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最后一战
玉岩关外金鼓连天,昏沉的斜阳在广袤无垠的沙场之上洒下一片片孤寂不甘离去的橙光。
喝声与兵戈声相交织,敌我两方倾囊相出,在这片疆场上洒下最后一滴期盼和平的汗水与血泪。
直到真正身临其境,才能体会到铮铮兵马之声中什么叫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在这北境,烈日曝晒,飞沙走石,所有男儿当以身相填,以血肉相搏。
这可以说是北汉与大燕的最后一战,双方都派出了所有的兵马。北汉那边那木亚已然被逼至绝境,无论是已经断了一日的水粮,还是这些日子以来被阴险狡诈的褚洄屡次突袭,亦或是他主动出兵被打的满地找牙,两个月了,大小二十战役,竟无一场胜利,简直就是一记狠狠闪在那木亚脸上的耳光。
他堂堂北汉第一猛将呼察汗之子,苦习武习兵法十年,他以为自己已有了与褚洄一战之力。可真当面临战争之时,他才不得不承认,有一种人天生就是草原的头狼,天生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学的再多都无法与之匹敌。因为那种人,从一开始就站在了顶端,你在进步,他也未必会退步,即使再努力拉近两者的距离也相差甚远。他这次是主动请缨来此侵略北境的,到头来竟然没有一丝办法替自己的父亲和大伯报仇雪恨。
那木亚站在高处,遥望低端奋战厮杀的将士们,还有人群中那鹤立鸡群的墨甲男子。
他如一汪深潭中的一块巨石,气质超然,让人难以移开目光。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营中粮草已经断绝,派出去接应王庭来的运粮大军的人迟迟没有回音,连人影都见不得一个。北境的平岭边缘又没有半点生物出没的景象,他们可以说是半点食物的来源都没有。若今日一败,不是灰头土脸落荒而逃,就是成为这些燕狗的刀下亡魂。压在那木亚身上的压力宛若一块铁锭,让他艰难的喘不过气来。
底下交织拼杀的将士们,无论是北汉人或是大燕人,仿佛在沙盘上被打乱的棋子,颠三倒四的交织在一起。
近四十万人的大战,厮杀震天。
褚洄没有像那木亚那样在后方指挥,而是亲自带兵提枪打马上前。照夜四蹄如风,所及之处无不哀嚎连天鲜血飞溅。
一袭墨衣黑铠,一杆乌枪,已成了这个战场上敌军日夜难以逃离的噩梦。
强,真的太强了。他所流露出的惊人的爆力和带给所有人的压迫感,不是传闻中随意喊几句“大燕战神”就能体会到的。当身处这位魔鬼一般的大将跟前,才能领略其中无限的杀意和震撼力。嘲风将军褚洄,当属当代武将第一,也许当年的威远大将军也难以匹敌。
连城骑马紧跟其后,他受谢远吩咐保护褚洄,见之场景不由震撼咂舌。褚将军这所向披靡的厉鬼模样,哪里需要别人的保护。他们碍手碍脚的给褚将军添乱需要褚将军的保护还差不多吧。
但到底拿下一军主帅人头的诱惑力实在太大,纵使褚洄再如何使人胆寒,也禁不住那一堆又一堆为了名利功绩前仆后继地扑上来的北汉壮汉们。连城跟在褚洄身后,是人人都要顺便招呼一下的目标,他提刀劈砍着,大喊道:“褚将军,你还是去后方坐镇吧?前线太危险了,你要是有点闪失,末将不好跟谢将军交代呀!”谢远是历经三皇的老将,有些年纪了,自从那日从鹰涧峡回来之后身体就一直没有大好,故才将主帅之位交予褚洄。
褚洄没有理会连城,一双凌冽无波的桃花眼泛着无限的死气。他瞥见远处谢家军独有的信号,勾唇凉笑道:“谢青闻已经绕到北汉人后方,叫大家加紧了,天黑之前务必把敌军全都留下。别再给他们下一次机会了。”先前那几仗那木亚的试探,并未出动所有的北汉士兵,今日不同,他们无粮草补给,本就有如砧板上的肉,今日之袭不过是垂死挣扎奋力一拼罢了。若此次战败,那就等着北汉王庭给他们写降书吧。
“什、什么?”连城惊愕地瞪大眼。谢小将军受了褚将军吩咐绕道北汉大军后方他是知道的,可是要在今日一役拿下全部北汉人,谈何容易?还要在天黑之前……眼看着已经夕阳西下了,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便会天黑,褚将军莫不是跟他开玩笑的吧?
褚洄睨了他一眼,道:“你怎么还没有谢青闻乐观?”那小子知道今日要将北汉大军一举拿下兴奋的不行,主动请缨绕道包抄,去堵北汉大军的后翼,直接将他们阵型冲溃。加之这些日子以来大大小小的几场战役让那木亚损失惨重,原先的三十万大军直接溃成二十,若说今日要将他们击溃也不是白日做梦的事情。要在一个时辰之内拿下他们么……褚洄将目光冷冷投向远处山坡上几不可见的小黑点,让他活的够久了,也是时候解决他了。
旁边的赤羽挥剑无情地割断附近北汉士兵的喉管,大笑一声道:“连将军,你就放宽心吧,主子说可以天黑之前解决掉北汉大军,那就绝不可能拖到天黑之后。你不相信我们主子,难道还不相信谢家军嘛?”
“不是,没有,我当然相信褚将军的能力。”连城被他说的一怔,也肆意大笑了两声。他就爱听别人夸谢家军,若是真能一战击溃北汉,那当真是一件谢家军举军荣光之事了!他们驻军北境几十载,若能有此殊荣,只怕燕京那边也再不敢轻举妄动对他们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枪尖挑起的黄沙,洒满天际。
夕阳下的战场带着血腥的迤逦与凄寒。
十三万燕军加上两万余武州守军,每个人今日心中都只有一个信念,就是击溃眼前的北汉士兵,击溃那木亚,击溃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汉王庭。边境和平六年,因着种种不可告人的阴谋和秘密再次拉开战争的序幕,而逾期两月,他们将再次亲手把战争的种子从北境百姓的家园旁边挖出赶走。
那袭黑衣,有如夕阳之后高耀的辉月,泛着蚀骨的冷意,却高高笼罩大地,驱散浓稠的黑夜,为夜晚带来光明。
嘶吼连天,战鼓擂擂,兵戈之声不绝于耳。
底下厮战的人越来越分明,倒下的北汉人远远多过于穿着红衣银甲的谢家军,一波又一波。
褚洄高挑枪尖,遥指远处山坡,运用内力将冰冷刺骨的声音无限放大:“那木亚,你不是要单挑吗?来,本将军今日满足你这个心愿。”声音掩盖住了拼杀的吼叫,掩盖住了马蹄铮铮,带着无限的嚣张和恣意直传入远处那木亚的耳朵。
那木亚站在山坡上,强忍着冰冷的手脚,今日一战注定要败,后路都已被褚洄那个阴险狡诈的东西堵死,他想撤退都撤退不得。
更何况也没有那个条件再给他撤退了,今日非胜即死。
他在身边侍卫满脸不赞同的目光下取过自己特制的长刀,阴鸷的双眸中迸射出无尽恨意。“好!”他纵身一跃,加入战圈,身边侍卫阻止不及。
两军主帅单挑,即使大家再想停下来一看究竟,现实也没有那个条件让他们停止战斗。身边有虎视眈眈的敌军在,他们没有那个资格罢手观战,即使内心如挠痒痒一般磨人,他们也必须挺直了腰杆子继续下去。
远处玉岩关的城墙上,伫立着一个清瘦的身影,披着便装常服,梳着干净利落的长辫。
叶挽静静地站在墙头观战,漆黑的眸子被远处那个光芒四射的背影所吸引。苍劲,嚣张,每一个举动都带着无尽的霸道,仿佛天生的王者,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想跟着他行动。她没有下去帮忙,因为战事已成定局,那木亚坚持了两个月,还是要败了的,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你倒是命大。”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叶挽背后出现。
叶挽没有回头,只勾起嘴角带着淡笑回应道:“是啊,我的确命大。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是了,不是吗?”
冯凭表情阴冷地立在叶挽身后,闻言一滞,表情变得更加阴森:“你都知道了?”叶挽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是谁告诉她的?
“是。所以,冯公公在这儿没能杀了我,打算回去之后如何解释呢?”叶挽眉目也略微凝固,只是面上不显。她方才所说的话也是以试探冯凭居多,毕竟身为曾后的心腹,还跟着曾后进出过那个关押叶骊的密室,显然知道的也不少。果然冯凭也知道她跟曾后的关系!
冯凭冷笑一声道:“叶校尉如此胸有成竹能活着回燕京不成?”如今褚洄正在底下参战,就凭叶挽的武功只怕不是他的对手,若他想要现在对叶挽出手实在是个大好的机会。只是他不放心那个身手奇高的暗卫,似乎是保护叶挽的存在,还有花家那个该死的臭小子,也跑来北境添乱,实在是令他头疼的很。叶挽从小被姓叶的老匹夫带去陇西,照理说根本没有什么条件让她练就如此身手,其中定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奇遇在。
他眯起阴鸷的眸子,落在远处的褚洄身上,喉间溢出一丝尖利的笑声:“难为褚将军这么护着你,只是可惜了褚将军了。”
叶挽眉目一凝,被他话中之意惊到,连忙眉目一闪四处查看,果然在大军的东北方向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手持弓箭,箭头所瞄准的正是战场正中央与那木亚打斗的褚洄身上!箭头在夕阳下闪着寒光,刺到了叶挽的眼睛。
在褚洄和那木亚单挑的时候,早不见人影的曾宁宇竟然偷偷摸摸地躲起来准备暗箭伤人!
叶挽表情骤变,顿时闪身翻越城墙喊道:“冯凭,你疯了不成?谢家军输了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她以最快的速度足尖点着城墙,朝着曾宁宇的方向飞奔而去。她不清楚曾宁宇的箭法如何,但敢在这么远的地方瞄准褚洄,箭法定然不会太差,若真被他一击得逞,说能扭转今日的局势也说不定!
“呵,”冯凭望着叶挽慌张前去的背影,喉间溢出一丝冷笑,“谢家军怎么会输呢?不过是死一个主帅罢了,不还有谢远那个老东西活着么?”叶挽和褚洄,今天必须至少死一个,否则他回去之后难以向娘娘交代!
战场正中央,褚洄漫不经心地轻松应对那木亚的样子令那木亚更加生气,疯了一般地强攻而上,嘴里不停用北汉语念叨着:“我一定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才能为父亲报仇!”
“你的一生,就是为你父亲而活的么?”褚洄突然用北汉语凉凉道。
那木亚一怔,眼中凶芒更甚:“我不是为我父亲而活,我是为你而活,自从十六岁开始,我就以你为目标,立誓要胜过你,超越你,杀了你!”
“那你的这一生可真是够无聊的了。”褚洄道。“你不会为自己而活,就永远不可能超越我。”他声音清冷,即使在战时也没有半点紧张和被压迫的气氛,显得十分轻松游刃有余。他并没有把那木亚放在眼里。
这样的认知让那木亚整个人心头都寒了。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你超越不了敌人,是你的敌人根本就没有把你当做对手。他双手颤抖地挥动手中长刀,突然双眸一凝,瞥见褚洄背后远远从城墙上翻越而下的瘦削身影,那身影正极速往他们东南的方向冲去,那个方向闪烁着一柄寒光熠熠的弓箭,箭头毫不留情地从褚洄的方向移到了那个身影的方向。
那木亚一滞,内心复杂万千,他怔愣的表情让褚洄冷眸微眯,顺着那木亚的目光看去,瞳孔瞬间一缩。
那把弓箭,正毫不留情地对着叶挽,还有他身后无数同样调转了方向的箭矢,数百个箭头,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朝他们飞奔而去的叶挽。
叶挽在途中看见曾宁宇的冷笑就察觉到不对劲,她上当了!冯凭根本不会在这个时候蠢到去杀褚洄,今日一战毕后褚洄定当是全北境爱戴的对象,或者说,就算没有今日的胜仗,有往日的战役垫基,有谢将军在,也不可能让冯凭动褚洄。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自己!只是自己关心则乱,没有想通其中的意思,从看到曾宁宇用弓箭瞄准褚洄的时候就慌了神,才会被他三言两语吓到自投罗网。
叶挽硬生生地中途停下,不动声色地四处寻找可以遮挡箭矢的地方。可是四周空无一物,只有离她几十米远的正在与北汉人相战的谢家军的人群。她不可能躲到谢家军的人群中以他们为肉盾!叶挽站在空旷的路中,脑中百转千回,考虑要不要在他们射出箭矢的一瞬间趴下来躲避。但危险性还是极其惊人。
难道她要先接近曾宁宇挟持他?只怕还没等自己靠近曾宁宇就能先带人把她射成个马蜂窝了。
正在叶挽还没想出方法之际,曾宁宇冷笑一声,顿时一声令下,百支箭矢以利极之势朝叶挽飞了出去。
尖利的破空声,在这厮杀震天的战场之上根本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在叶挽估算着时间准备趴下躲开那些箭矢的同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出现在头顶:“曾宁宇,你找死。”随即一道罡风擦着叶挽而过,朝着对面飞射而来的箭矢冲了过去。
她身子一晃,落入了那个熟悉的怀抱。叶挽眨眼道:“你不是在和那木亚单挑吗,怎么跑过来了?”
“折腾你一下午你还有力气乱跑,看来是本将军要再接再厉才是。”褚洄冷哼,将叶挽护在胸前,赏了她一个大毛栗子。叫朱桓不要喊醒她,在将军府有朱桓和那个没用的花无渐两个人守着还安全些,几乎没有人能从那两人手下作什么妖。
叶挽满头黑线地抿着嘴唇,他竟然还好意思提那茬的吗?不过这个泛着寒气的怀抱却充满了无限的安全感,让叶挽很羞耻地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远处,曾宁宇只见一道黑影猛然出现,那些箭矢就好像不听话一样调转了射出的方向猛地朝自己冲了过来!曾宁宇的瞳孔瞬间放大,漫天漆黑的箭矢就仿佛一张巨网,毫不避讳地像他压了过来,如这天的黑幕一样令人喘不过气。他的喉间溢出了一丝胆颤的惊呼声,只是还没等出,一股凉意便在心头涌现,剧痛蔓延,热流汩汩。
紧接着又是一下,又是一下,还有一下。
方才还气势汹汹指挥身后士兵围袭叶挽的曾宁宇,在顷刻之间被扎成了个刺猬。
数十箭穿身而过,有的扎在胸口,有的从脖颈间穿过,有的刺穿四肢,那劲道完全不比从一开始射出来那般刚劲有力的差。除了曾宁宇,被数百道箭雨刺穿的还有曾宁宇身后的几百武州守卫,死的死伤的伤,站在后排没受到伤害的顿时像逃出地狱一般,一个个蹲在地上动弹不得,吓得后襟的衣衫全湿。
他们是中了什么邪,为什么在褚洄几乎将那两三万围剿叶挽的武州守军打得半死之后,还要鬼迷心窍地跟着曾宁宇来这里使计陷害叶挽?就凭曾宁宇空口白话说的回燕京之后给他们加官进爵么!
曾宁宇的惨状就在他们眼前,那个往日意气风的曾家公子,那个受人敬仰的京畿营领,此时被数箭穿身,身体被箭矢的巨力惯性拉着摔倒,整个人呈大字型倒在地上,眼睛瞪的无比巨大,口中鲜血染红了衣襟。
曾宁宇只怕到死了才明白,褚洄若是想杀他只不过是轻而易举挥挥手的功夫。之前都没有动他不是因为他背后有曾后、有曾家撑腰,是褚洄根本就不屑于他罢了。他敢光天化日地对叶挽动手,就要做好死的准备。
远处,那一黑一白默默在原地站立的两人,衣襟被晚风吹拂,丝飞舞,表情冷漠。
褚洄摸了摸叶挽的头,将她提起带上城墙。他没有再重回战场,因为战事已成定局。
身后,朱桓喘着粗气将冯凭压在腿下,脸上身上受了不少伤。他在叶挽离开的同时就欲挟持冯凭以逼迫曾宁宇停手,只是这个冯凭实在跟泥鳅一般滑不溜手,若不是他先前受了伤,只怕今日还难以制服他。
冯凭屈辱地趴在地上,声音如摩擦的砂纸一般难听:“你们敢杀了曾家大公子,曾家不会放过你们的!”
“曾宁宇勇气可嘉,有勇有谋,死与战场,跟曾宁宇不听军规,意图内讧,小肚鸡肠,因为私怨刺杀重将比起来,你以为百姓会更喜欢听哪一个?”褚洄懒懒地掀起唇角,眼中流出一丝不容置疑的杀气。
------题外话------
要回京了回京了,其实我也不喜欢打仗,最近卡的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