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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摘花人

怀远的笑容逐渐凝固在脸上, 成了一张僵硬的假面具。

刚开始, 他以为自己听到的无非是一句醉话,然而很快他就现,曾善根本就没有醉。

她只是借着酒性说出了一直不敢说的话。

怀远开始紧张了。

他一遍又一遍反复确认着曾善的意思, 搬出师门、搬出师父来试图勾起她的思念与愧疚感。

可曾善始终没有一丁点儿松动。

当酒劲不那么猛烈的时候,她抬起头来告诉他,尽管只有短短几年,可自己的确是打心底里喜欢上了那个雪山脚下的狭小山谷。这种喜欢并非建立在对于云苍派的厌恶和失望之上——她依旧感念着师恩, 只是就像寻常儿女一样, 长大了,自然需要离家。

“可为什么是五仙教?!”

怀远仍旧忿忿不平:“天地那么宽广, 你只是偶然入了五仙, 怎么就决定要留下?要不, 咱们也不回云苍, 就在江湖上到处游历,说不定还会有比这里更加……”

“不会有了!”

曾善大声地打断了他, “我心意已决!”

就在这时候,练朱弦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走上前去,将手覆在曾善的额角上。虽然一虚一实看上去并没有生真正的接触, 但是练朱弦却迅速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她觉得诺索玛的离去,自己要负很大的责任。”

他为凤章君转达曾善此刻的心中所想:“当诺索玛将玄桐交托到她手上的时候, 她将过去的记忆与那一幕重叠混淆了起来。”

凤章君若有所思:“玄桐让她想起了幼时的怀远?”

“倒也不是确切指掌门师兄这个人, 有点笼统, 很难形容。”

练朱弦尽量诠释着从曾善那里感受到的情绪:“虽然诺索玛多半只是无心之举, 可确实又为曾善加上了一把枷锁。无论是出于好感还是负疚感,曾善都会心甘情愿地被套住,这是她的本性,怪不了任何人。”

眼面前,怀远又断断续续地与曾善纠缠着,使出各种手段希望自己唯一的师姐能够回心转意。

可惜一切只是徒劳。

他的眼神一点点地黯淡下来,甚至变得阴冷了。

“师姐……你可不要逼我。”

他缓缓拖长了语气,做出了一个孤注一掷的决定:“你若执意留在五仙教,我也只有揭你的身份,看看到时候五仙教的那帮蛮子还有没有那么大的心,继续将你视为他们的一份子了。”

此话一出,曾善顿时抬起头来,眼神中却毫无惧色。

“如果你不惜破坏云苍与五仙之间的关系,那就随你的便!不过,从此之后再没人替你挡在前面,滚出了云苍…你还能到哪里去!”

怀远阴郁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像是活生生地被人掐住了咽喉。

他仿佛是想要做出一个不屑的嗤笑,可是比笑声更快的却是眼泪。

“师姐啊……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他的声音又软得像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我的心,真的好痛…”

这恐怕也是他这一生,唯一能够感受到的痛苦。

因为稀有,所以格外地难以忍受。

可他并不知道,这种痛对于别人而言,或许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

醉仙楼里的这段过往最终不欢而散。场景变换,又来到了夜晚的户外。

时间应当是冬季。放眼望去,广袤平坦的大地上覆盖着斑驳的积雪。雪原之上的黑夜隐约透着腥红,像是凝固已久的血痂。

“这里是怀远村。”

正当练朱弦还在努力辨识方位的时候,凤章君已经指着一株歪脖子老树道出了答案。

他们又回到了香窥的起点,不过周遭的景象生了改变——

村庄的废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群聚的坟冢,如同连绵起伏的雪山峰峦,千年万年地孤寂着。

冷风吹过,带来了喃喃自语的声音。

他们循声走过去,看见怀远瘦小的身躯跪伏在一座巨大的坟丘前。坟上没有树碑,但不难猜测这应该就是当年那些惨死妇孺的合葬墓。

怀远或许是直接从南诏过来的,身上依旧穿着较为单薄的裌衣。半空中徐徐飘飞的雪花落在他蓬乱的头上,让他看起来竟像一个老人。

“你们为什么不带走我?”

他目光无神,对着坟冢嘶哑着声音,“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

坟冢无声,可他却仿佛从呼啸的北风里听见了什么。

“……云苍山很好?把我托付过去很放心?哈……哈哈……”

他仰天出一串支离破碎的笑声。

“你们知不知道,不是什么人都配得上高贵的云苍派的。你们知不知道,他们从我小时侯就开始说我蠢、说我笨,说我不成器,根本就不合适修仙,更不应该成为云苍的弟子……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管里喷出哨音一般的刺耳杂音,又像哭声。

“我明明那么蠢、那么笨,可十多年了,他们谁都没看出来,其实我一直都在演戏……演一个又蠢又笨的正常人……”

他跪坐在雪地里,双膝以下的积雪已经被压成了冰。严寒让他面色青紫,可是他却浑然不觉。

“现在连也师姐不要我了……我不要留在云苍…我也不要留在南诏……我没有仙骨,我成不了仙……”

怀远神经质地喃喃自语着,如癫如狂。而练朱弦却从他的呓语里听到了一个特别的字眼——

“仙骨”。

「没有仙骨的蠢物,即便侥幸上得仙山,也是朽木难雕。倒还不如在山下找个池塘湖泊,同样是短暂一生,倒还能过得开心快活。」

这是不久之前,凤章君亲口对练朱弦说过的话。

回想起来,这难道不是在说怀远?

练朱弦心里猛地一突,旋即却又自我否定——倘若凤章君早就知道怀远的事,又怎么可能放纵他在祭典上闹出事端。

他正思忖,突然觉怀远凄惶的哭声里,多出了一种不同的声音。

吱嘎、吱嘎,是脚踏积雪的碾压声。

练朱弦循声望去,惊讶地现十步开外的不远处,不知何时竟已站着一个陌生人。

——

说是“陌生人”,其实练朱弦也并不确定——因为来人身披黑色斗篷,兜帽垂落下来遮盖住了大半张脸颊,只能看见兜帽下方露出的几绺长,乍看也像诺索玛一般雪白,却又泛出一点淡淡的金色。

这显然不是中原人的色,若不是西域胡人,恐怕就应该是山精水怪了。

练朱弦在记忆里搜寻不到类似人选,于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身旁的凤章君。

而这一看,他突然觉凤章君的眼神不太一样了。

那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改变,像一潭死水突然被风吹皱,在泛出点点波光的同时,也有些地方变得愈黑暗了。

毫无疑问地,凤章君肯定认识这个人。

虽然直接问多半会遭到否认,可练朱弦就是不想忍耐。

“你认得他?”

“……不。”

凤章君果然摇头,“没见过。”

练朱弦心中愈地不满意了,干脆两三步走上前去,准备一探斗篷客的真容。可稍稍接近之后才现,原来斗篷下面是一张冷冰冰的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眸,竟透出诡异的红色。

“莫非是法宗?”

他不由得联想起了那个令人不愉快的组织,却紧接着又否定了自己——法宗之人只戴黑色铁面,且常年甲胄加身,并不似面前之人这般斯文。

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何如此打扮依旧能让凤章君辨认出来?

练朱弦越想越蹊跷,于是愈凑近去仔细观察。可才刚走到那人面前,只见那面具下的红眸一转,竟朝他瞪视过来!

这怎么可能?!

习得香窥之术几十年来,练朱弦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况且于理也不合——这里明明是百年之前的记忆琥珀,怎么可能会对百年后的窥视者做出反应?!

练朱弦突然有些毛,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凤章君一把拽回到了身边。

“别乱跑。”

明明是第一次参与香窥的旁观者,此刻倒反客为主。

练朱弦被凤章君拽得一个踉跄,歪斜着撞在了他的怀里。

“那人刚才好像看了我一眼!”练朱弦小声嘀咕。

凤章君没搭话,只默默将他护到自己身后。

另一边,只见那斗篷客又缓缓走了两步,最终站定在坟墓旁。

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怀远抬头,微红的眼睛里充满警惕。

“你是谁?!”

“摘花人。”

斗篷客的声音清冷悦耳,隐隐带有金石之色。

怀远将他上下打量,显然充满了戒备心:“这天寒地冻的,哪里有花可摘?”

斗篷客不答,反而朝着坟墓伸出右手。

只见在他掌心前方,坟墓上的积雪迅速朝四周消融下去,竟显露出了一朵近乎透明的洁白小花。

“啊!”站在凤章君身后的练朱弦想了起来,“这不就是之前摆在尸鬼…不,曾善身旁的那种花吗?”

“……怎么回事?”此时的怀远显然还不认识这种花,流露出了诧异神色。

只见斗篷客伸手将小花摘下,拈在指尖把玩。

“这种小花名叫‘我执’。逝去之人若尚有牵挂,尸骨上便可能开出这种白花。‘我执’不会凋零枯萎,唯有牵挂消弭之后,自然而然,灰飞烟灭。”

怀远仰头看花,亦看着斗篷客,依旧将信将疑:“既是执念所化,那你摘这种花有何用?”

斗篷客又不说话,却将那朵小花拿到唇边。只见一道微光朝着面具的唇间飘去,随即花瓣便化作一阵微尘,烟消云散了。

“他在吃花?!”练朱弦愕然:“还是说,在吸食死者的执念?”

“二者皆是。”凤章君道:“恩情爱恨,种种执念本身也是一种魂魄凝析出的精华。如蚕吐丝、蜂酿蜜。不止是妖魔鬼怪,就连修真正道之中亦不乏嗜食此味者,只是秘而不宣罢了。”

说话间,只见那斗篷客吸食完执念花的精华,缓缓仰头吐息。少顷,又转向怀远这边。

“啊…原来这场执念的对象是你,你就是那个让人死了也不得安心的小子。”

不觉间,怀远已经止了泪水,怔怔地仰头望着他。

斗篷客伸出手去,居然轻轻摸了摸怀远的头顶。

“它们要我告诉你:这世上没有人是生错了位置的,每个人都有存在的意义……也罢,吃人的嘴软,你若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便来问我罢。”

怀远依旧怔怔地问:“……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

斗篷客似乎做出了回答。可突然间,平地里刮了一阵大风,将地上的积雪卷上了半空,铺天盖地地朝着旁观的二人砸过来!

是真是幻此刻已经难以分辨。凤章君迅速转身回去将练朱弦护住,两人同时扑向地面卧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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