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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八千里路云和月。

第六十七章。八千里路云和月。

“师父。我不明白。”

带着一丝清凉的声音响起,两串极为清浅的足音顿住,月光照在一高一矮的两个白衣人身上,为他们平白增添了一抹与尘世隔绝的意味。

身量娇小的男装少女仰起头看着面前高大的男子,小小的菱唇被她自己咬得绯红,而她的眼眸之中盛着的不仅仅是疑惑,更有淡淡的不赞同。

她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放熊宜走。在叶且歌心中,她师父叶英固然是个君子,可是他的行事却自有心中的正义。俗世之中对君子的种种制衡阻不了他,而叶且歌也不相信,自己的师父会因为一句权宜之计,就放走那个每逢十五都要毒杀普通百姓的恶人。

叶英看不见叶且歌如今的表情,可是他能够勾勒出叶且歌的神情——小小的少女眼神之中含有一丝迷茫,一定会让人忍不住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出这段困惑。只是在叶英的记忆之中,自家徒弟似乎从来都没有质疑他的时刻。此刻被叶且歌这样相询,他心中却反倒感到了一丝宽慰。

——毕竟,在这个世上,叶且歌或许还有许多东西,可叶英便只剩下这一个弟子了。所以叶英总是希望,这个孩子能够不再将自己供奉在神坛,而是真正能够将他当做家人一样的相处。

没错,便是当做家人一般的相处。

曾经远在大唐的叶且歌,她在自己的心中将叶英无限的美化,抵至神圣。她在叶英面前从来都是恭顺,而在她心里,她对叶英的尊崇甚至要比表现出来的更甚。

叶且歌将叶英当做是神,是信仰,而如今隔世相逢,叶英却只想好好保护这个孩子,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一切,守护在她的身边,不叫旁人再伤她半分。

叶且歌的死亡,就像是在叶英最脆弱的地方下刀,留给他最难堪的伤口。而这种痛心在他与叶且歌隔世相逢的时候悄然变了味道。叶英修习心剑,把控自己的内心本就是最紧要的事情。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改变的时候,叶英不是觉得难堪,更不觉得荒谬。甚至,他有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二十五年的相伴;自己的衣食住行从不肯假于人手的关心;幼年蹒跚学步却次次能够准确的扑入自己怀中的执拗;游历江湖之时,无论身在何地都会风尘仆仆赶回来陪自己度过的生辰;甚至是那每一年都会埋下的梅上细雪。却是,原来如此。

旧事连绵翻涌,在那孩子冷在自己怀中之后。那时候叶英才幡然醒悟,意识到曾经那些最是寻常的事情,在徒弟去后,都已经变成了奢侈。而他更加清楚,自己的反应,也绝对不仅仅是一个师父应该有的。

只是那份感情没有开始,便已经结束了。

固然他们师徒二人不畏人言,血脉亲情和师徒名分也已经划下鸿沟。叶英可以被千夫所指,却也终归无法将藏剑山庄的声誉弃之不顾。更何况,所爱隔阴阳,叶英那时候也曾不无绝望的想过,或许他们师徒,只有他日黄泉重逢了罢?

其实,叶英是不甘心的。可是,他却也是庆幸的。叶英明白,他的弟子和他一样,若是确定心绪,两人倾心相许,那么就不会放弃,可是伦理与纲常压下来,与其一辈子爱而不得,还不若如同如今这样。

至少,那些心痛和不甘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且歌那孩子在的时候,就永远是快快乐乐的了。

可惜叶英为人通透,却到底是初涉情爱。他只觉得,叶且歌对他只是对师长的崇拜与倾慕,而那一切,只是他一人生出的妄念。只是他不知道,在他很早很早以前,那个长在他身侧的孩子就已经被心头妄念折磨,痛不欲生了。

有情皆孽,无人不苦。这世间所有抵至执念的情感,哪有不折磨人的呢?可是却偏偏又有无数人为之奋不顾身。人之所以区别于草木,便大概如此吧。

压下心头忽然翻腾的思绪,叶英伸手轻抚了一下叶且歌的头顶,缓缓为她解释道:“作恶的不止是熊宜一人,如今她手下还有一个红鞋子,若是今日杀她,自然是为民除害,也是痛快。只是那些与她一道作恶的人,却要入泥沙入海,不见踪影了。纵然能除几个头目,却也终归是个隐患。”

叶英的声音一向带着磁性,此时更添了三分温柔。叶且歌听着自家师父不疾不徐的声音,这一夜因为对战熊宜而产生的火气竟渐渐被抚平了。

似乎察觉到叶且歌的情绪变化,叶英继续教导道:“且歌,如今武林之□□夫比你高的人,恐不足一手之数。然而你也看了,如今这江湖波涛汹涌,阴谋横生。你作为武功登峰造极的几人之一,又背靠白云城与藏剑山庄,左倚宫九玉罗刹之辈,右靠万梅与花家以及陆小凤一群挚友,无论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站在你身后的人,这今后算计你的人,恐都不再会是少数。”

习惯了师父的寡言,听见叶英说这段话的之后,叶且歌的呼吸都微微一滞。她以为师父接下来会教导她遇事多几分远谋,就譬如方才之事,若无师父阻拦,她定然已经将熊宜斩于剑下。那个时候,便不知道给自己与江湖乃至百姓留下多大的隐患了。

然而叶英之后却是说道:“然而且歌也不必怕,今后若无特殊之事,你便跟在为师身边,半步也不要离开的才好。”

说着,高大的白衣男子微微弯下了腰,却是伸手将小小的少女揽在了怀中。他的怀抱就宛若最坚固的壁垒,足够为叶且歌挡住所有的伤害。

从没有那么一刻,叶且歌的心会跳得如此狂乱过。她只觉这一刻的师父太过温柔,温柔到她险些就要脱口而出的问出那句“师父,你有没有……哪怕那么一丝半点的,对我有过男女之情?”

然而叶且歌死命的咬住了自己的唇瓣,将脸埋进叶英的胸膛里,半句话也不肯多说了——她的确不够勇敢,也还没有做好准备将自己两世的心事和盘托出。

这世间的男女之间纵然有许多的爱恨情仇,有许多的悲欢喜乐,可是叶且歌却只有叶英。因为她只有叶英,所以现在,说她懦弱也好,她的确没有做好失去自己的整个世界的准备,也无法承受师父责备反感的神情。

就当她如今放任自己贪恋温柔吧。叶且歌这样想着,用力的呼吸着叶英怀里清冷的香气,既没有推开叶英,也不敢用自己的手环住师父的腰。

“咳。咳咳。”

“啊呀,我们来的真不是时候啊。”

一道尴尬的咳嗽声和陆小凤轻佻调笑的声音一道传来。叶且歌周身一僵,飞快的退出了叶英的怀抱。她的脸还是红红的,却也看清了如今的情况。

他们站在一个路口之前,陆小凤与花满楼两个人以及唐天仪、孙秀青夫妇正从两条不同的路上向着他们走来。

唐天仪脸上有些不自在,毕竟看见两个男的抱在一起还是挺受冲击的——哪怕叶且歌长得再秀气也不行!

还是孙秀青最了解他在想什么,毫不留情的在他腰侧的软肉上狠狠一掐,唐天仪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晌午的时候,那个偷王之王司空摘星已经嚷嚷出来了,这位剑法高超的“小公子”,其实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

江湖儿女,自然不拘小节。唐天仪脸上的别扭少了不少,转而却牵起了孙秀青的手,冲着叶且歌扬了扬头,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不就是显摆嘛,不就是恩爱嘛,小爷也有哼哼哼。

叶且歌有些不明觉厉,完全不知道唐天仪是在抽什么风,心里也深深的为唐门的未来感到了忧虑。毕竟,有这么一个糟心的继承人,唐门还真是前景堪忧。

而陆小凤自觉已经看穿了一切,加上他平日里被叶且歌欺负得狠了,此刻自然不会放过调侃叶且歌的机会。于是看见叶英抱着叶且歌的时候,陆小凤短暂的忘了自己对叶先生的恐惧,不怕死的调笑出声。

叶且歌却全然没有体会到陆小凤的戏谑之意,听见陆小凤这样说,她很是诚实的摇了摇头,道:“不,你来的正好。”

陆小凤的调侃僵在了嘴角,他总是觉得,他和叶且歌现在不是在一个频道上,而仿佛领悟了他的调侃的叶英却不动声色的在一旁站着,嘴角微微抿起,显然是觉得他的确来的不是时候——有些忒过聒噪碍事了。

总觉得自己莫名躺枪,陆小凤干笑了一下,岔开了这个话题的道:“恩,且歌你说吧,可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若非如此,叶且歌也不会说他“来得正是时候”了。

而陆小凤这个时候才现,叶且歌虽然一身的干净整洁,可是丝处还是有些凌乱,而她的虎口处有两抹红,因为她的皮肤白皙如玉,那两抹虎口处的红便特别的显眼。而陆小凤也眼尖的现,在叶且歌的白靴的鞋面上,溅着两滴有些泛着褐色的血迹。那血迹很小,在叶且歌的鞋面上,就宛若两颗散落的红豆。

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陆小凤瞪大了眼睛,就听见一旁的花满楼关切道:“叶兄和且歌遇见了公孙兰?”自从知道叶且歌是女子之后,花满楼便不再叫她叶小公子,而是跟着陆小凤一道叫她“且歌”了。

叶且歌点了点头,她的双眼扫视了一圈,最终走进了并没有关门的一家糕饼铺子。没有办法,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而这附近又实在没有客栈酒肆之类的场所。

那间糕饼铺子的糕饼已经所剩不多,却当真有几张木桌藤凳供往来客官落座休息。这样的夜晚,盛京也不□□稳,很少有店面敢开到这么晚的。叶且歌初时也觉得奇怪,可是进了铺子之后看见了里面的伙计和掌柜,她才恍然有了一丝了然。

那些伙计的动作麻利,掌柜年近七十却也气息绵长,显然都是带着功夫的。所谓“艺高人胆大”,又所谓“卧虎藏龙”,不外乎如是。

只是那老掌柜目光清正,几个伙计也是神色自然,叶且歌料定这里不是黑店——更何况叶且歌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好笑了,若是黑店,何必开一间糕饼铺子,开家酒楼岂不是更合适些?

七月的夜有一丝凉意,叶且歌对老掌柜笑了笑,点了一壶热茶与一些咸甜点心让伙计一并热了,这才坐到了座位上。

陆小凤其实已经对方才生的事情心中好奇得抓心挠肺,却也只能看着叶且歌忙活,不敢去问横剑膝头的叶英。等到叶且歌也坐到了座位上,开始将今夜生的事情,以及那红鞋子的头目“公孙兰”的底细对陆小凤和盘托出。

陆小凤听着,脸色已经连翻变化。毕竟叶且歌说的这一切,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了。偷换身份,欺世盗名,又接连犯下如此多的罪案,那熊宜简直是死不足惜。

而一旁的唐天仪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因为按照叶且歌说的,那被无辜害死还被占用了名声的,虽然是姓公孙,却实打实的是他们唐家后人。唐家人最是护短,又怎么能见自家子孙这样不明不白的被人害了之后,还被无故抹黑?更何况叶且歌说那人手中还有唐家毒谱的残篇,若是那日害了自己和秀青的毒……

唐天仪眯起了眼睛,深深的觉得有必要去给自家老太太去一封信了。

那个假的公孙兰的身世,对于叶且歌和叶英,甚至对于唐天仪来说都很好理解,毕竟他们对于那些盛唐时候的门派都是熟悉的。然而陆小凤来说就有些莫名了——他有些搞不懂自家的小伙伴为什么忽然和六百年前的人物那样熟识了,那熊宜固然可恨,可是也没有必要为了六百年前已经作古的人这样恨得咬牙切齿吧

而且,若是只有叶且歌也就罢了,还能说一句她总是如此嫉恶如仇,可是怎么就连一向淡然从容的叶庄主都有些冷气外露了呢?

虽然不能理解,但是陆小凤选择了不去问。他沉吟片刻,说道:“且歌你的意思是,想要让我去铲除那个红鞋子?”

陆小凤默默的盘算了一下,红鞋子之中除却熊宜,剩下的人的武功对于他来说都是花拳绣腿,而熊宜又被叶且歌废了手腕,他对付起来应当不难的……吧?

默默的抹了一把汗,陆小凤其实并没有很有把握,却还是准备将此事应下,就权当做为民除害了。

叶英却道:“不仅仅是一个红鞋子,还有那桩你正在追查的绣花大盗一案,在拿下此人之后,也可结案了。”

让陆小凤对付熊宜,的确是最好的选择,这也是叶英没有急着对熊宜动手的另一层原因。想要杀了那人,对于叶英来说太过容易了。可是熊宜一死,那便成了死无对证,公孙一家的污名便永远没有洗清那一日了。

所以就非得一个在江湖之中名声足够大,有足够让人信服,又和熊宜犯下的案子有关的人,由他将这件事情的真相公布出去,才能还叶英的故人,盛唐之时名动四方的公孙大娘一片清明。

而这个人,就只有陆小凤才合适。

陆小凤是聪明人,他理解叶英和叶且歌的想法,也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自己的朋友。可是他亦有自己的原则,也是一个讲究证据的人。这红鞋子固然可恶,却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她们的头领“公孙兰”就是绣花大盗。

哪怕是为了帮自己的朋友,陆小凤也并不愿意这样草率的结案,而后放任真正的绣花大盗逍遥海外。

所以,哪怕这一次开口的人是叶英,陆小凤依旧带着几分谨慎,皱着眉问道:“叶兄可有证据?”虽然是这样问了,可是陆小凤心里明白,十有*叶先生也是拿不出什么证据的。所以陆小凤的这句话,也是委婉的拒绝。

这个时候,伙计将茶点端了上来。叶且歌给师父倒了一杯茶,又顺手用干净的筷子给孙秀青夹了一块点心。

听见陆小凤的话,她嗤笑一声,有些讥讽的说道:“绣花大盗,呵,这所谓的绣花大盗到底犯了什么案子?可有赃物?可有苦主?他们叫你查案,也不过就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罢了,至于到底是谁干的,那重要么?”

陆小凤没有现,一向君子如风的叶且歌也会有这样牙尖嘴利的时刻,可是他看了一眼方才被自己反驳了的叶英,心里便也明白了大概——这世间所有的的女子,哪怕再温柔端方,若是惹到了她的心上人,恐怕你在她那里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只是如今他也没有什么心情腹诽了,听了叶且歌的话,陆小凤整个人都愣住了。他顺着叶且歌的思路一想,便觉得还真就是如此——事情的起因是有人想要劫藩王送给皇帝的生辰贺礼,可是到底却也没有劫成功,就连护送寿礼的江重威也是毫无伤。

这件事愈演愈烈的原因是却藩王借口绣花大盗一事,不肯进京为皇帝贺寿。而这背后的波涛汹涌……陆小凤打了一个冷颤,只觉得越想越要冒出一身冷汗。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江湖人,生在江湖,长在江湖。所以陆小凤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牵扯到朝堂的倾轧之中。若是真的让他做了藩王和皇帝博弈的棋子,那么莫说他是什么陆小凤,就算是真正的凤凰,恐怕也是死路一条。

脸色骤变,陆小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脑子开始飞速的运转,寻找着抽身的办法。

叶且歌看着他的脸色,便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了。抬手拍了拍陆小凤的肩膀,叶且歌道:“带着六扇门的金九龄,有个官府的人,也算有了交代。你们一起去把那什么红鞋子围剿了吧。到时候什么绣花大盗绣草大盗的,一并算在她的头上。然后你即刻起身,南海或者大漠的,不拘去哪里,你潇洒几月,风平浪静了之后再回中原便是。”

自己的朋友为自己想的这样周全,陆小凤方才的一身寒凉才慢慢退去。他苦笑了一下,捏起一块软糯的绿豆糕塞进了嘴里,又狠狠的灌了两口茶,总算是缓过来一些。

叶且歌看着他的动作,目光却瞥向了一旁的花满楼。想到了什么,叶且歌张了张嘴,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花满楼是个很体贴的人,感觉到了叶且歌的欲言又止,他微笑道:“花某与且歌亦是朋友,且歌有什么但说无妨。”

抿了抿抿唇,叶且歌道:“陆小凤一个江湖人,因为声名太显都会被朝中的人盯上。如今花家正是繁花簇锦之势,却怎么不知一句‘过犹不及’?”

上一次花老爷大寿,居然有异国的来使去庆贺,花家若是单纯的武林世家都恐怕会被怀疑,更何况花家还有一个富之名?这又富可敌国,又结交异国的,叶且歌知道花老爷只是为人豪迈,知交遍及天下,可是皇家又会如何想?

花家不比陆小凤,他一个人无牵无挂的,最不济叶且歌还能将他带到白云城那个安庆皇室够不到的地方避一避,可是花家拖家带口的,若是大厦倾颓,又该如何是好?

这些话,叶且歌其实早就想要跟花满楼说了,只是觉得太过突兀,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罢了。如今终于说出来,叶且歌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而花家又该如何抉择,那却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听着叶且歌的话,花满楼的脸色也已经变了!

然而这个时候,却听见这间糕饼铺子的门“彭”的一声被推开,两道人影相扶着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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