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真奇人
唐飞羽在虞栎专注的眼神里, 只觉得自己坠入一片暖柔的汪洋中。
“是、挺像的。”他言语含糊, 看一会儿被虞栎把玩纠缠的头,又偷眼去瞟着眼前人的面容。
明灭灯火中,虞栎扬着好看的唇, 慢慢低头, 执起唐飞羽的尾放在唇边吻了一下,轻声道:“十二,当初在长安,我见你一夜之间两鬓皆白,恨不得断代之。”
唐飞羽瞪大眼, 在此时, 断之刑是可与杀头并列的五刑之一。虞栎此言中的意味如此深沉,竟叫他一时心笙摇动,忘了他刚才的打趣之语。
他抿唇道:“即使它当时不白, 待我老了照样会白,何须在意?”
“少府说你守在我榻前一日一夜,御医也说之前我伤情凶险。若非为了我的伤势,你又如何会舍了这乌?”虞栎没忍住, 手指插进他的间梳理着,说出自己的猜测,“我知你身怀秘法, 手段并非凡俗之人所有。但有得必有失, 我怎忍心看你折寿?”
“……”
他家大王到底脑补了些什么啊?
唐飞羽欲言又止, 想说这白不是因为折寿, 而是自己可能本来就长这样。
但他转念又想,这事说出来可能会对虞栎产生冲击吧?他现在离自己这么近,万一一时恼羞成怒怎么办?
求生欲强烈的唐飞羽选择闭嘴。
虞栎见他无意继续这个话题,也知道自己或许失了良机,暗叹一声,弓起指节敲了敲他的脑袋:“夜已深了,歇息吧。”
唐飞羽安安分分地躺好,眼珠在合着的眼皮下面转了好一阵,本以为自己今夜会难以入睡,没想到很快意识就陷入了黑暗之中。
虞栎借着越来越微弱的光线盯着他瞧了许久,只觉得这人怎么看都看不够。
·
自从尝到相思难捱的滋味之后,虞栎每逢休沐便热衷于做一个不速之客。要么不声不响地去唐飞羽宅中休息,要么差人请他去王府里“叙事”。
唐飞羽也不是不乐意,但往远了想,他们要走的这条路何其艰难。倒不如就彼此相顾风月相和,将来若不得不抽身,也能走得坦然。
入秋后,唐飞羽马场里两匹顺利受孕的绿螭骢开始显怀,推算孕期的话大概要等到明年初春才能生产。
他很好奇生出来的小马仔到底是黑白棕哪一种,所以对它们照顾得尤为细心,刚晒好的柔软皇竹草总是第一时间就放在母马的食槽中。
而今年青割后军马场的皇竹草也不够吃了,马丞又来找唐飞羽买了五六车马草并两亩竹草苗,拉回去抓紧时间种上。在交货时马丞站在唐飞羽的竹草田前面啧声感叹:“听闻关内有牧民种了些西域传来的苜蓿,都说那种草用来喂马是最好的。我便将苜蓿与竹草放在牛马面前,他们只追着竹草吃,那劳什子苜蓿瞧都不瞧一眼。要我说,还是唐大夫您眼光精准,南下去长安都能寻来如此优良的草种。”
唐飞羽笑了笑:“机缘巧合罢了。”
有几个在田里帮他们挖根苗的佃农抹把汗,互相小声道:“我觉着唐大夫过谦了,这么多好东西哪是巧合能得来的。要我说定然是唐大夫福泽深厚,好东西总争着往他面前窜。”
“你这么一说,还挺叫人羡慕的。”另一个瘦弱点的汉子摇头说。
“哎,羡慕不来,羡慕不来。唐大夫是善人,善人有福不是好事么?”
“这话没错。”
待到一行人将几车马草和根苗运去军马场,经过一处土路,却看见路中央倒着一头死牛,牛半边脸都凹陷下去,死状凄惨。
而几个大人都在路旁,搂着一个啼哭不止面色涨红的小孩安抚,俱都露出惊恐后怕的神情。
死牛旁立着一虬髯男子,仍然是裋褐木屐青铜剑,正是先前日日都来唐飞羽宅子前蹲守拜师的终武。
一个老妪正拉着他的胳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着什么。
唐飞羽与马丞立刻快步赶上去,马丞劝开老妪,唐飞羽揪着终武来到一旁问他:“生何事了?可是你打死了人家的牛?”
他垂眼瞧着终武的右手,那手背上一片都被剐蹭得血肉模糊,关节外的皮肤撕裂,隐约可见其中的筋膜血管。
终武沉着脸,点头道:“是我之过,我会挣得赔金偿还的。”
唐飞羽叹了口气:“你怎得如此莽撞?这牛好端端挡了你的道么?”
终武面带愧色,唰地跪了下来:“还望唐大夫不要因此对我失望!终武愚钝,但一向知错能改!”
唐飞羽还未说话,旁边那老妪哎哟哎哟插了进来,急忙说:“不是,不是啊,这侠士是为了救了我家孙儿才将疯牛打死的,我方才拉着他想给他治伤,结果这侠士竟说这点小伤不碍事。瞧瞧,这骨头都露出来了,怎么可能不碍事?”
周围的大人也聚了过来:“对啊,还没好好谢过恩人,烦请恩人往寒舍小坐片刻,好让我们表达谢意啊!”
马丞这也明白过来了,心神大震:“这壮士,竟然是徒手打死了一头牛么?”
唐飞羽神情复杂,看着终武依然低头自省不敢言语的样子,放缓了语调:“是我太武断了,你做了件善事。快去处理伤口吧,这牛我替你赔偿就好。”
“不!终某敢作敢当,岂能烦劳唐大夫为我善后?”终武又紧张起来。
有佃户在车旁忍不住笑了两声,低声私语:“真是个痴人,憨得很。”
终武耳目聪敏,听见之后更是臊红了脸,行着歉礼不敢收手。
唐飞羽又叹气:“既然你不想白白劳烦我,便上我家替我做活吧。”
终武应诺下来,愣了片刻猛地抬头,目光如炬神色欣喜:“唐大夫这是,终于肯收我为徒了么?”
“别,我真当不上你师父。但若是照拂一下自家的募工,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唐飞羽笑道。
他劝着一脸傻笑的终武去那户农民家包扎伤口。待他去往军马场送完几车草料货物,本以为回宅子时会看见终武如往日一般立于门前,结果今日竟连人影都没见着。
唐岑见他回来,到他屋里与他说起近日的事情。
“你这几日经常不在城中,我算是看明白了,终武这人着实有些心机。”唐岑老神在在地说。
唐飞羽皱眉:“何出此言?”
“他现在除了去上工做活,还马不停蹄地在城中四处转悠,逮着什么事就去帮忙。好比帮老翁提水扛货啊,替小童捡河中玩物啊,甚至还帮着荆贼曹抓了个盗贼!”
“这不是挺好么?怎么就有心机了?”他不解。
“嗨呀,你是不知道,他做完善事,别人问他来历去处,他便说:我是从敦煌来,寻唐大夫拜师学技的。”
唐岑哼笑:“然后别人问:你本领不俗,心思纯善,唐大夫为何还不收你?你道他怎么答?”
“说。”
“他说:唐大夫乃隐士高人,我这种愚钝木讷之人入不了他的眼,但我坚信勤能补拙之理,一日求不得便求百日、千日,总归有让人相信的一天。”
唐岑啜了口茶,摇头道:“听听,他如此聪明,想得到这种以退为进之法,待得城中人都觉得他是大善人、有才能,而你却依然不肯收他时,那你便成为了众矢之的。到那时,你是收还是不收呢?”
唐飞羽凝神思索了一阵,乍然听唐岑这么一分析,他确实也有:这些事会不会真是终武有意为之,利用舆论逼迫唐飞羽收下自己的手段?
但方才他亲眼见到终武打牛那件事情,又觉得他八成真是那种榆木脑袋一根筋,只认死理不收手的奇人。
“可你说这些也无用了。”唐飞羽讪笑:“方才我被他行善之举所打动,已经答应他为我做募工了。”
唐岑一口茶噎在嗓子里,好半天才缓过来:“十二叔啊十二叔,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地太软。”
他俯前仰后唏嘘一阵,对他说:“既然如此,我便帮你盯着他。若他真有什么不轨意图,我第一个将他押去贼曹那儿!”
唐飞羽捎带嫌弃地看了眼他堂侄的小胳膊小腿,端起茶碗遮住半边脸,没有说话。
·
他在宅子里等了一天也没见到终武来寻他,以为他有事耽搁了,第二日便接着去马场照顾马匹。
待到黄昏时归来,被荆贼曹的一名手下喊去官府里,说是去岁在他府上偷了东西的小贼抓着了,正关在钟室里受审。
唐飞羽踏进钟室,抬眼便瞧见一男子侧脸对着他,穿着青色长袍,头齐整用头巾裹住,皮肤麦色,面庞光洁,目光坚毅而身形挺拔。
他总觉得这人眼熟得很,待他转过身来,终于恍然大悟,这男子竟然是将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的终武。
“唐大夫!”荆贼曹与终武都朝他行礼。荆査指着钟室内被关着的萎靡贼偷道:“此人的赃物里寻到了唐君的物件,仔细盘查后现,他竟是去岁偷了你东西的盗贼。多亏了这位终侠士,才得以擒下贼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