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1.边境市场
拉雪巴土司又来了。
他看到封闭的堡垒变成了一个开放的宏伟建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回,他再不说是我舅舅了。虽然,我这里连道大门都没有了,他还是在原来大门所在的地方滚鞍下马。我说滚,可没有半点糟踏他的意思。拉雪巴土司实在太肥胖了,胖到下马时,都抬不起腿来。要想姿式优美地上马下马,把腿抬到足够高度是要条件。肥胖使曾经的马上英雄失去了矫健。拉雪巴土司歪着身子,等屁股离开马鞍,利用重力,落在了马前奴才们的怀里。
他吃力地向我走来,还隔着很远,我就听到他大口喘气,呼哧,呼哧,呼哧。他肯定伤风了,嘶哑着嗓子说:“麦其家最最聪明和有善心的少爷呀,你的拉雪巴侄儿看你来了。”
“我对他们说,拉雪巴会给我们带来好礼物。”
“是的,是的,我带来了。”
他的抖索的双手从怀里掏出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到我手上。我叫管家一样样打开来看,却是一迭厚厚的,很有些年头的纸片,几颗铜印。他的百姓背弃了他,拉雪巴土司只好把那些投靠了我的寨子的合法文书与大印送来,表示他承认既成事实。这些东西都是过去某个朝代的皇帝颁的。有了这些东西,我就真正拥有那些地方了。
一句话涌到嘴边,但我没有说。反正有人会说。果然,管家开口了,说:“我们少爷说过,谁得到麦子都要付出十倍的代价。你不听,现在,可不止付出了十倍代价。”
拉雪巴土司连连称是,问:“现在,我们可以得到麦子了吗?”他说牲口背上都驮着银子。
我说:“要不了那么多银子,我卖给你麦子,只要平常年景的价钱。”
他本以为我会拒绝,但我没有拒绝他。这个绝望的人差点就流出了泪水,带着哭腔说:“天哪,麦其家可是把你们的拉雪巴侄儿害苦了。”
“人都是需要教训的。”
依照胜者的逻辑来说,麦其家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可不是吗,要是他们不跟着我们种植鸦片,还需要费这么多事吗?想起这些,我的气真正上来了,说:“我们的麦子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价钱,是平常价钱的三倍,对你们也是一样。”
“可是,你刚才还说只要……”
但他看着我冷冰冰的眼色再不敢说下去了,而是换上了一张可怜巴巴的笑脸,说:“我不说了,麦其伯父一会儿再改主意我就吃不消了。”
管家说:“知道是这样,就到客房里去吧,已经备下酒肉了。”
第二天早上,拉雪巴土司带来的牲口背上都驮上了麦子,而我并没有真要他付三倍的价钱。分手时,他对我说:“你叫我的人有饭吃了,也叫他们不要再挨打了吧。”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在他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马就驮着他跑开了。我在背后对他喊,麦子没有了再来买,麦其家在边境上修的不是堡垒,而是专门做生意的市场。是的,到现在,我可以说了,这里不是堡垒,而是市场。在小河两边有着大片的空地,正好做生意人摆摊和搭帐篷的地方。
管家说:“女土司那边,也该有所表示了。”
我叫他给女土司写信,说说这个意思。
女土司没有立即回信。因为她的人有麦面吃,又对拉雪巴土司打了胜仗。回信终于来了,信中说,她还没有为女儿备好嫁妆,因为,她得像男人一样带兵打仗。她甚至在信中对我问:“请想做我未来女婿的人告诉我,茸贡土司是不是该找个男人来替她做点女人的事情,比如,替她女儿准备嫁妆?”
吃着麦其家的麦子,仗着麦其家的机关枪掩护,打了点小胜仗,女土司像情的母马把尾巴翘起来了。
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但这个女人不够聪明,她该知道,世界正在变化。当这世界上出现了新的东西时,过去的一些规则就要改变了。可是大多数人都看不到这一点。我真替这些人惋惜。女土司也在我为之叹息的人中间。其实,她说出来的话正是我希望她说的。塔娜在这里时,我爱她,被她迷得头昏脑涨。但一离开,时间一长,我这脑子里,连她的样子的轮廓都显不出来了。这就等于女土司最有力的武器失去了效力。所以,她说出这样的话来真叫我高兴。仅仅过了两天,我派出去的机枪手和投弹手全部回来了。女土司派人追他们回去。追兵都在母鸡一样咯咯叫的机枪声里躺倒在大路上了。但是,一个骄傲的人不容易意识到自己正在犯下什么样的错误,更不要说是一个骄傲的女人了。
她不知道,拉雪巴土司也从我这里得到了麦子。
拉雪巴土司长长的马队每到一个磨坊,就卸下一些麦子,还没有回到中心地带,麦子就没有了。于是,马队又走在回边界的路上。这一回,他记住了我说过要在北方边界建立市场,就干脆带着大群下人,在河滩上搭起帐篷住下来,从领地上运来了各种东西,专门和我进行粮食交易。
拉雪巴土司吃饱了麦面的队伍立即恢复了士气。面对复苏了士气的队伍,没有机关枪是很糟糕的。茸贡家的队伍已经不习惯在没有机枪掩护的条件下作战了。他们退得很快,一退就退过了开始进攻时的战线。
拉雪巴土司不再回领地了,就在边界市场上住下了。他常常请我到河边帐篷里喝酒。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在北方开阔的边界上,坐在河边喝酒是叫人非常开心的事情。
拉雪巴土司和我做起了真正的生意。
他不仅用银子买我的东西。而且还运来好多药材与皮毛,还有好马。我的管家说,这些东西运到汉区都能赚大钱。管家组织起大批马队,把这些东西运到东边汉人的地方卖掉,又买回来更多的粮食。很快,在北方边界上,一个繁荣的边境市场建立起来了。越来越多的土司来到这里,在河对岸的平地上搭起了帐篷。他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好东西。而他们需要的只是粮食。麦其家的粮食再多也是有限的。但我们靠近汉地,这个位置,在汉人政权强大时,使我们吃了不少苦头,这也是麦其土司从来不能强大的要原因。后来,他们革命,他们打仗了。麦其土司才时来运转,得到了罂粟种子。罂粟使麦其强大,又使别的土司陷入了窘迫的境地。我们把麦子换来的东西运到汉地,从那里换成粮食回来,再换成别的东西。一来一去,真可以得到十倍的报偿。管家仔细算过,就是缺粮的年头过去,在平常年景,不运粮食了,运别的东西,一来一往,也会有两三倍利润。
在有土司以来的历史上,第一个把御敌的堡垒变成了市场的人是我。每当意识到这一点,我就会想起我们家没有舌头的书记官。要是他在这里,相信他会明了这样的开端有什么意义。而在这里,在我的身边,众人都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从来没有过的。其他,就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我想书记官会有一些深刻的说法。
32.南方的消息
我感到不安。
让我这样的人来替大家动脑子,这个世道是个什么世道?这是个不寻常的世道。可要是说不寻常就不寻常在要傻子替大家思想这一点上,我是不大相信的。可是,要问不在这点又在哪点上,我也答不上来。好些晚上,我睡在床上,一个人自问自答,连身边睡着的女人都忘记了。这个姑娘是新近背弃了拉雪巴土司那些寨子送来的。我的脑子一直在想不该我想的问题。所以,姑娘睡在我床上好几个晚上了,我连她是什么名字都没有问过。不是不问,是没有想到,确确实实没有想到。好在这个姑娘脾气很好,并不怨天尤人。她来到我身边,替那么多从死亡边缘活过来的人报答我。但我一直没有要她。我老要想,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上。
第一次要她是早上。平常我醒来,总要迷失了自己。总要问:我在哪里?我是谁?但这天早上没有。一醒来,我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两个问题。而是把身边这个身上散着小母马气味,睡得正香的姑娘摇醒,问她:“你是谁?”
她的眼睛慢慢睁开,看那迷迷糊糊的眼神,我想,这一阵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吧。她慢慢清醒过来,脸上浮起了红晕。那红晕和结实乳房上的乳晕同样深浅。我笑着把这个告诉她。她的脸更红了,伸出手来,把我搂住,结结实实的身体都贴在我身上了。
“你知道我是谁?”我问她。
“他们说你是个好心的傻子,聪明的傻子,如果你真是一个傻子的话。”
看看,人们已经形成了对我固定的看法了。我说:“不要说别人,你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姑娘笑起来:“一个不要姑娘的傻子。”
就这一句话把我的欲望唤醒了。这个姑娘是一头小小的母牛,挣扎,呻吟,扭动,用一对硕大的乳房把我的脸掩藏,散出一身浓烈的奶香。但她就是不对我敞开那个又湿又黑的洞穴。那里面,是我现在想要进去的地方。她的整个身子都像一张牛皮一样对我打开了,却又紧紧夹着双腿,不要我进到她里面。所以,等她终于敞开洞口,我立即就在里面炸开了。
她笑了,说:“就像好久没有要过姑娘一样。”
我是有好些时候没有要过姑娘了。
我突然想,正在南方作战的哥哥,绝对不会这么久不沾姑娘。要是有人告诉他,弟弟跟一个姑娘睡了两三天,才想起干那事情,他会大笑着说:“真是个傻瓜!”但他能笑的就仅此一点了。终于,从南方传来了哥哥兵败的消息。他天天打胜仗,其实是人家躲开了锐不可当的进攻锋头。他一直推进到汪波土司领地上纵深的地方,并没有多少实际的战果。在他兵锋所指的地方,不要说人,活着的牛羊也难见到,更不要说金银财宝了。麦其家的大少爷,将来的麦其土司,掌握着威力强大的先进武器,但却没人可杀。他见到的人,大多都已饿死了,活着的,也饿得奄奄一息,不愿再同命运挣扎了。他的士兵把这些人的耳朵割下来,冒充战果。麦其家的大少爷残暴名声开始流传。他实在是推进得太远了。在进攻的路上,他见不到敌人,敌人却总有机会对他下手,今天一个人,明天一枝枪。几个月下来,他已经用麦其家的武器替人家搞起了一支精悍的武装。结果,汪波土司用他送去的武器,把没留多少人守卫,我们家在南方边界上的堡垒攻占了。等他再打回来,里面的粮食已经运走一多半了。他想再领兵进攻,但父亲没有允许。
麦其土司对他的继承人说:“你送去了枪、粮食,都是他们没有的,十分想要的东西。等你打听清楚了汪波土司还缺什么,你再动手不迟。”
哥哥病了。
父亲叫他养病。
哥哥在边界的堡垒里住着,一边害病,一边等待汪波土司动进攻。他准备好了要给进攻者以毁灭性的打击。
而新继位的汪波土司却绕了很远的路,来到我开辟的市场上,做生意来了。
看看吧,完全因为我,和平才降临到了这片广大的土地之上。在没有任何土司的影响曾经到达过的广大地区,人们都知道了我。傻子,这个词在短短的时间里,被我赋予了新的,广泛的意义。现在,因为我,这个词和命运啦,福气啦,天意啦,这些词变成了同样的意思。
现在,只有拉雪巴土司和茸贡土司之间还有零星的战斗,但也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对女土司来了个釜底抽薪。我没想到自己会对她来上这么一手。我把她当成岳母,但她好像不愿意我做她的女婿。没有我的支持,女土司很快就被打得招架不住了。她给我来信了。在信中,她说需要未来女婿的支援。我听管家念了信,没说什么。还是管家替我回了信,说:“我们的少爷脑子有问题,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你家的女婿。”
回信又来了,言辞有点痛心疾。说,茸贡家未来的女婿,也就等于是未来的茸贡土司。
管家笑了,但我没有笑。这一段时间我没事可干,又开始想塔娜了。于是管家又回信说:“少爷说,都想不起塔娜的样子了。”
这是非常时期,一个傻子就能决定许多聪明人的命运,女土司不好再坚持土司之间的礼仪,不等举行正式婚礼,就把女儿给我送来了。
塔娜是早上到的,下人来通报时,我正跟脸会红出跟乳晕一个颜色的姑娘在床上。我不是说我们在干事。没有。这段时间,我们在晚上就干够了。早上总是醒得很晚。索郎泽郎站在床前大声咳嗽。我醒来,但只睁开了一只眼睛,我看见他的嘴巴在动,听不见他是说塔娜到了,便迷迷糊糊地说:“好吧,好吧。”
要是塔娜真的在这种情形下闯进来,局面就不大好看了。好在管家早已起床,索郎泽郎正要传我的糊涂话时,塔娜已经叫他带到别的房间里去了。我把身边的姑娘摇醒。她翻一下身,叹了口气,又睡着了,差点把我急坏了。好在,她只睡了一小会儿,好像不是为了睡去,而是为了重新醒来。她只重新睡了一小会儿,就醒来了。她咯咯地笑着,问:“我在哪里?”
我告诉了她,并问她:“我是谁?”
她也回答了。
这时,索郎泽郎沉着脸走进来,对我说:“你的未婚妻都等急了。”
“谁?!”
“塔娜!”
这下,我像只青蛙一样从床上跳起来,差点没有光着身子跑出房间。索郎泽郎想笑又不敢,床上的姑娘却笑了。她咕咕地笑着,自己还光着身子,就跪在床上给我穿上衣服。笑着笑着,就流泪了,泪珠大颗大颗落在两个乳房上。
我告诉她,塔娜将是我的妻子,她是茸贡土司的女儿。她就不哭了。
我又告诉她,泪水挂在她乳房上就像露水挂在苹果上一样。她就破涕为笑了。
一见塔娜的面,她的美又像刚刚出膛的滚烫的子弹把我狠狠地打中了,从皮肤到血管,从眼睛到心房,都被这女人的美弄伤了。把我变回为一个真正的傻子很容易,只要给我一个真正的美丽女人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