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云破月来花弄影。
第七十二章。云破月来花弄影。
“你到底是谁?”唐天仪的面上浮现出一抹惊疑之色,他警惕的看着叶且歌,神色里也带出了几分认真。此刻,他褪去了在孙秀青面前的所有温柔,眼神变得十分锋利,仿佛下一秒就要择人而噬。
叶且歌叹了一口气,对他幽幽说道:“你应该知道,我对他唐门并无恶意。”叶且歌的脸上的神情十分放松,并没有因为唐天仪瞬间锋利起来的眼神而产生丝毫的畏缩。
她这样坦荡地注视着唐天仪,两人两相对望。许久之后,唐天仪似乎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身体,他靠在椅背上,对着叶且歌说道:“我当然知道你没有恶意,不然现在等着你的,早就是一把追魂砂了。”
叶且歌看了一眼唐天仪,起身走到了他的面前。伸出了一只细白的手掌,叶且歌摊开洁白的掌心对唐天仪说道:“你们那引以为豪的追魂砂,可否让我看一看?”
叶且歌的神色太过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到让唐天仪连冷笑都做不出,他有些无语的望向了叶且歌,无奈道:“你本是我的恩人,如果你想寻死,我也拦你不住的,只是你何必来找我?”
叶且歌却不说话,依旧固执地冲着唐天仪伸着手。唐天仪无奈,只能从腰间掏出鱼皮手套递给叶且歌,然后才赤手从腰间掏出一把细沙。
虽然他没有戴上手套,叶且歌却也看出了唐天仪的小心翼翼。
毕竟,唐天仪手中的是唐门有名的追魂砂,它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是一把淡灰色的粉尘,可是却是无数江湖之人的噩梦。
叶且歌用指尖捻起这把细末,放在鼻端之下,轻轻地嗅了嗅,却并没有碰唐天仪的鱼皮手套。轻轻地吹散了指尖的一点飞灰,叶且歌道:“一点尘埃而已,何至于此?”
唐天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对叶且歌道:“见血封喉的追魂砂,在你眼中居然只是一点尘埃?”虽然是这样说着,可是他却飞快地向腰间翻找,想要给叶且歌拿解药。
“不必。”这几个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用手指敲了敲桌上的衣裙碎片,叶且歌问道:“你可还记得,唐家祖上有一人名叫唐小宛……咳,不,名叫唐无乐?”
叶且歌稍微改了一下出口的话,因为她觉得,毕竟已经过去了六百年,比起自己的生母,还是二舅舅更可能被后人记得。更何况,她根本不可能跟唐门的人说,她隔世而来,前世身上曾经流着一半唐门的血。
这话如何荒谬暂且不提,况且今生到底已经和前世不同,叶且歌不再是唐小宛之女叶且歌,而是白云城的小小姐。
与剑三之中其他的门派相比,唐门的传承还是先有相对完整的,唐天仪作为唐门长子,对于自己家曾经出过怎样的人物,不说了如指掌,也都还有所了解。
唐无乐其人,虽然表面上只是唐家的纨绔子弟,可事实上却是逆斩堂的堂主。他的身份在他生前并没有被披露,可是死后却在唐家的族谱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安史之乱之后,唐家日渐式微,便再也没有出过如此惊艳才绝的人物。
对于唐天仪来说,他更是听着唐无乐的故事长大。一直到将他看作是自己崇拜的人物,此刻听到叶且歌提起,他不由道:“自然是知道的,可是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和我有什么干系……”叶且歌沉吟了一下,却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而说道:“这本书说来也不是什么唐门秘籍,而只是我舅……咳,唐无乐随手编的。”教小儿识字的书罢了。
感觉后半句话可能会刺激到唐天仪,叶且歌果断的选择了省略。只是,她心中却浮现出淡淡的痛惜,她也曾经想过各门派经历经安史之乱,必定会受到重创。然而,当一个真正衰败至此的唐门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叶且歌还是无法淡漠以对。
唐天仪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桌上的残片。他的脑中闪过了千百种念头,许久之后才试探性的问叶且歌道:“你可是曾与唐门,与无乐前辈有某种渊源?”
这么说,却也没有什么错。于是叶且歌点了点头,干脆道:“的确如此。”
紧接着叶且歌看见了唐天仪欲言又止的表情,那神态,她都替他觉得憋屈,于是叶且歌索性主动道:“总归算是和唐门有些渊源,还未曾拜会过唐家老太太,不知唐兄可否为叶某引荐?”
终归是要去唐家堡看一看的。只是叶且歌虽然受过唐无乐的教导,但是对唐门的毒/药暗器会的也并不多。除却淬炼出了一身百毒不侵的体质,叶且歌连半个唐门都算不上。
——实际上,在前一世,且歌醉心于剑法,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正是这种专注才能让她在二十岁就习得藏剑全部剑招,领悟心剑,得以出师。
而在唐门的招式上,叶且歌大半都只是会个花架子,真实的水平其实远远赶不上当时唐家堡的内门弟子。
至于为何叶且歌都已经没有天赋至此,唐无乐却依旧乐此不疲,叶且歌果断表示,那只是他家二舅舅的恶性趣味罢了。
唐无乐:看着小姑娘苦着一张脸被自己打成狗什么的……还意外的挺有意思的。呵呵,谁让这孩子倒霉,像了三成叶凡那个渣渣,五成叶英那个死面瘫呢?
虽然事情的真相就是这么的残酷,不过面对连儿童识字画本都能觉得是秘籍的唐门……叶且歌表示,她的那点儿花架子,恐怕也能派上用场。毕竟是她的母族,叶且歌也不忍心看着唐门如此凋敝,受人欺凌。
……仅仅凭着断魂砂和霹雳弹就在江湖之中横着走的唐门们:等等,我们好像对“受人欺凌”的理解有些不一样。
因为并没有见识过六百年前唐家堡的辉煌,所以包括唐天仪在内,唐门之中的一些弟子依旧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门派正在不断地衰败下去。他们甚至已经忘了隐藏自己的身份,忘记了他们暗杀的本职,转而在江湖之中横行霸道,飞扬跋扈。
只是唐家到底还有清醒的人,譬如唐家的老太太。这个睿智的老者一眼就看出,如今江湖各门派都在进步,只有唐门依旧躺在先祖的荣光之上,守着从他们的指缝之间流露下来的一招半式。
唐老太太清醒地认识到,这样下去,唐门终将不复,会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所以这些年来,她一直鼓励着他们子弟研新的毒|药,新的暗器,新的招式,只是一直收效甚微。
长孙唐天仪传回来的消息,让唐老太太看到了一丝唐门复兴的曙光,特别是叶且歌这个人,唐老太太本能的感觉,她就是唐门复兴的希望。虽然,将自己门派复兴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外人身上,既虚无飘渺,又十分可悲。
可是如今唐门正在这样的存亡之秋,唐老太太也别无方法,她只能给长孙去了信,让他务必请叶且歌去唐门一晤。
虽然叶且歌的说法含糊,其中有种种迷雾,而那所谓的渊源,她更是不愿解释。但是无论是对自己的救命之恩,还是坦诚的在自己面前说出那残片的来历,唐天仪感受到的都是叶且歌对唐门的善意,更何况还有自家老太太的吩咐,于是,唐天仪便顺理成章的对叶且歌出了邀请。
叶且歌本就想去唐门拜会,但却终归要和自家师父商量一下,没有马上给唐天仪答复,叶且歌去请示了叶英。
叶英明白自家徒弟的心事,拍了拍她的头,温声对她说道:“且歌竟然想去,那便去吧。”
叶英那对比少女小小的脑袋来说,显得十分宽大的手掌在叶且歌的头顶摩挲了一下,继续温声道:“为师与你同去。”
男子的眉眼温柔,在烛火的掩映下,让叶且歌有了片刻的恍惚。她下意识的握住了在自己头顶摩挲的叶英的手,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叶且歌险些膝盖一软,就那样跪下去——她在做什么?是师父最近对她前所未有的亲昵,所以就让自己有了贪心的理由了么?
感受到自家徒弟就像受惊了的小动物一样的呼吸,叶英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是了,他没有理由要求这孩子勇敢,因为他还没有给这孩子足够的安全感。如今她还会因为他的亲近而骤然欢喜,也会因为一点主动亲近而怕自己失望。说到底,还是他这个为人师长的做的不够好。
这是叶英两世横断生死的唯一一次心动,他没有任何经验可循,只是觉得自己既然是男子,又为人师长,那么那些情爱之中的辗转求索,便始终应该是自己去承担的罢。
至若且歌,她被自己拖进逆转伦常的乱局之中就已经够辛苦的了,其他的前路坎坷与世人指摘,都不应该是那孩子去背负的。
且不论叶且歌是如何晕晕乎乎的从叶英房中走出来的,在她离开之前,行程终归是就此敲定了。
第二日一早,叶且歌和叶英随着唐天仪与孙秀青一道踏上了前往唐门的旅程,而陆小凤和花满楼则送薛冰回神针山庄。叶孤鸿本来是想跟着自家小堂妹,叶且歌断然拒绝,不仅如此,她还猛地伸手将叶孤鸿推向了陆小凤。
猛然被推向了一个男人,小堂哥即刻就要炸毛。叶且歌却是俏皮的眨了眨眼睛,神色不明地瞥向了一旁的薛冰。那其中的戏谑,莫说薛冰一个女孩子,就连叶孤鸿都要红了脸。
意思已经足够明显,叶且歌见好就收,赶在薛冰要跳上马车揍她之前关上了车帘,连声催促着唐天仪快赶马车。
唐天仪也是爱闹的主,如今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他也有了闲情逸致去调侃其他人,冲着叶孤鸿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唐天仪扔给他一个“是男人就快上”的表情,而后才大笑着一抖缰绳,驾着马车扬长而去。
他们坐着马车走得痛快,留下陆小凤在原地笑得直打滚,而花满楼也无奈地牵起了嘴角——他这个时候都有些可惜自己是一个瞎子了,不然,两张红的像灯笼一样的脸,一定很有趣。
特别是那姑娘曾经险些喜欢上陆小凤,幸而及时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真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花满楼表示,陆小凤这个人平时当朋友还是很好的,可是若是当成心上人,那他只能可怜那姑娘所悦非人了。
一直到叶且歌的马车走远,叶孤鸿才猛地一拍脑袋。他方才光顾着尴尬了,却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告诉小堂妹。
昨日他收到大堂兄的来信,说他不日便抵达中原,叶孤鸿当然不会以为自己的大堂哥是来找自己的,毕竟他们叶家的男孩子没有好的待遇……qaq。所以,让他大堂哥来中原的原因,便只有小堂妹一人了。
如今小堂妹跟人去了川蜀之地,大同兄岂不是要扑一个空?叶孤鸿想起自己大堂兄交给自己的任务,他没来得及将小堂妹从这件事情中抽离出去便罢了,如今若是连小堂妹的行踪也不能及时禀报,那叶孤鸿还真怕大堂兄一生气,抬手给自己来一招天外飞仙。
飞快的安排好了给大堂兄报信的人,叶孤鸿表示……一个家里有三个人,若是有两个人武功都很高超,那么功夫弱一些的那个,就会是他这样的结局。真是想要默默怜爱自己一下,简直心累。
所幸叶孤鸿的来信还是很及时的,叶孤城乘船到了中原,便看到了叶孤鸿派到码头上给他报信的人,那个人告诉他,小小姐和叶先生一起去了唐门。
唐门。
叶孤城的眉眼微动,他对唐门的印象,还停留在前世紫禁之巅上那个冒充他的唐家嫡系那里。作为前世自己的一颗棋子,叶孤城对他们虽然很是不屑,却也有些印象。
这样的一群人,说是乌合之众也不为过,居然和自己的妹妹有了牵扯?叶孤城琥珀色的眼中笼上了一层寒霜,却是不再耽搁,直接改变路线,将目的地从杭州改到了川蜀。
叶孤城抵达唐门的时候,叶且歌正在和唐家的二老爷一起研究怎么复制千机匣。
和六百年前的唐门一样,唐家的老太太具有绝对的话语权。叶且歌能够搪塞唐天仪,却没有办法搪塞唐家的老太太。
那日她到了唐门,唐家老太太看出她有些难言之隐,便屏退众人,也不逼问叶且歌,只是用一种宽和鼓励的目光看着叶且歌。
时光恍若重叠,时隔六百年,叶且歌却恍若又一次见到了曾经唐家堡里的那位宽和温柔的长者。蓦然就眉眼酸涩,叶且歌咬了咬唇,掩去那些太过离奇的身世,却还是如实道:“我是……”犹豫了半晌,叶且歌道:“我娘亲是唐家嫡系,我舅舅是无字辈的。”
无字辈距离如今的唐门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了,可是唐家老太太却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讶,反而一脸了然的点了点头。
她笑容慈祥,拍了拍叶且歌的手,偏头细想,片刻之后才道:“你娘……闺名小宛吧?”
——其实,在长孙说叶且歌特地提起唐无乐的时候,唐家老太太便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个猜测并不是现在才有的,而是在藏剑山庄重现江湖的时候,就已经萌生了的。
安史之乱对于唐门来说是最惨烈的记忆,而这份记忆,连同大唐时候的风光一道,并没有被唐门忘却。每一任的唐家媳妇——未来的唐家老夫人,最先熟读的,不是唐门家规,而是大唐时候的那些旧事。
因为,故人热血不空流。那些唐家儿郎,为了山河百姓而血洒他乡,于是在唐家就一定要有人记得他们。记得,并且是永远记得。因为唐家堡护短,所以哪怕他们已成英魂,唐家堡也不会将他们忘却——唐家的人始终相信,有了这份亲人的思念,那些埋骨他乡的唐门子弟就永远不会是孤魂野鬼。
正是因为如此,唐家的老太太才会在听见叶且歌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了那样大胆的猜测,将她与六百年前唐门全盛之时的那位唐家小姐之女联系起来。
虽然是贸然询问,但是看见叶且歌骤变的脸色,唐家老太太还是很快明白,自己约摸是猜对了。
“好孩子,辛苦你了。”她温柔的帮着叶且歌理了理鬓角的丝,转而对叶英道:“这位,便是这孩子的父亲,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吧?”
稍微顿了顿,老太太咳嗽了一下,犹豫道:“看着却不太像,先生看起来太年轻了些。若不是先祖流传下来的书上记载着一句‘叶且歌,藏剑大庄主叶英之女也’,先生又的确名唤叶英,老婆子还真不敢认呢。”
唐家老太太的一句话宛若惊雷,炸在叶且歌和叶英的头顶。叶英本是端着一杯茶细品,这时都不免手抖一下。叶且歌更是瞪大了眼睛,急忙解释道:“老太太你误会了,这是我师父,我父亲是五庄主叶凡……啊,不,我父亲是白云城老城主叶寒山!”
唐家老太太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疑惑,却到底人老成精,没有将疑惑问出来。
唐老太太说的不错,她所知道的关于藏剑山庄的一切,当真仅仅只是源于纸上的三言两语。
之所以对叶英和叶且歌印象深刻,却是因为藏剑正阳一脉只有这两人,之后便断了传承了。而叶家流传出来的名谱上,这两人的确是父女关系。
再有就是,那位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消失得太过离奇,正阳徒叶且歌死得又太过惨烈,而这些都背记载在册,所以唐老太太才在“叶英”和“叶且歌”两人一起在江湖出现的时候,萌生出了那样的猜测——破碎虚空也好,转世而来也罢,终会,这两人应该就是书上记载的那两个吧?
微微定了定神,叶英咳了一声,出于某种心思,他没有对唐老太太解释其中有关“过继”部分,只是轻描淡写的将话题掠过,道:“恐是年岁久远,记载失真了罢。”
唐老夫人一直在观察着叶且歌和叶英的脸色,生怕他们因为这个误会而产生不悦。毕竟,对于这二人是什么关系,其实她根本就不在乎,她所想的,也只是和叶且歌套套近乎,顺带和藏剑山庄交好,为唐家谋求更多的利益罢了。
见叶英和叶且歌只是面上有些尴尬,却没有动怒,唐老太太暗暗松了一口气。扶了扶额,她对叶英师徒歉意一笑,道:“老了老了,老婆子人都糊涂了。”
很快转移了话题,一番寒暄絮叨之后,叶英和叶且歌答应在唐家堡小住几日。叶且歌用毒不行,却因为唐无乐曾经为她演示过如何拆千机匣,所以对千机匣的构造能够复制大半。
加上如今唐门之中有一位专攻机关弹药的二老爷,叶且歌为唐门重现千机匣的心愿,已经是指日可待了。
“没有千机匣的瓜娃子也敢算是唐门?”
当年二舅舅的话恍惚响在耳边,那张狂的话语之中流露出的,满满的都是对千机匣的自豪。
叶且歌叹了一口气。大抵就是她无乐舅舅也不会想到,他当年为了好玩而无心的举动,如今却会以这种方式惠及子孙吧?
轻轻的摇了摇头,叶且歌打起精神,继续认真画起了手中千机匣的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