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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活尸露本貌

死一般的沉寂淹没了形骸,淹没了欧阳挡,淹没了一具具尸,一座座废墟。

形骸见模糊的影子上下漂浮,来回游荡,天沉重而低落,乌云狰狞而庞大。他想象着幼年时的梦魇,麻木的心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阴影夹着静止而蚀骨的寒冷,渗入形骸身躯中,加剧他的伤势,令他陷入更深的绝望中:形骸杀了太多的怨灵,它们恨形骸夺走他们在阳间的立足之地,它们如同平静的风暴,积蓄着力量,随时将汹涌而至。

形骸搬运真气,试图使出遁梦之法。当他遁入梦中,即使被人所杀,也能从旁人梦中逃脱,他当初正是运用此法,避开饿女尸那夺命一击。

他忽然想道:“也许在梦海深处,生与死是一回事?在梦中死去的人会在现实活着,而死也不过是生的另一形态而已。”

他瞪大眼睛,见自己伤口中涌出梦墨,但那梦墨微少琐碎,很快被阴暗与死亡的气息掩盖,就如同风暴中沉默的小舟一般。顷刻间,形骸脑中灵光一闪,回忆在脑中愈清晰。他想起马炽烈被圣莲女皇所杀,魂魄被无形仙灵占据,居然死而复生!不错,不错,梦海与阴影境地或许并无不同!

形骸之前败在恶枭手下,正是受困于阴影之故,梦海败给了死亡,那并非是梦魇玄功被阴影境地克制,而是阴影的浪潮更大更强。

形骸又想起孟轻呓与自己被许多仙灵围攻,梦墨充斥各处,好似汪洋,连孟轻呓也处于下风,束手无策,那梦墨扭曲了现实么?又或是梦墨引来了梦境?

形骸心中顿悟,不再畏惧,他抬起左手,凝聚气息,血化作梦墨,梦墨变作一柄匕,他将匕一挥,空中破开一个小口子,五彩斑斓的梦倾泻而出,渲染了阴影,驱逐了黑暗,如茧一般披在形骸身上。众怨灵见状退缩害怕,飞入高空,形骸放下心来,知道自己安全了。

借助梦墨,他缝合伤口,接上断骨,过了片刻,那破口缓缓消失,形骸站起身,走向欧阳挡。

他死后仍是尖牙鬼的模样,形骸试图召魂,但却一无所获。形骸心中无奈,后悔不已。

欧阳挡救过形骸的命,若不是他,形骸无法安然抵达白玉塔,若不是他,形骸无法完成除灵大阵。但若不是他,眼下死的就是形骸。当时情形危急万分,欧阳挡神智已失,形骸身负重伤,形骸唯有全力自救,他原料不到自己能逃过一劫,更想不到为何在最后关头,欧阳挡功力竟如此低微?

莫非他尚有一丝清醒,故意让形骸杀了他么?如果真是如此,他又何必劈出那第一剑来?

又或者欧阳挡成了尖牙鬼后,反而变得孱弱无力?

此刻多想无益,这位为国为民、古道热肠的救命恩人已然死去。

被形骸亲手杀死。

形骸背起欧阳挡的尸,走向白玉塔。

途中,忽听空中传来遥远的低语,那低语声极为沉痛、悲哀、疯狂、压抑,响亮的令人心惊,急促的让人头疼。它回荡在解元城上空,却如同摇摇欲坠的通天大山一般,不知何时将毁灭一切。

形骸抬头眺望,见一座黑色的石碑。那石碑没入云霄,高大无比,它是从何时出现的?形骸全无头绪。它是不是这阴影境地的幻觉?又或是更大灾难的征兆?

形骸无法理会,加快了脚步。

他回到那地下湖畔边上,李银师快步迎来,他见到欧阳挡,脸色苍白的如同死人,问道:“欧阳大哥!欧阳大哥怎么了?他受伤了么?”

形骸摇头道:“李将军,欧阳将军他死了。”他委实不知该如何措辞,将这噩耗委婉告知这位情绪激烈的战友,与其遮掩,不如直截了当。

刹那间,泪水充满李银师眼眸,如同水银珠子一般,他喉咙颤抖,怒道:“你说谎!不可能!”

他迟迟不接过欧阳挡的尸,形骸也迟迟不交给他。利歌、白雪儿他们靠近此处,见这场景,皆露出惊骇悲伤的表情。

形骸僵硬的仿佛木雕,李银师颤抖的犹如残叶,形骸不开口,李银师也不开口。

许久,形骸将欧阳挡尸缓缓放在地上,面部朝下,黑色的长如一块黑布遮住了欧阳挡,成了那可怖的真相最后的屏障。

李银师眼泪流入嘴唇,眼眶红肿,神情绝望,凄惨得难以形容。这愤世嫉俗、悲恸至极的人行事处处出人意料,好像随时会碎裂的冰山,或是难以捉摸的海啸。

但他似乎在害怕什么,并不去碰欧阳挡的尸,查看他此刻的模样。他不动,没人敢动,欧阳挡纵然深受大伙儿爱戴,但那是李银师的情郎,也唯有他有权处置。

形骸心想:“他、利歌、桃琴儿、体由大师,他们都是龙火贵族,也都是离落国人,他们都可能病。”

李银师突然疯般的大笑,笑声声嘶力竭,他捂住肚子,笑弯了腰,喊道:“那就滚远些,莫打扰我睡觉养伤!那就滚远些,莫打扰我睡觉养伤!哈哈!哈哈!”

形骸不明白这话有何深意,他如何能知道这是他们两人间最后的对话?

笑了半晌,李银师擦去满脸眼泪,终于走上前,俯下身子,靠近欧阳挡脸庞。尸面朝下,那是对死者莫大的不敬,按理而言,李银师当为形骸此举大雷霆,但他并没有。形骸不禁认为他或许预料到了一些隐秘。

李银师愣了半晌,摇了摇头,道:“他死后的表情定然难看,我不看了,我只记得他活着时那张傻脸就好。”

形骸道:“那就立刻将欧阳将军火葬。”

哪怕形骸已死过数次,他仍不是个城府极深的人,更不擅长欺骗伪装。众人目光惊异,都察觉形骸似在隐瞒实情。

李银师站起身,道:“他怎么死的?”

形骸心想:“若告诉他实情,只会令形势恶化。李将军没准会杀我。我就说...就说他力战群妖而亡....”

李银师又大声问道:“怎么死的?”

形骸道:“是被我所杀。”

众人大骇,惊呼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白雪儿惨声道:“师父,你糊涂了么?为何骗大伙儿!”

利歌道:“欧阳将军与使节都是好人,绝不会自相残杀!”

李银师冷冷看着形骸,形骸熟悉他这目光,在李银师杀得兴起时,这双银眸紧盯之人,立时就会惨死在他银刃之下。

形骸答道:“我是迫于无奈。”

李银师道:“莫非是他要杀你,所以你才杀他?”

形骸点头道:“欧阳将军中了敌人邪法,忽然心神大乱,非杀我不可,我无可奈何,唯有出手抵挡。”

李银师咬牙道:“你武功胜他十倍,要胜他而不伤他,实有无数法门。”

形骸道:“欧阳将军武功神勇,远胜于我,我实是走投无路。他一剑几乎将白玉塔斩成两半,他一直...一直隐藏了功夫....”

李银师手垂落下去,如抚摸宠物般触碰他腰间长剑,他侧着脑袋,惨然笑道:“你是说,欧阳大哥骗过了所有人,只是为了在最后关头暗算于你?”

形骸在无法隐瞒,他将欧阳挡身子翻了过来,拨开他额头的乱,露出那张凶残暴虐的脸。众人一见,心胆俱裂,大声喊道:“尖牙鬼?”

形骸注视欧阳挡面容,神情愧疚,他道:“不错,李将军变作了尖牙鬼,他临终之前...或许压制住了邪念,露出破绽,让我有杀他的机会。他要我告诉你:他一剑斩断了白玉塔,杀死成百上千的尖牙鬼,他是我生平见过武功最高的人之一。李将军,他爱你极深,你是他世上最亲的人....”

桃琴儿道:“使节,欧阳将军蒙那位朝星大仙赐了六道神剑真气,才能有那等能耐。”

形骸恍然大悟,但为时已晚。

李银师的泪又再度泛滥,他捂住嘴,哭的梨花带雨,如同女子。形骸道:“除灵大阵已成,解元城三日之内当可诅咒尽消。但外头另有剧变,我得出去瞧瞧。诸位千万莫要离开这里,而那罪魁祸恶枭仍留在城中....”

李银师突然拔剑在手,朝自己的咽喉刺去,形骸急道:“不可!”说话间召来右手,全力一拿,握紧李银师手掌,握住那锋锐剑刃,霎时鲜血淋漓。

李银师怒道:“放手!是我出言无情,害他惨死!我早就说过,他若死了,我会随他而去!你给我放开了!”

形骸道:“带他外出的人是我,被他搭救的人是我,杀他的人是我,错全在我!你何必自寻短见?”

李银师又笑了起来,那笑容十分欢畅,十分张狂,十分迷醉,十分诡异,忽然间,他道:“不错!”手一转,那一剑又刺向形骸。形骸先前受伤太重,双手不便,而为救下李银师,胸前毫无防备,门户洞开,加上李银师这一剑去势太快,瞬息间已近在咫尺。众人见这等变故,无不魂飞魄散。

此刻,李银师浑身巨震,他见形骸容貌逐渐变化,肤色青,双目血红,浮起一片霜白,成了一具活尸模样,这模样令他倍感熟悉,倍感亲切,又倍感恐慌,倍感惊骇。

形骸运功过度,顷刻间露出盗火徒真容,而这真容恰与当年川枭颇为相似,李银师登时神魂震撼,这一剑万万刺不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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