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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1章

心里打定主意不去不去,到了当日,虞锦还是出门了。

无他,陈塘县的地主爷、富商几乎全都出动了,都是为了去拜拜虞五爷的,每月底拜一回。虞五爷的长生牌位在大悲寺供了几年,陈塘的百姓就拜了几年,早已成了陈塘每月的盛会,连大悲寺都常有人错喊成“五爷庙”了。

正赶上这回虞锦回乡,去寺里的人比往月还多。连县老爷都提前一日派人过来知会了声,叫她净身沐浴。

人家外姓人都这么勤快,她这个当亲闺女的要是再大门紧密,窝在屋里睡大觉,怕是要被人指着脊梁骨戳。当天只好早早起来,跟着去了大悲寺。

出了北城门,放眼望去,全是往同个方向行的百姓。路上不过一个来时辰,竟瞧到了十几辆马车,兴许是全陈塘的富贾都集中在此了,都跟不怕冷似的,挂起侧窗帘子跟同行的人说话。

“元老爷,哎哟难得见您一回呀,您这些时忙着赚什么大钱呢?”

“嗐,瞎忙活!还赚什么大钱哩,留个棺材本儿就不错喽。”

“瞧您说的,您还赚不了钱,我们不都得喝西北风去?一会儿咱坐下好好唠唠。”

一路上,这样的招呼声不绝于耳。

县令家本有自己的车马,刘荃却偏上了虞锦这车,一路喋喋不休:“左前边那位是元腾安元老爷,咱陈塘数一数二的地主爷,老狐狸一只;右边那是孙致和,跟五爷一个路子起的家,捣鼓阿胶的,也是奸猾人物。”

“哎你看那个,那轿子里坐的是莺花巷的鸨嬷嬷,一个鸨子竟也来拜五爷庙了,真是闲的。”

刘荃眼睛贼亮,探着脑袋看了半天,前后左右的马车都被他认出来了。听着一群老爷来来回回推太极,越听越没意思,落下帘子坐了回来。

再瞧对面的虞锦沉稳坐着,不显山不露水的,跟外边那些都不一样。刘荃好奇来了句:“是不是你们做生意的都长着七八个心眼,天天得算计,说句话都得绕来绕去的?”

“什么叫算计?这叫说话的学问。”兰鸢听得不高兴了,咕哝了一句。

刘荃一乐:“嘿,可不就是算计嘛,算计来算计去,银子就全落自己口袋了。”

虞锦正昏昏欲睡,一听到他这句瞬间就清醒了,挺直腰板,温良一笑:“这话你就说错了。国之兴亡,重在三宝,农户产粮、工匠制器,还有银子,商不出则三宝绝,没有了商人,你哪儿能活得这么逍遥?”

她说这话时,明眸深处光彩湛湛,仿佛不是个一身铜臭的商人,而是满身镀着金光的圣人了。刘荃看得呆了一瞬,喃喃道:“这么玄乎……”

一旁的竹笙和兰鸢却捂着嘴偷偷笑。

她家锦爷哪会说这么高深的话?全是背下来的。

虞五爷家晚,他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正是朝中抑商最重的时候,生意十分难做,还总有些脑子有坑的穷酸书生往虞家大门上贴告示,痛斥商狗祸国。

虞五爷呵呵冷笑,把家里念过书的管事都凑到了一块,翻遍前人古籍,往里边搜刮了百来句名言,东拼西凑弄成了一本《良贾录》,在京城富商中广为流传。此后但凡谁再说商人一句坏话,就拿老祖宗的名言糊他一脸。

自家爹累死累活弄出来的东西,虞锦自然买账,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这会儿便拿来赌刘荃的嘴,十分有效。

又行了不多时,马车停了。护卫上前去看,回来报说是前边有一辆马车车辙断了,正正好挡在路中,半天没腾开道,一群地主老爷只得下车行走。好在离山脚不远了,走过这片集市就到了。

大悲寺落在苍岭上,漫山枯木,不见丁点绿意。好在崇山豪迈,云雾缭绕的添了几分意境,勉强还能入眼。

山头积雪还没化,僧人却勤快,将石阶上的雪都扫干净了,走路并不滑。虞锦带着全府人哼哧哼哧爬石阶,热气一呼出来就成了白烟,再吸一口气,从唇齿一路冷到肺。

别的地主都有说有笑,唯独她苦着脸。

——在京城的时候天天听她爹唠唠叨叨,尚且嫌烦,回了县里竟还得拜拜她爹的长生牌位,为了在人前彰显孝顺,这是什么鬼道理?

她正这么腹诽着,前头的人扯着嗓催:“快点快点!快要过了吉时了!”

虞锦再抬头,眼前石阶仿佛望不着头,更心塞了。

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顶,不等歇歇脚,就被人请进了殿内。因为来的人太多,人是一波一波进殿的,排在最先的便是虞家人了。

本家的人已经早早到了,比上回府里见面那日还多出了一倍人去。老夫人倒是没来,却有几位与虞锦同辈的娇小姐来了,各个神态虔诚,穿戴素净,瞧着比她这个亲闺女都要正经。

“锦儿你可算是来了,来,快过来,站你大伯旁边。”

大夫人亲亲热热挽着她上前,仿佛那日的难堪没生过似的,虞家大爷也没给她摆脸色。大房掌着府里中馈,一向是笑面虎,倒是其他几房的都耷拉着脸,连个笑都挤不出来,约莫是这几日家里闹腾得厉害。

叔公伯伯伯娘的,虞锦挨个喊了一圈,外人面前做足了个亲近样。

吉时一到,殿里的人便都不言语了,全盯着香案看。虞五爷的长生牌位并不摆在正中,是要算当日财神的八方九宫的,那香案斜斜摆着,看得人难受。

虞家大爷上前往炉里插了十三炷香,虞锦不知道这有什么说法,就站旁边跟着做。

下一瞬,她眼睁睁看着这大伯跪倒在蒲团上,声音洪亮道:“五弟哎,我们来看你啦,这寺里边不能带酒肉,便给你带了些水果点心。你在那边要好好地照顾自己,我们全家人都念着你呢。”

旁边的小沙弥窘得脸都红了,小声提点:“老爷,长生牌位是立给生人的,不能、不能这么说……同辈也不用跪的。”

“不用跪?”虞家大爷目光飞快地往虞锦这头飘了一眼,悻悻站起来,又问那小沙弥:“那该怎么说?”

殿里供着好几块长生牌位,该说什么词儿,小沙弥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该说——祝虞五爷财源广进,生意兴隆;望家里祖宗庇佑后人,叫五爷前途坦荡,魑魅魍魉不得近身;再请佛光普照,为他消灾延寿,若有灾厄加诸于他,我愿以己之身为他承担。”

虞家大爷脸上笑一僵,干巴巴笑道:“叫我替他担灾啊……”

“是呀。”小沙弥眨眨眼。

虞家大爷和三个弟弟各自对视一眼,小声合计了两句,没人吭声了。

都是信鬼神的人,舍得花些银子给供着全家的财神爷消灾解厄就算不错了,哪里真肯拿自己为虞五爷担灾的?

虞锦嗤一声笑了出来:“难为几位伯伯了。”

这什么长生牌位她还是第一次见,此时殿里只有虞家人,虞锦也不再管什么规矩,跪下磕了个头,什么都没说,起身走了。

出了门,她喊住一个洒扫僧人,也不自表身份,只问人家:“听说虞府每月都来拜拜,他们就是这么拜的?”

那僧人瞧她有点凶,一紧张,不小心说了实话:“每月拜拜倒是真的……却不是几位老爷来,大多是派几个奴仆过来供上香火。这长生牌位供了九年,虞家头回来的时候,听说还带着活猪活羊,说是要以活物祭拜……佛门清净地,不能这样的,住持方丈费尽口舌才拦下。”

丢人丢到佛前来了,虞锦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真想回殿里去把那牌位抢过来。

偏偏拜她爹的长生牌位已经成了整个陈塘县的风俗,她这当闺女的又不能当着众人面给撤下,实在糟心。

扭头叮嘱弥坚几个:“这事回京以后谁也别跟老爷说!他要是知道我来给他牌位上香,非得骂死我!”

弥坚几人都笑着应下。

出了殿门,外边的地主富商跟瞧见了金子似的一拥而上,都抢着跟她说话,争取混个脸熟。

“锦爷锦爷!您别走那么快!我想说啥事来着……噢噢噢,犬子今年中了举,您说该年前进京还是明年再去?该叫他一人去,还是我们全家跟着一起去?听说考前都得寻名师啊,我家无门无路,到时候锦爷可否照拂一二?”

虞锦摆手:“万万不可,学子不得与富贾私交过甚,将来兴许是要做天子臣的,沾了市侩气,写出来的文章上头瞧不上。”

“锦爷锦爷!虞五爷在京城怎么的家?那阿胶生意你们这会儿还做不做?我手里头有一批上好的阿胶,来来来您掰一块尝尝!”

虞锦推拒:“不可不可,我脾虚血热,吃了阿胶要流鼻血的。阿胶生意我家早不做了。”

“锦爷锦爷!俺是西青镇的,想在镇上修个五爷庙,县老爷拿不了主意,说让我来问问您。”

虞锦干笑:“这事儿我更拿不了主意,等我跟我爹商量商量啊,回见嘞您!”

……

短短几十步路,虞锦用了足足一刻钟才从人堆里挤出来,挤得胸闷气短。弥高仍心有余悸:“县老爷昨儿吩咐我们带上几个护卫,说是乡民热情。这哪里是热情哟,差点把爷你给吞了!”

虞锦脸上飕飕冒冷气:“刚才还老有人偷偷摸我手!好像摸我两下就能蹭点财气似的!”

几人都笑得不行。

绕过三大殿,入目便是一排紧凑的屋舍,有三个青衣僧人各提着个食盒进了其中一间屋。虞锦抬头一瞧,招牌上赫然是“素斋”二字,来了兴致。

“走走走,爷请你们吃素斋去。”

半个时辰后,几人吃饱喝足,虞锦指着面前一盘子菜,开始数落了:“可真是贵啊,这一小碟子野蒜,漫山遍野随处见,盘里油星子都没两粒,纯粹是无本买卖,一盘便要卖三十文。要是在城里,一碟炒野菜至多要七八个铜板,三十文怕是要被人骂死的。”

她有个毛病,不管瞧见什么都要算算这东西的本钱,利五成以下的就是良商,五成以上的就是奸商。

“再瞧这道素鸡,拿豆腐皮做的,却硬是要仿出真鸡的味儿来,你说它图什么?外边十五文一只皮脆肉嫩烤得喷香的烧鸡,它这可好,一盘豆腐五十文!食客竟还坐满了俩屋。”

弥高向来和自家主子一个调调:“最糟心的是,它还不好吃!”

兰鸢听得噗嗤直笑:“爷可真抠门,人家这素斋就是要刮刮肚里油水,吃完素斋以后人就一身轻,这叫涤尽俗世尘埃。”

虞锦正喝着菌菇汤,闻言连忙放下筷子:“别介,做生意的就指着身上这股俗劲,我要真一心向佛了,你们都得跟着喝西北风去。”

竹笙算是几人里难得的雅人了,她是虞家的家生子,以前跟着她娘收拾府里书房,闲来无事就坐旁边看书,博闻强识,连诗词歌赋都会些。

这会儿便笑:“我刚站在后殿往山下望,只见大悲寺后全是良田,约莫有几十亩。尽管冬雪盖了一层,还是能瞧出阡陌痕迹来,附近却又不见村落,想来是这寺里僧人自己耕种的。书里说这叫农禅,靠务农以悟道。僧人慎行,伺候庄稼肯定比农户精细,他们也不容易,卖得贵些就贵些吧。”

虞锦眼皮跳了下,啧啧称奇:“这才一顿饭的功夫就把你收买了?什么农禅不农禅我悟不出来,我只知方才我那大伯上的香,十三炷香,花了六两银买的。”

“再说一个。方才殿里有个小沙弥,佛家按入门早晚排位,能在正殿导引客人的小和尚应该是住持的徒弟了。我从他身边走过时,闻到一阵淡香,外边那扫地僧身上也有这味,不过要淡许多。”

虞锦笑道:“这香呢,是上好的老山檀,二两银子一乍长,连身上僧袍都带了这味儿,要么是常年栴檀养室,要么是专门拿老檀熏衣。无论是哪样,都比咱家富贵多了。”

桌前几人都惊愕地看着她——锦爷是什么鼻子哟,这都能闻得出来?

“京城都说和尚圈地,僧侣从商,这陈塘竟也照着学来了,当真是……”

虞锦夹起盘里最后一片素鸡堵上嘴,一来吃人嘴软,二来佛前不能妄言。

几人吃饱喝足,正赶上殿里拜长生牌位的地主富商轮完了一圈,虞家人一直守在那儿,已是饿得饥肠辘辘。瞧见虞锦悠哉悠哉晃荡过来,心里贼憋屈。

每逢月底拜虞五爷的长生牌位已成了陈塘县的风俗,是以不光是地主老爷和富商要拜,许多做小买卖的百姓也要来拜一拜,再加上凑热闹的,三大殿前满满当当全是人。

虞锦叫弥坚几人等在外边,自己进了殿,笑眯眯和她那几个伯伯打了声招呼,还没来得及跟他们斗斗嘴,便听外边一阵喧哗。

“啊——大成!大成,就是这人!就是他杀了咱姑娘的!”

紧跟着的是弥坚惊惶的叫声:“做什么!啊呀,你们怎么打人?”

殿外的女眷连声尖叫,乱成一团,虞锦忙跑出去看。

有人殿前斗殴,挤着的人群都在往后退,最中间空出一大片地方。几个青壮汉子正跟她带来的几个人扭打成一团,虞锦定睛一瞧,瞧清楚了,拳脚竟全是冲着冯三恪一人去的。

众目睽睽之下,三个青壮汉子竟毫不留手,拳拳照着人面门和胸腹去的,嘴里怒声骂着:“你这杀千刀的畜牲,竟能对我姐姐下手!我姐姐嫁去你家五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临到了连尸身都是不全的!你冯家怎么敢!”

“快住手啊!”

弥坚和弥高人小,拉不开架,冯三恪却仿佛两条腿被楔死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捱不住了,被踹倒在地上,只蜷着身子任他们打骂。

不做反抗,也始终没为自己辩一句,只有忍疼的闷哼声。

虞锦推开看客挤进了圈中,怒道:“都是死人吗!还不把他们拉开!”

几个护卫忙上前去了,两人一个才将人制住。这三个年轻小伙力气大,又都在气头上,一直半会儿竟拉不开。

等总算将人制住了,弥坚几人跑上前去看,冯三恪脸上已见血。

旁边有个中年妇人死死盯着他,面皮青如铁色,仿佛快要窒息一般摁着自己的心口深深喘气。空地上几百人看着,她也不顾及脸面,萎倒在地上恸哭:“我苦命的妮子啊,娘瞎了眼,怎么就把你嫁给了一家畜生啊!”

一时之间四下俱寂,百姓都骇然望着,退得更远了些。

虞锦心跳如擂鼓,行商三年有余,她还是头回遇上斗殴的。她勉强定了定神,叫护卫将这家人带去了方才吃饭的客房中。

那妇人几乎软瘫在地上,她几个儿子却死命挣扎,吼着“欺人太甚”,护卫几乎是将几人缚着手押走的。

三大殿前的百姓纷纷侧目,低声絮叨了起来,不知在议论什么。

虞锦深深提了口气,扬声道:“诸位放心,我虞家行商靠的是忠义二字,二十余年从未做过仗势欺人的事。此事待我查明,定会给那家一个交待。”

场上众人什么反应,虞锦也没空去看,看着弥坚和弥高一边一个撑在冯三恪腋下,能撑着他勉强行走,便喊住个僧人带他们去了方丈待客用的静室。

送那家人过去的护卫匆匆折回来,低声道:“不是专门闹事的。这户人家姓秦,冯三恪那个惨死的二嫂便是他家的姑娘,今日正巧上山来拜佛,冷不丁瞧见了。”

和虞锦想的一样。她一边走,一边吩咐:“叫住持方丈将百姓引走,另告诉本家的人,不管谁问起这事,都别答话。”

护卫领命而去。

虞锦整了整衣领,推开门,进了秦家人呆的那屋——给人赔不是。

*

半个时辰之后,虞锦才从这屋走出来,是撑着房门出来的,连跨个门槛都打了个趔趄。竹笙忙跑上前扶稳她。

“爷怎么喝酒了?他们竟敢灌你酒?”

虞锦摆摆手。

秦家人怒气未消,她端着水酒敬了两轮才能坐下说话。此时那酒的后劲上来了,眼前晕晕乎乎,喉咙里也热辣辣得疼。

刚走到门前,听到里边弥坚絮絮叨叨:“冯大哥你怎么不躲呀,就那么站着任人打?”

随即响起的是冯三恪的声音,隔着道门,虞锦不知他表情,只听出他语出有愧:“我家对不住嫂嫂。因为这案子,嫂嫂的尸隔了半多月才得以下葬。秦家闹着要讨份和离书,当时家中无人,这份和离书至今没着落,兴许她那名契还没从柳家村的户谱上撤下来。”

弥坚几个年岁小,听不太明白,只好宽慰道:“冯大哥你别多想了,我爹以前说上天欠你的公道,迟早会到的,顶多会晚一些时日。”

冯三恪低低嗯了声。

虞锦没再往下听,推门进去了。

静室里檀香袅袅,冯三恪盘膝坐在蒲团上,脸上一片死寂。他肿着一只眼,听到有人推门,下意识望去,看清是虞锦,忙侧了侧身,似乎是怕自己这模样吓着她。

虞锦沉默着坐下,灌了两杯茶醒酒。

“爷你说话呀!那家人说通了吗?”兰鸢急道。

虞锦摇摇头,视线转向冯三恪,道:“秦家人不肯松口,他家说你嫂夫人的坟已经从柳家村迁走了,此后与你家无关,你别去拜祭。那妇人素有心疾,一家人性子又太急,我为你辩了两句,却没什么用处,他们不肯信。”

至于赔的百两银子全都略过不提。

冯三恪抬起眼来。方才拳打脚踢之下兴许伤着了脑袋,他右眼充血,几乎瞧不到白,旁人看着都觉得疼。

可他眼里却亮起几分微薄希冀。

“爷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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