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外公
外公并不真是丹泊的外公。那时丹泊年少,他上头的哥哥和表姐这么叫,他也就跟着这么叫。
外公是被强制还俗的喇嘛。他和自己以前的弟子——丹泊的舅舅住在一起。弟子把四体不勤的老人供养起来,并把称谓从师傅改为舅舅。这样,丹泊就有了个外公。
舅舅做喇嘛太久,不会农活,就给生产队放羊。
丹泊记事时,外公就已经是很老的样子了。在居里日岗,这个翠绿山林包围着的村子里,说一个人老了就意味着皮肤渐渐有了檀木或是黄铜的质感。那些三十岁上下就开始堆积在脸上的皱纹也渐渐舒展。当一个人是僧侣时,老去的过程就更该是这样。在这个过程中,身躯也会慢慢缩小,性情变得天真而和善。丹泊知道外公时,老人就已处于这个过程当中,好像就是要把一个人从小到大的肉体的历史倒过来演示一遍。这样,死亡到来时,也不像死亡,只当世界上未曾有过这人一样。
有时,看着盘腿坐在阳光中的老人,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丹泊就赶紧叫唤:“外公,外公。”老人的眼睛又会放出一团豆粒大小的光芒。
在村里,有着这种看似复杂,实际上却简单自然关系的并不只此一家。这时正是夏天,蓬勃的绿色使寂静丰盈而且无边。舅舅在花园的木栅亭边,倚着三株苹果树用柏木板搭了个平台。天气晴朗时,外公就终日坐在上面,树影和日光在身上交替。花园外边是大片麦地。中间一条大路,过了河上的木桥,路盘旋着上山。顺着外公的目光,可以看得很远,看到路给阔叶的树林吞没。这一带的山间,阔叶林和针叶林之间往往有大片陡峭的草地。
那些草地正是舅舅放羊的地方。
这个时期正是书上说的新西藏成长的时期。居里日岗村行政上属于四川,给人的感觉却还是西藏。丹泊在这个时期长大,比起前辈多点和天地万物息息相关的感觉也再正常不过。村子里已经有了一所国家办的初级小学,一座小水电站。冲动水轮录和冲动磨坊巨大木轮的是同一条溪流,建电站时,小学生们每人背一条口袋排着队,唱着歌去参加劳动她一头奶牛。听到歌声,女人就带着一脸笑容到路边来瞧。孩子们口袋里装着拌水泥的河沙,害怕却又跑不动。就把队伍排得更加整齐,大声地唱:
“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
沙子送到工地,就放学回家。丹泊回家,都要先经过外公的房子面前。等他走近时,外公的眼睛就已经笑到没有了,一个沉沉的白银耳环吊得耳垂和耳朵要分家了似的。
“外公!”丹泊大叫。
外公就从怀里掏出一块冰糖。外公的羊皮袄里总有一块冰糖。上面沾满了羊毛。丹泊不在乎这个。他吃到的东西总是沾有羊毛:麦面烧的馍馍、手抓肉、奶酪,村里有一句新产生的俗谙:“藏人肚子里有成团的羊毛,汉人胃子里有成块的铁。”小学的汉语老师炒菜铲饭,经常把锅刮出刺耳声响,因此就有了这种说法。
丹泊把冰糖塞到口中,先尝到的是羊皮的味道和老人皮肤的味道,然后才尝到甜味。丹泊就又甜甜地叫一声:“外公!”
外公并不说话,偶尔伸手摸摸他的脑袋。更多的时候,他把屁股下的羊皮垫子让出一点,叫外孙坐下,和他同看羊群下山。有时,丹泊就趴在那平台上做作业,外公就会拿过铅笔来,舔舔黑黑的笔芯,神情就好像他不曾是学问深厚的喇嘛,不曾用过笔一样。
丹泊一直以为外公是什么都不做的。
第一次看到外公做事,是藏历鬼节。
这天,母亲避开父亲交给丹泊一个口袋,叫他送到外公那里。平常母亲总要给外公送些吃的东西,也都是背着父亲的。父亲是积极分子,不喜欢舅舅和外公一类的人。父亲会愤愤地说:“寄生虫还在寄生!”鬼节的早上露水很重,丹泊把一串湿脚印留在了干燥的门廊上。
丹泊大叫一声,回答他的是一串铃声丁当。外公家平常上锁的耳房打开了,里面灯光闪烁。外公坐在一排灯盖前,一手摇铃,一手摇动经轮,在大声诵经。丹泊长大的年代,这一切都在禁止之列。眼前的情景,给他鬼祟恐怖的感觉。他退出那房子,只希望留在地板上的湿脚印快些消失。到了外面,丹泊打幵口袋,里面是面粉和着酥油捏成的猪头牛头一类狰狞的东西。跑到家门口,他就放声哭了。
母亲说:“这些都是送给你真正外公外婆的东西。我们送不到,只有外公能够帮忙。”
说着,母亲也嘤嘤哭泣起来。那声音,像是一群金色蜜蜂的歌唱。
这几天上山割草,丹泊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表姐。
表姐说:“小声。”
她说:“小声。鬼听到了,要去抢外婆的东西,那些饿鬼。”
丹泊往四周看看,只见树下一团团阴凉,一只只蝴蝶在其间来回飞翔。往后,一有人提到鬼,丹泊就想起很美的林间空地:幽寂、封闭,时间失去了流淌的方向。在他的周围,父亲正确但高高在上。母亲亲切、唠叨,见识却一塌糊涂,所以,一个漂亮清新的表姐对他就十分重要。
表姐还告诉他说舅舅要走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干什么?”
表姐说:“你不懂,他是去看一个人。”
“那我就懂了,他是去看一个女人。”
表姐只大丹泊一岁,平常总是做出大他十岁的样子。丹泊对着表姐挥动镰刀的背影,大声问:“那谁去放羊?”
表姐头也不回,说:“外公!”
丹泊就大笑。笑得在草丛中不停地翻滚。他不相信整天坐着、小眉小眼的老头能上山放羊。可舅舅牵了一匹马,真的就走了。送走出远门的人,丹泊就等在羊栏边土。一顶毡帽在雾气中慢慢飘来。终于,帽子下的脸也清晰了。是外公!那张光滑的脸上又有了深刻的皱纹。他带了抛石器,还把一把长刀横插在腰间。他说嗬,看我这个喇嘛还从来没有这样威风过呢。“丹泊知道外公身上有不对劲的地方,却又说不出不对劲在什么地方。以前,在寺院,他只管供佛参禅,尊比贵族。还了俗,也由以前的徒弟供养,并没有真正劳作过一天。现在,徒弟因为一个神秘女人去了远处,外公这才算是真正开始了还俗的生活。
羊群拥出圈门时,外公肯定眼花缭乱。真正的牧羊人能把这开了闸的水一样外泄的羊数得一清二楚。早上一次,晚上归圈时再数一次。外公的目光要么被一只羊拖出老远,要么一只羊也没有抓住。还是丹泊告诉他:“一百三十二只。”
外公擦一把汗,笑笑,说:“我还以为是一百零八,一串念珠的数目呢。”
他还伸手到以前揣冰糖的地方摸索一阵,说:“我没有冰糖了。”羊群走出老远,还听得见他不必要地大声吆喝,把抛石器摔得噼啪作响。
丹泊对母亲说:“我以为外公要死了,结果却能上山放羊。”
“他大半辈子都享福,六十多岁上头,却不敢老了。”母亲又吩咐放了学跟表姐上山去接外公。
下了课丹泊不等表姐,立即飞奔上山。很快,羊群就出现在眼前。看见外公端坐在草地上,又变成了那个一尊4、菩萨像般的模样。
丹泊走到外公面前,看见他的嘴飞快地蠕动,就问他吃的什么。外公一笑,说:“啊,刚当喇嘛时背熟的经文。”
丹泊问外公你看到过鬼?“
外公却摸摸他的头:“你十岁,你的眼睛没有看到过鬼。”
“那你鬼节时念经,给死人送吃的东西。”
老人脸上就现出很忧伤的那种动人神情,说:“你叫我怎么样给你说呢?”
一声响亮的撞击打断了老人和孩子的交谈。这在羊群中桌一种常见的事情。
一只年轻的公羊向头羊的地位起挑战。
头羊兀立不动,双角粗大虬曲,胡须在轻风中飘拂。年轻的公羊一步步后退,退到很远了,然后向前猛冲。两个羊头撞在一起时,震得人心在胸膛中摇晃。
几下撞击过后,两个羊头都已鲜血淋漓。又一声响亮的撞击过后,外公张开嘴,孩子一样哭泣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外公的哭声有点像母亲的叫声。他哭一声,然后住了声听那一记要命的撞击,然后再哭一声。这一切加起来,就有了一种游戏的味道。
有一下撞击使得年轻公羊半只角折断,旋转着升上天空。
外公不哭了。他挥舞着带着木鞘的长刀冲到两头公羊中间。他用刀鞘敲击羊头退开!我要杀死你了。再打我喇嘛要开杀戒了!“
只在鲜血淋漓的羊头上敲击几下,杜鹃花木做成的刀鞘就裂幵了。两只羊不要外公继续威胁,就停止打斗了。断了角的挑战者退到远远的地方。
头羊依然兀立不动。
外公喘着气说:“我打赢了。”他看看刀上的血,厌恶地说,“天哪,拿到我看不见它的地方。”
头羊依然兀立不动,直到背后的天空开始出现绚丽的晚霞,羊群里响起呼儿唤母的咩咩声,它才往山下走,整个羊群跟在它后边,秩序井然。
下山的路上,丹泊看见麻风女人在树丛中窥探,就对外公说:“我看见鬼了。”
外公说:“六十岁的眼睛都不敢说看见,十岁的眼睛晓得什么!”回到家里,他对母亲说:“我看见鬼了。”
“娃娃家,不要乱说。”
父亲对母亲说:“看看你们一家子,尽教我儿子些什么。”
舅舅没有在预定的时间回来,他是去了以前当和尚时寺庙附近的一个地方。所以,父亲说起舅舅时总是说:“哼,那个骚和尚,可能给—条母狗咬了吧。”
倒是外公越来越像个牧羊人了。羊群漫过木桥时,他把桥板踩得哐哐作响。表姐和丹泊都现外公的身材比舅舅还高大。短短几天,还俗的老喇嘛又是村里那种终日辛苦劳作的壮年男子了。星期天,丹泊要去放羊,表姐说:“放心好了,他行。我还是带你去割草。”
割了草,背到房子后边大杉树上搭着的架子上晾好,两个人就在宽敞的木架上躺下。鼻子里立即就充满了松脂和干草的昧道,丹泊就说表姐你变成—把干草了。
“放屁,我是人,不是干草。”
“那你的手、耳朵,怎么都是干草的味道。”
表姐就格格地笑起来:“不要脸,我要告你。”
丹泊问舅舅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找一个女人。
表姐说:“以前他们就好了,可外公不准。现在外公准了,当然就去接她了。”
丹泊就说:“哦,舅舅硬是个骚和尚。”
表姐就说:“呸,不要脸,我要告你!”
丹泊不晓得她要告自己什么,他不晓得的事情还多。不久,他就在干草香味中睡着了。表姐掏出镜子,把桦树皮卷成的圆筒在新穿的耳洞里塞好。在村里一批同样大的孩子中,她有最勤快能干的称誉。丹泊读书最行那更是全村公认。现在,她忍不住就用镜子接了阳光去晃表弟的脸,他却熟睡不醒。再后来,镜子里就没有太阳了,天边乌云汹涌而来。她赶紧把表弟摇醒,喊他一起去接外公。话音刚落,一个炸雷就嚓啦啦打了下来。
雷电惊动了羊群,这些胆怯的生灵就往草地边缘的林中奔跑。在这里,所谓放羊,就是将其拦住,不要进入危险四伏的森林。外公展开双臂,站在林边,风把他的吆喝声堵在了嘴里,风还使他的衣衫飞扬。这个以前绝不会为生计操心的人,不像是在拦羊,而像一只拼命挣扎却飞不上天空的大鸟。还是表姐和丹泊在空中把绳子抽得一声声炸响,才把羊群聚拢,驱赶到一个背风的低洼地方。夏天的暴雨在这时猛然倾泻下来,天色暗得像是夜晚,一道闪电把羊群照成蓝色。他们站着,守护着羊群,雨水从头到脚,鞭子一样抽打。
一场暴雨转瞬即逝。
乌云挟带着雷声滚动到别的地方,一道彩虹悠然出现在天地之间,羊们抖抖身上的雨水,更加纯净地散开到草地里去了。
表姐和丹泊也学着羊的样子甩一甩头,脸上的雨水就没有了。外公的光头上没有什么能够停留,他说:“我怎么这么没用啊。”脸上就有一串稀疏的水滴往下,往下,闪动着银子那样的光泽。丹泊就知道,外公又哭了。
丹泊就对表姐说:“还像个娃娃一样。”
表姐一变脸,对他现出很多的眼白,说:“走。”
他们就走开了。在林子边的灌木上把湿衣服铺开。不一会儿,外公自己过来了,身上的湿衣服上雾气蒸腾。老人把手伸进怀里,问:“两个娃跬吃不吃冰糖。”
表姐说让我想想。“
丹泊说:“吃喇嘛的糖阿妈要骂我。”
外公的手从皮袍里抽出来,空空如也,只有手指上沾了几根羊毛。外公哈哈大笑,说:“天哪,冰糖全部化了!”
表姐就说:“外公会放羊了。”
外公皱皱鼻子,丹泊以为他又要哭了,却听见他说:“你们舅舅就自由了。”
这句话,有点像民间故事中某种魔法解除时人们的言辞。或者是解除魔法的人说:你自由了;或者是被解脱的人说:我自由了。而丹泊少年时经历的这个故事却仅仅只是一个喇嘛还俗的故事,一个平心静气等待死亡的人重新投入生话的故事。
太阳慢慢晒干了他们的衣裳。外公问:“丹泊,你能教我做一个刀鞘吗?”
“我问了我阿爸再告诉你。”
外公说:“那我还是去向他讨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