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比煙花寂寞(11)
不知何时,外头的天完完全全地沉了下来,仿佛一个巨大的漆黑锅盖来势汹涌地扣下来,遮天闭月不见光亮。远处的柳条、枝桠在哧啦啦的狂风中被狠狠抽摇地东倒西歪,甚至连桂花树上残留的几小簇淡小的桂花都被狂风抽打地飘落下来。
密布的乌云宛如就在头顶,忽急忽缓变幻不息,在乌云边缘与白云交接的地方,向天边望去,如同天地分界。风起云涌、乌云翻滚中,忽然一道刺眼而劈天裂钗的闪电狠狠地抽下来,接着是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隆隆”雷声——
被振聋聩的雷声惊醒,自静芸走了之后一直不曾缓过神来的幽芷这才现,原来竟已很晚了。看看石英钟已经六点了,沈太太和沈广鸿外出还不曾回来,家里头空荡荡得沉闷。幽芷这时忽然记起清泽先前似乎回来了,那么这会儿人呢?
攀着螺旋楼梯的扶手往楼上走,隐隐约约中幽芷恍惚听见有摔掷东西和凶狠的争吵大怒声,奇怪之下她加快脚步顺着声源小跑过去,声音是从清泽的书房里传出来的。
书房里,沈清泽盛怒地一把揪起沈清瑜:“就是那次是不是?那天你特意带我去富丽大舞厅分明就是想支开我好让程非顺利行事是不是!”
沈清瑜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睑注视地面,终于抬眼点头承认:“对,就是那天。”
“你还敢承认?!”沈清泽怒火中烧,对着沈清瑜的鼻梁就是一拳头狠狠砸下去!喘着粗气吼道:“二哥、你是我二哥啊!为什么要这么做!藤堂川井给了你多大好处竟会让你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弟弟!?”
沈清瑜也没有闪开清泽的拳头,抹了抹鼻血,低低道:“我……我欠了华都赌场几十万的帐,后来才晓得原来藤堂川井是赌场的老板,他找上我……”
“为了几十万的赌债你就这么背叛了自己至亲的人吗!”沈清泽指眦裂,转而又是浓浓的悲哀:“二哥啊……你知不知道那两家厂子的地契是幽芷父亲留给幽芷和幽兰的、是我要送给幽芷今年生辰的礼物啊!你这样众叛亲离地将地契偷取给藤堂川井算什么!我如何面对幽芷、面对那么信任我的岳父!”
听到这里幽芷心惊肉跳:厂子的地契?
她没有犹豫地推门而入,如同上次听到他们谈论姊姊在舞厅做舞女的时候一样推门而入——“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厂子的地契?”
场景再次重演,沈清泽不曾料到幽芷竟然又在门口,慌张掩饰道:“没有……我们在谈论二哥的生意。”
“不要再骗我了,我方才在外头听得一清二楚!”幽芷打断他的谎话,目光从来不曾这样犀利过:“沈清泽,父亲是不是将厂子的地契交付于你了?那么地契呢,拿出来我要看!”
沈清泽自知无法再说谎,瞪了眼一旁目光闪烁的沈清瑜,上前一步想要揽住幽芷:“芷儿,你听我说……”
然而幽芷飞快地侧过身一下子避开他的触碰,双眸直直地盯着沈清泽,那种坚毅和澄澈,竟然让他在一刹那震住了,想要承认却始终无法真正点头……突然间看到幽芷的眉头紧蹙,双手捂着小腹似乎很痛苦,沈清泽一惊,缩回的手又重新伸出去扶住幽芷焦急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缓缓直起之前微弓的腰,幽芷再一次地狠狠甩开沈清泽的手。抽离了他掌心的温度令她从心底感觉到一阵孤寒,然而此刻听到这个噩耗的她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父亲生前将地契交付于你,为何现在会落入藤堂川井的手中?”
从头到尾,沈清瑜一直都低垂着头,眼神左躲右闪不一言。无奈之下沈清泽只得扶着额头捏捏眉心道:“我从来不曾想过,二哥他竟然会这么做……”
看见沈清泽揉捏眉心的动作,幽芷顿时有一股怨气冲上来:“你又觉得累了、觉得我让你为难、觉得我在无理取闹了是不是?不要扯到二哥身上、不要扯到任何人身上!这是父亲对你的信任对我们的信任,可是如今这般情景我该以何种容面去面对父亲,这是他毕生的心血啊!”
他无言以对,只能听着她已经逐渐愤慨地继续下去:“每次,你都会有理由有借口!沈清泽,我对你实在是太失望了,失望到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答应嫁给你到底是不是做错了!”
他蓦地惊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再多的怨怼再多的宣泄他都能承受,然而她怎么可以质疑他们的婚姻、怎么可以怀疑他和她之间的感情是不是一段错误!?
沈清泽终于忍不住为自己辩解:“芷儿,这一切我分明是不知情的,你不可以就这么一板子钉钉!”
“你不知情?我怎么晓得你到底知不知情!”脑子混沌到再也无法理智思考,她现在就如同一只受伤之后却无处舔舐的小兽,只能到处咬吠来宣泄内心的痛苦茫然和混沌:“甚至我父亲的死,你也是真的不知情吗?!”
“我为什么要骗……”陡然之间灵光一闪,沈清泽转头厉声吼道:“是不是你?!沈清瑜,你回答我是不是和藤堂川井干的?”
接下来沈清瑜究竟回答了什么、而清泽又说了些什么,幽芷全然不曾听到。
她根本什么都听不见了,在她耳畔不停缠绕盘旋的只剩下单调刺耳得令她恨不得尖叫的“嗡嗡”轰声!那些声音在她耳边疯狂地叫嚣着,叫嚣得她头痛欲裂几近崩溃,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冰冻凝结,冷得她就算蜷缩起身子都还是彻骨的寒!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头顶盘旋着向她逼近,而她——无法躲开!
夺门而出,幽芷转身拔腿就跑,身后有着数不清的巨兽正在向她咆哮向她追赶!
跑到楼梯口的时候撞上了正欲上楼的黄妈,正处于焦躁下的黄妈似乎没有觉察幽芷的不对劲,痛心地开口道:“少奶奶,歹势啊……刚刚有人来报说幽兰小姐因为不堪在舞厅被人羞辱而悬梁自尽了!”
见幽芷跌跌撞撞地仍旧向前跑,黄妈喊了几声:“三少奶奶!三少奶奶!”伸手欲拉住她,然而老骨头哪里敌得过年轻人,还不曾碰到幽芷的肩黄妈便觉得自己的腰闪了一下,“哎呦”痛喊了一声又朝着幽芷叫喊道:“少奶奶、少奶奶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天地之间静得幽芷只听到成千上万的巨兽追赶她的震地轰响声,震耳欲聋心惊胆颤,让她不敢放松哪怕一秒钟只能拼命地往前跑!仿佛不远的前方就是一片世外桃源、就是一方保护地,然而究竟有多远,为什么她已经跑了这么久了仍旧未到,还是那只是一个海市蜃楼?
轰隆隆的雷声、劈开天地的闪电和汹涌狂大的风雨交加她都不晓得,身体仿佛因为太痛已然麻木,甚至连黄妈方才那句“幽兰小姐因为不堪在舞厅被人羞辱而悬梁自尽了”也在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才穿透一层又一层紧紧包裹的迟钝与麻木到达她的脑中!
她真的太累了,从来都不曾有今天这样累过,累到她根本什么都不想再理会了!她再也不愿去想他,不愿去想一切同他相关的人与事——父亲、姊姊、同静芸的友谊以及肚子里的孩子……一切的一切,是不是都到了该有一个了结的时候?到了这般田地,是不是,她再也没有退路可寻了?
少时,是父亲亲自教她读书,将她抱在自己的腿上耐心地逐个字逐个字地教她认,教得小小女童从小便对诗词曲赋产生浓厚的兴趣,从此最爱做的事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读那些老掉牙的线装书,全然不同时下摩登少女热衷学习法文、英文或是日日逛街打扮。
而少时,也是姊姊给了她最温暖的记忆。一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女童却一口老气横秋地拍拍胸脯:“放心,有什么来找姊姊!”从来,姊姊不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服都不忘给她也捎一份。姊姊是那样直率而刚烈的女子,她若爱便爱得彻彻底底轰轰烈烈,而一旦不爱,也必定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
再后来,遇到静芸、遇到清泽……
这么多年来的生活美好得如同一朵缓缓展开的鲜花,吐露带着甜味儿的芬芳,又或者如同一幅慢慢展开的精美画卷,娓娓道来沉静婉香。只是她忘了,鲜花在盛绽之后终究会归于沉寂、归于凋零,而画卷也终有展毕的那一天!
这二十年的光阴,恍惚得似同前世做的一场梦,倦得如神龛飘出的一缕青烟,掸一掸后才现——原来自己可以承受的,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
既然只是一场梦,那就让她继续沉睡下去吧,兴许睡下去还会继续看到花开、还会有更崭新精致的画卷重新展开——
电闪雷鸣,这样一个漆黑到让人心惊胆寒的夜晚,秋风飒飒秋雨瑟瑟,幽芷再也受不了更多的打击了,恍恍惚惚、目眦尽裂中跌跌撞撞跑到后院的草场。也不晓得她究竟有没有看清自己跟前到底是什么——
幽芷径直跨上一匹马,直接狠狠揪上马儿的鬃毛!马儿受惊猛地撒蹄就跑,漆黑一片中兀地撞上一棵树!
宛如一只折翼坠跌的蝴蝶,她从马背上翻滚而落,那头瀑布般的长旋转铺展成乌亮的弧扇,一如他同她初遇不久时的纷扬翩跹。只是这一次,他不不曾来得及抱住她,不曾来得及让她免于痛苦——
坠马,苍白的脸庞、紧闭的双眼和眼角冰凉的泪,是沈清泽最后的肝胆欲碎!他紧紧地抱着她,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骨子里一样不敢放手。他捧起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郑重地、缓慢地贴到自己的颊边,自己那在不知不觉已经布满泪痕的颊边。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如同风雨中最脆弱的折翼蝴蝶,而她胸口的每一次起伏、用力才能听到的每一声急促轻浅的呼吸,都像是一把刀,用最锋利的刃一刀一刀缓缓割绞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从来没有觉得这般寒冷,像是在冰窖里,连浑身的血液都要凝成冰!
巨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望,终于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