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正在到来(1)
在别人的眼里,我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但我的内心,却像一个来日不多,正在经历着凄凉晚景的老人。因为灾难正在前面等着我。前面有多远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它像天上的白云一样远,要经过一定的酝酿和变化才能变成雨滴或冰雹砸到我身上。有时则觉得它就在屋后的竹林里,会随时跳出来掐住我的脖子。我和行将就木的老人最大的区别是,他们爱把事挂在嘴上,而我却把所有的事情装在心里。
这怪不了别人,完全是我自己招来的。那天我挑着篮子去割草,看见地里有一条黑蛇,拐杖那么长,很粗壮,像一根两头齐的棍子。花纹是金黄色的,从头部开始,沿着脊背一个接一个,像两股交叉的藤蔓,如果不是一条蛇,而是一件器物,我一定会用手去摸一摸,感受一下它的精巧和优雅。它不知道我站在它后面,似乎是睡着了。我后退了几步,悄悄放下篮子,捡了两块石头,左手一块,右手一块。如果右手的石头没砸中要害,我可以马上用左手的石头给它一家伙,如果两块石头都没砸中,我就只有转身逃跑了。要打就要把它打死,不打就不要理它,如果没打死只打伤,它会在半夜里爬到你床上来,缠住人的脖子。很多人都是这样说的。蛇是报复心强,又聪明绝顶的家伙。
如果我知道后面有那么多麻烦,就一定会犹豫,但我当时没有半点犹豫,什么也没有来得及想,就一石头砸下去。石头砸在它的腰上,它的腰一定是被石头砸断了,头和尾难受地扭曲着,却不能移动一步。我知道它很痛,但那种痛是我不能体会的。我想它早点死,于是对准它的头来了一下,哪知石头砸偏了,落在头前面,它看见了,仿佛并不知道这是石头。我捡了十几块石头放在篮子里,照准它头狠狠砸。它的头上被砸出血了,还没有死,这时也许它已经很想死了,但死不了,它的命还藏在它的体内不想离开。我犹豫了一下,想放它一条生路,可想到它晚上要来找我,心肠立即又硬起来。我又往篮子里捡了十几块石头,不怕它跑,这次捡的石头都是经过挑选的,不但要称手,还要有分量。就在这时,奇迹生了,它的腰部伸出两只脚,腿很短,只有两三公分,差不多是贴着肚子的,但脚掌很大,像鸭脚板,大小也和鸭脚板差不多,颜色则像癞蛤蟆的皮,有很多麻点。与其说是惊讶,对我来说还不如说是恐惧。如果一个人看见蛇伸出脚,那他离死就不远了。死还是好的,如果不死,那就要脱一层皮。皮肤像焦炭一样黑,慢慢变硬,变成一副龟甲。这时候是最痛的,你会感到连眼睛仁都痛,连指甲也会痛,连头梢也痛,就连飘在空中的头皮屑,也会让你感到痛。痛得你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然后你的皮会在你的惨叫声中一块块地剥落,最后你会成为一个没有皮肤的人。
我照准那双丑陋的脚狠狠砸,我要让它缩回去。它的头已经不动了,但尾巴还在动,它的命已经离开它了,但痛还没有离开它,它也许比刚才更难受。砸下去的石头堆在它的脚上,再砸已经砸不准了,我用一根小棍子把它挑到大路上,让它翻过身来,让它脚朝天,我捡了更多的石头,继续砸。这时候我很想哭,但我哭不出来,因为恐惧远远大于伤心。我也很想对它说一声对不起,但我知道我要了它的命,不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逍遥法外的。这时我还产生了和它同病相怜的感觉,仿佛它所遭受的痛,即将在我身上生。它已经一动不动了,连最小的抖动也没有了,我更加心慌,因为这说明它即使愿意把脚缩回去,它也无能为力了。我沮丧地把剩下的石头倒在路边,像所有做了错事的人一样,心里既惭愧又凄惶。那双鸭脚完全被我砸烂了,但仍然可以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双长蹼的脚板。
我用镰刀在一棵枧树下挖了一个长溜溜的土坑,我是跪着挖的,心想,这代表我已经向它磕头了。我还不会说“你安息吧”这样的词,可我说的是,你好好睡觉吧。
埋掉鸭脚蛇,天色已经不早了,我忙找了几根棍子架桥一样架在篮子里,胡乱割了几把草放在上面,看上去满满一篮子,其实下面是空的。回到家,我趁大人不注意,把草倒在牛圈里。他们要是问我割的草在哪儿,我会说已经被牛吃了。但没人问我。
我的神经像一根捶扁的铁丝,轻轻折一下就会断掉。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今天生的事情,如果说出来,只会加重我的恐惧。何况在恐惧的深处,只有当事人才可以探测和思考,别的人,甭管他对你再好,也只不过是像给你的伤口擦药,最多能吹几口凉气,让你的疼痛稍微减轻一点。这样的同情只会让人更加难受。
我似乎一下懂得了世态炎凉。
父亲的腰不好,要吃猪腰子补腰。猪腰子用草绳捡起来挂在灶门上,每天烟熏火燎,已经烤干了,像一块黑色的料礓石。本来应该两天吃一个,可他买不起。他的腰不好,没力气,只能和妇女在一堆干活,这样他的劳动所得就只能一个月买一个猪腰子。好在乡下人认为猪腰子不是肉,比肉便宜。在我们这里,肥肉比瘦肉贵,瘦肉比猪脚贵,猪脚又比猪头贵,猪头比内脏贵,内脏中最贵的是猪肝,然后才是猪腰子。要不是猪腰子这么便宜,我父亲一个月一个也买不起。我妈煮饭的时候,用刀削一点下来,煮一小碟汤,不放油和盐。父亲喝汤的时候,我还好一点,能忍,弟弟则眼巴巴地看着他,父亲说:
“看什么!这是药。”
有时候他觉得过意不去,叹一口气,自己少吃点,给我和弟弟留一小口。等我们一吃下去,他总是恰当地补上一句:“狗日的,喉咙里都长出爪子了。”
妈为了不让我们眼馋,猪腰子弄好后故意支我们干这样那样。但我和弟弟早已经识破她的伎俩,于是将计就计,在外面转一圈后又跑回来,她无力地辩解道:“爸爸吃了治病,你们吃了干什么?”
这天晚饭前,看见父亲吃猪腰子,我喉咙里干干的,不像平时那样悄悄地咽清口水。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爸爸,你好好吃吧,把病治好了好干活,我反正就要死了,对猪腰子没有兴趣。”
躺在床上,我睁大眼睛无法入睡,我觉得有一件事应该告诉他们。等我死了,埋我的时候千万不要在我的眼睛上放硬币。我外婆进棺材的时候,他们就在她闭得紧紧的眼睛上放了两枚硬币,好让她到了阴曹地府见钱眼开。我一直讨厌硬币,因为我讨厌又脏又冰凉的东西。在乡下,没有哪枚硬币是干净的,总是沾满了黑乎乎的让人恶心的汗泥,像泥瓦匠胸前的扣子。有些小孩喜欢把硬币放在嘴里吮,我每次看见后都恶心得想吐。有一次我弟弟把一枚硬币放在嘴里,我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耳光,他张大嘴一哭,硬币滚了出来,他以为我要抢他的钱,他忙止住哭去抢钱,他哪里知道,他送给我我也不要。是不是要把这个要求和父母说一说呢?我拿不定主意。想到这事说起来挺麻烦,而且他们也不一定同意,因为这是风俗。平时问他们什么事,如果他们解释不清,就会说这是风俗,不是他们可以更改的。于是我的心像飘在空中的羽毛,不知道应该附着在什么地方,最后,我坚定起来,如果他们硬要给我放,他们看不见的时候我再把它拿开。我和弟弟睡一张床,他不爱洗脚,也不爱脱衣服,衣兜里不是石子儿就是杏核,杏核是他和别人猜子赢来的,是他最看重的私有财产,平时只要被我的脚探测到,我就给他丢到床底下去,若是硌了我的背,我一定要掐他一把。但这天晚上我善良多了,心想硌就硌吧,这点痛算得了什么,反正我就要死了。
第二天我还没死,没死就得去上学,我讨厌上学,讨厌教室里嗡嗡的声音,更讨厌老师那副谁都看不起的样子。想到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对上学也没什么好讨厌的了。平时我总计较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可现在我的心肠突然软得像仙女的耳垂。坐我前面的一个女生病了,脸色青,不时用铅笔头揉太阳穴。平时她欺负起人来肆无忌惮,想欺负谁就欺负谁,因为她爸爸是乡里的干部。就在前两天,她还指挥两个人揪住我的头,把番茄汁挤在我脸上,挤在我的脖子里。我告老师,老师说,有什么嘛,用毛巾揩干净就行了。我恨她,觉得和她不共戴天,同时也恨老师不为我主持公道。可现在我不但原谅了她,还为她难受的样子悄悄流泪,我咬紧牙,把眼泪流在袖子上,两只袖子都被泪水浸湿了。我一点也没有为自己,完全是为她在哭。
人做错了一件事情,是永远不会有改正机会的。这是那条鸭脚蛇给我的启示。或者说,只要你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情,那就是你自己的灾难。
过了两天我还没有死,而且也没哪里痛,于是我小心地观察自己的皮肤,看看是不是正在起什么变化。这对我来说,差不多已经由恐惧转为期待了,期待该来的事情早点来。
我想知道别人对死亡怎么看,我问我妈:“妈,死是不是很可怕?”
我妈不高兴地说:“不要一天死呀死的,不吉利!”
可我就要死了!我真想大声喊出来。
算了,反正她平时说话做事就不得要点,就像爸爸经常骂的:喊你拿个葫芦你递个瓢。
弟弟正在钓地心虫。把一根铅笔芯那么细的嫩草轻轻地探进地上的小圆孔,地心虫咬住草芯,轻轻一提就把虫儿钓上来。钓上来的虫用来喂蚂‘蚁:黄丝蚂蚂,来抬尜尜,大脑壳壳,来抬脚脚。
“喂,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弟弟像是没听见,继续趴在地上钓虫,我正要离开,他却扬起脸,满意地冲我一笑:“你死了你那把子弹壳枪就是我的了。”
这把枪是我自己做的,子弹壳是当兵的舅舅送给我的,我悄悄用木板做了个枪托,用麻绳把子弹壳绑在上面。弟弟早就对它垂涎三尺了。如果他说一句,哥,你不会死的,我会马上把枪送给他,但他那一笑太伤我的心了。
我不敢再问别人了。
我在忧郁中体会到了人世的沧桑。
天空中的云朵在演变,明亮的光泽在天上越来越浓,犹如一片飘忽不定的云彩。但同时又有一种模糊的东西,一种我说不出来的东西,藏在云彩深处,它犹豫着,就像从阴暗处走到灯光下的醉汉。
这天回到家,看见父亲正在锯木板,另外三块木板已经钉成了一个匣子。我心里顿时又激动又辛酸。爸爸,看来你已经知道了,知道我看见了鸭脚蛇,知道你儿子就要死了。毕竟是父亲啊,我心想,什么也不说,但心里什么都明白。你将把这些木板钉成一个棺材,以便等我死了用来装我的尸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