛禅方丈亲口许为"古今第一战",但在那时,在那些参加者的心中,这也只不过是又一次倚多打少,除魔卫道,成名立万的机会罢了。
并不是所有在场的人都参加了对黄云流的围殴。
有许多人,或是自知功力不足,或是不愿插手,并不上前,只是远远的看个热闹,这其中,也包括了那角落里的一桌四人。
那员外一直满面堆笑,凝神观看,直至黄云流在双手间拉出一条火蛇,将上官天河一举烧杀时,他方轻轻哼了一声,向那干瘦男子笑道:"还好定国没来,否则定要去和他拼一下。"
那干瘦男子笑道:"定国不是他对手。"
又道:"此等武功,简直匪疑所思,这黄云流真是天纵之才。"
那员外笑着点点头,那精壮男子和青衣小厮却都面有不忿之色。
那员外笑道:"怎么?"
那精壮男子道:"我看他武功吓人多过有用,他上岸至今,未和任何人以功力硬拼,显是自知尚有缺陷,不敢相撼。"
那员外笑着摇摇头,那青衣小厮也道:"主人…"为那员外挥手止住。
那员外笑道:"以我看来,他必能替我们杀了简一苍,我们可以回去了。"
又向那精壮男子笑道:"看你满面不服,不妨去和他过一招。"
那精壮男子闻声大喜,一拱手,道:"多谢员外!"身形早倒蹿而出。
那干瘦男子皱眉道:"不好,若史大郎受了些伤,又露了形迹,我们却如何退走?"
那员外笑道:"若不让他过这一招,你我这一路都莫想安生,要把他那张臭脸看到回山,你便愿意,我也不干。"
"至于退走之事…"他自干了一杯酒,信手指向湖上,笑道:"纵然大郎重伤,只要他们不出手,就凭这些人,谁拦得住咱!"
那干瘦男子顺他所指看去,全身一震,道:"他们也来了!"
又道:"连他也来了!"
那员外所指的,是一条小船,船上止五人,一着赤衣,一着白衣,二着青衣,还有一个和尚。
此时,那精壮男子已扑近黄云流了。
他们那一桌与黄云流间,原还有着十余丈远,但他一动起来,就如一只猎豹般,迅猛无伦,疾如狂电,只一转眼,已迫到黄云流三尺之内。
有几人挡在他们之间,还没明白过来,就现自己不知怎地,换了地方,也换了姿势。
有的被摔到桌底,有的被踢到了湖里,还有一个,胡里胡涂,头下脚上,扎进了一口酒缸。
那员外叹了口气,道:"可惜了,那坛女儿红我还没尝到。"
他说到"惜"字时,那精壮男子已扑到黄云流身侧,大喝道:"回头!"
他说到"女"字时,黄云流回身,出拳,那精壮男子握拳,挥出。
他说到"还"字时,两拳相接。
砰然一声,黄云流不摇不动,那精壮男子倒飞而出。
此时,他刚刚说到"到"字。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那精壮男子怒吼道:"你这是什么武功!"怒吼声中,右手由腕至肩,衣服片片爆裂,现出好大一条龙纹,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周围众人惊魂方定,看向那精壮男子,忽地又一起惊呼起来,黄云流也愣了愣,道:"是你?"一抬头,看见那含笑员外正徐徐步近,惊道:"是你们?"
那员外只一笑,携着那精壮男子,共那干瘦男子,和那青衣小厮,飘然而去。
只是,他离去之时,却仍没忘偏过头去,对着湖上那小船,悠然一笑。
那赤衣男子举起杯来,对着那员外遥遥一敬,方向身旁和尚笑道:"国师以为如何?"
那和尚双手合什,道:"真神技也,宝光自愧不如。"
赤衣男子笑道;"若他此刻来刺的是朕,会当如何?"
那和尚双目中精光爆闪。
他本来法象庄严,望之令人心生敬意,这一下,却仿佛如怒目金刚,降魔天王,凛然生威。
他看向黄云流,正当此时,黄云流却也正好向这边侧过头来。
就好象,冥冥之中,教他二人有这一看。
四目相对,空中竟似有火光电蛇一绽,黄云流微微一颤,险些没避开身后砍来的一刀,那和尚不动声色,口诵佛号,又垂下头。
那赤衣人并不说话,自又斟了一杯酒,悠然喝下。
另三人神色不动,也不喝酒,两名青衣人目注岸上战团,那白衣人却只看着和尚。
默诵完一篇心经,那和尚方道:"若他此刻踏水而来,宝光拼尽全力,自问可接他二十招。"
那三人都面现惊异之色,那赤衣人笑道:"然后呢?"
那和尚道:"邓元帅与石白两位将军联手,当能再挡三十招,有此时间,陛下或能逃至五里以外。"
那年轻些的青衣人已有怒容,那赤衣人却不以为意,笑道:"若我也出手呢?"
那和尚沉吟道:"陛下身手,虽在宝光之上,但我等五人联手,也最多能接他百招。"
那赤衣人笑道:"百招后呢?"
那和尚却不答话,又自诵起经来。
那赤衣人大笑道:"好,好,此等对手,那里去寻!只望他千万不要死在这里!"向那白衣人道:"走罢。"
那白衣人如释重负,挥了挥手,那两个青衣人扳动船桨,小船如离弦之箭,急射而去。
看着那员外离去,简一苍的脸色阴睛不定。
他们有多恨他,他当然明白,而他们有多强,他更明白。
如果他们现在攻向这高台的话,他不知道下面的人能挡住多久,可是,他们却选择了离去,也就是说,他们认为,黄云流,足可以为他们杀了自己?
而从现在看来,好象的确如此啊…
七巧道人身异处,躺在地上;上官长河被烧成了一团焦黑;苦瓜上人僵卧于地,生死不知,面上手上都是寒霜;李久久缩成一团,七窍中都溢出血来……
他们全都是成名已久的好手,全都是各霸一方的强豪,可现在,全都死在了地上。
更为可怖的是,地上竟只有十四具尸体。
数百人围攻他一个,他却不多不少,只杀了他要杀的那十四人。
他负着手,低着头,在看尸体。
已没有人再敢上前。
"你们…本来是可以不死的啊…"
幽幽的一声叹息,他抬起头来,看向简一苍。
"我今天来,原只想杀你一人,但他们不知自爱如此,也只有取了他们性命去。"
"没想到我那一掌还是重伤了你,只剩两成功力了是吗?没关系,很快,你就会觉得,有没有武功,都无所谓了。"
"看来,你是不敢下来了,那么,我上去好了。"
"我不喜欢走的很快,但你不用急,为了你,我可以破一次例。"
当他走动时,就如小船破水,又似烈火熔冰,无论他走到那里,那些江湖汉子全都一脸惊恐,向两边逃开,没一个人敢留在他身侧三尺以内。
这一幕很可笑,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他,心里却全然没有想笑的意思。
就是这样的一些人构成了江湖吗?
这些年来,自己一直沉迷其中的,就是这样的江湖吗?
不觉又想起了那离去的员外,和那离去的小船。
早知如此,真该和他们一样的啊……
沉思并没有停止他的脚步,他会突然站住,是因为有一个人挡在了他的路上。
一个年轻的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穿了一套鹅黄色的衫子,结了条辫子,还别了朵小花,笑着,笑得很甜。
甜到几乎会让人忘了她手中的剑。
非常意外的看着她,很好笑的道:"你,要和我过招?"
笑着点点头,她拔出了剑。
"他对你有恩?"
不屑的摇摇头,道:"他是什么东西!"
虽是说着鄙夷的话,却仍是在笑,笑到几乎会让人忘了她伤人的话。
"我挡着你,是因为我想和你打。"
"那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你很想知道吗?"她偏过了头,笑得娇憨无伦。
本该径直去上高台,他却不觉停住。
"有三个理由。"
"第一,我讨厌以多打少。"
"第二,以一对一,该能多捉摸到些东西。"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理由。"她忽又笑起来,笑的象一朵在风中微微晃动的小花。
压低了声音,只让他听到。
"你刚才并未滥杀,证明你仍能自制,当然也就不会杀我,那么我只要和你过上几招,就足以扬名,对我的将来,大有好处。"
突然间,他有一种想要大笑的冲动。
如此有趣的女子,还是第一次遇到。
聪明而不虚伪,自信而不狂妄,诚实而不愚腐。将来的江湖,大概就是这种人的天下了吧。
不管怎样,总是要好过简一苍的…
"那么,来吧。"
自己究竟是和谁在打呢?
他只是含笑负手,站在那里,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可是,为什么,自己的每一剑都会被不知什么东西缠住呢?
只要将剑收回,那股力量就会自行消失,可只要剑挥到他身前,就会变得粘滞非常,再难寸进。
就好象在大风天中,一个人泛舟江上,逆风而行时的那种感觉一样。
黄云流号称"多情书生",是有名的风流狂士,诗剑无双,并不以内功见长,为什么,会突然之间,有了这样的力量?
在别人的眼中看来,那黄衣女子每一剑都只挥出一半即行收回,再变新招,黄云流只是含笑观看,并不出手,就似一个弟子在师父面前演练招式一般,无不大奇,嗡嗡哄哄,议论起来。
听在耳中,他微微的皱起了眉头。
本想帮帮她,可如果这样结束的话,并不会对她有多少帮助的。
身形电闪,他出手了。
那女子并不惊慌,一路剑法施展开来,极是细密,黄云流急切之间,也无法得手。
不过,这只是旁观者的看法罢了。
当两人擦身而过时,他清清楚楚的听到,她说了一声:"多谢。"
哑然失笑,面对这样聪慧的女子,再玩下去,只是对她的侮辱罢了。
只一伸手,抢过了她的剑,两个人的身形,全都静了下来。
是时候让我看一看,你究竟有多强了…
风轻轻的吹过来,拂动着她的衣角,长。
缓缓的将剑挥出,画了一个圆圈。
没有生任何事,她感到有点失望,可是,很快的,她的脸色大变。
衣角静止了,辫子也垂回了腰间。
风并没停,自己能清楚的看到,他的袍袖,仍在风中轻轻的波动着。
一剑,斩风?
将剑丢回给她,步向高台时,身后传来了她的声音:"
"告诉我,你的武功,叫什么名字!"
要说吗?
本不想开口,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还是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我叫她作…"
"忘情…"
那黄衣女子凝望黄云流远去方向,喃喃道:"忘情?忘情?"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手中宝剑,轻声道:"忘情?只要忘情绝欲,就能挥出这样的剑吗?"
看着黄云流步上高台,简一苍不住的在流汗。
这高台和宴席费了自己好大心力,原是想在这上面充分享受成为武林盟主时的每一分快乐,可现在,却眼看就要成为自己的葬身之地。
手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腰间,当抚到那个熟悉的玉钮时,他才好过了一些。
不管怎样,只要有它在,黄云流,你想杀我,还没这么容易!
黄云流的脚步并不重,但每踏一步,足音却久久不息,回荡在上空。
就好象,一声声丧钟,宣告着简一苍的死期已近。
他终于步上了高台,站到了简一苍的面前。
"你的武功已失大半,好象我不该杀你,对吗?"
"可是,这种礼节,要用在配得上的人身上才好。"
"你,不配。"
简一苍垂下头去,并不说话。
走近些,再走近些啊!
你当然不会走到我身前的,可是,只要是在三尺以内,你就一定躲不开这天下第一暗器,含沙射影!
三步,两步,一步,行了!
简一苍猛抬起头来,狂笑声中,千颗钢针自腰间爆出,罩向黄云流,与此同时,身形急退,右手一招,平放桌上的宝剑飞入手中,直接震碎剑鞘,一剑劈下!
天剑最强之招,斩龙诀!
神完气足,出手全没有半点破绽,那里象是一个只余两成功力的人?
假装受伤,本想让那几个老家伙放松警惕,觉得仍会是一个很好控制的武林盟主,却没想到,换来了这等丰硕成果。
天意,这一定是天意佑我!
不偏不斜,一剑斩在黄云流的顶门。
剑碎。
江湖七大名剑之,"正道",自中而折,随后片片崩裂。
就象简一苍的希望一样,片片崩裂。
黄云流冷笑着抬起着一只手,指向简一苍。
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扎在他身上的钢针,悉悉索索,化为细粉,无声无息的落在地上。
每个人都听到了一声惨叫,那声惨叫是如此凄惨,如此绝望,以至于,许多年后,有些与会人,仍会在午夜梦回时,惊出一身冷汗。
黄云流没有杀简一苍,他疯了。
大哭大笑,对黄云流视而不见,跌跌撞撞,从台上下来。
他拉着每一个人说话,"你知道吗?我是武林盟主呢!很厉害的,武林盟主!"
"你不信吗?我很厉害的,你知道那些想和我争的人都怎样了吗?"
"……"
在各门各派的人面前,简一苍以这种奇妙的方式还了黄云流一个清白。当听到他和七巧道人,胡蝇,苦茶僧,上官公子…这些人在一起都做了什么事时,最为胆大的汉子,或是最无忌惮的黑道,也都不禁缩起了脖子。
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苦笑着,他选择了离去。
从此以后,"忘情书生"成为武林中不灭的传说,虽然,再没有任何人曾见过他…
历史,由帝王将相书写,他们所用的墨,是无数普通人的泪,汗,与血。
江湖,由英雄好汉主宰,一怒拔剑,快意恩仇,无数弱者的血,染出了一条江湖路。
帝王与英雄的争斗已经说过,那么,下面,该是让我们的主人公出场的时候了。
一个没有这么多野心,没有这么多欲望,当然,也没有这么多鲜血来为他铺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