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汪佩佩的北京(四)
这是一家烤肉店,所有的服务员都穿着华丽的朝鲜族服饰。餐厅很大,装修得富丽堂皇,异常明亮。他把菜谱给我让我点菜,我看到菜价的一瞬间就惊呆了,一道菜够我打很多天工了。我由衷地感慨:“太贵了。”他很坦然地说:“这是全北京最贵的韩国料理。”我看着服务员忙进忙出,端菜换烤盘,完全受宠若惊。对于烤肉,我还停留在小城的夏天海边沙滩上那一排大排档中的带着钢钎的烤肉炭炉子上。大汉子冒着汗喝着冰啤酒,一只手扇着风一只手翻转着肉串。我第一次体会到北京的好,没有寒冷、不用省钱、被人照顾的这种好。李东明相反,他一直在笑着,他在体会照顾我的这种好。
李东明不是老师,只是和校内各级别核心人物都走得很近。他是北京人,却没有北京腔。他不肯多说他家的情况,可我留意到他的车牌是军牌。我猜他应该是某个军区大院长大的孩子,不然他的口音和异常的成熟就无法解释。他是大三学生会主席,他还告诉我明年中文系会加一个文理兼招的专业。我大骇:“不是你搞的吧?!”他笑笑没有正面回答。他把我的情况问了个底朝天,要不是烤肉又有趣又香,我可能早就烦了。但那天晚上,我所有的乐趣都在耐心地看着各种各样的牛肉在烤盘上慢慢地收住汁水漫出油脂特有的香气,再蘸上不同的酱料,用几种小菜配好,学着他的样子用生菜方正地包裹住,完整地放进嘴里,一口咬下,感受复杂又清晰的不同味道在嘴里交织的整个过程,乐此不疲。于是,不停地加菜加肉加调料,不知道吃了多久。我想我可能会把他吃破产,但谁让他冤大头非要请我吃饭的!吃了这顿也许很多年都没有下顿,我全然不在乎地吃得天翻地覆。
有一段时间,他也不问问题,就是看着我吃。我没头没脑地问:“你看什么?!”他很探究地自言自语:“你长得小小的,怎么这么能吃?!被你带得我也吃得太撑了。”我对他没有喜欢,所以不屑扮演,既然知道他不是老师,便又多加了一份自在。我白了他一眼,教训他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你请我吃饭,我不吃岂不是无趣?食物也是有感情的,平白浪费多不好。”他接道:“高堂明镜悲白,朝如青丝暮成雪……”我打断他:“你语文考试及格了没有,哪有人接词往前面接的,满词里就这句最悲,你还抠出来接。”他笑得眼睛又挤没了:“我最喜欢这句。不能浪费感情,也不能浪费时间。”我吃得正忙,随口接:“多大点事儿啊!你这么感怀,是不是失恋了?!”他说:“是。”
我一怔,从食物上抬起头看看他。他的小眼睛半笑半认真地正在看着我。我想了想,说:“难怪你要拉我来吃饭,想找个人开导你吧?!那你找对人了!我可是在网上写连载爱情小说的人!”他皱了皱眉,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地问:“写爱情小说?很有经验了?”我大喝一声:“什么乱七八糟的!照你这么说,琼瑶阿姨不是要去清朝谈很多场恋爱了?!”他被我逗笑,追问:“那你就没有过男朋友吗?!”我有点烦了:“大哥你这么追问我男朋友干吗?!这应该是追女生的套路才对!”话一出口,我后悔了,该不会他要追我吧?!我不敢抬头,假装并没有觉得自己说话失误,假装还在像以前一样纯粹吃东西,假装一点也不在乎他作何反应。静默了几秒钟以后,他说:“我刚失恋没多久,还没打算谈恋爱,肯定不会追你,你放心。”
我不怎么放心。我还没正式开始过一段感情,我对金子奇的喜欢,更像是对所有美丽事物的一种本能。他实在长得太好看了。任何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对着那样的一个人,都无法无动于衷。金子奇也并没有说过他喜欢我,他只是不停地逗我笑,也再没有夸过我漂亮。可是,在小城时,那些眼神和拥抱又是真的,带着夏日的潮湿海腥气,一想起就会让北京干燥的冬也绵软起来。我们都不说,是不是因为我们都知道,我注定会离开小城,而他注定属于小城?过了十八岁的夏天,我们就都长大了。长大意味着要对自己的每个决定负责,连喜欢谁,不喜欢谁,都要有实际的考虑在里面,容不得任性了。感觉自己还没来得及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就已经在郑重考虑关乎未来的爱情,而我对未来一无所知。
吃完饭,李东明送我回宿舍,还来得及在熄灯前进门。他的车引起了女生宿舍门口的众人侧目。现在问题来了,我要在这么多人面前下车,而且不让他扶着下车,我怕大家看见我和他在一起,虽然吃人的嘴短。他说:“你侧身坐,双腿落到踏板上,再下车。”我瞪他一眼:“你不早说,故意看老娘笑话吗?”他也机灵了,反嘴说:“谁知道你不知道!难得表现我绅士风度的机会,我会放走吗?!”我瘪个嘴:“你们这些北京少爷就会欺负我们这些外地来的纯朴少女,没意思。看在烤肉的份上原谅你,你还是回去哭你的钱包吧!”他脸上有了不易觉察的傲慢:“一顿饭两顿饭我的钱包是感觉不出来的,倒是我的胃吃得太饱,要加大马力消化了。要不是你要赶回宿舍,我们还可以去别的地方消化消化。”我不走心地回答:“下次吧!”我确实是没走心,但这句话在这种时候对情节的推动是致命的,可惜那时我并不是编剧,否则我一定会改掉这句台词。他当然是听得很走心,他说:“好,下次。明后天都约了人,周六吧,带你出去转转,看你的样子应该也没出去玩过。”我意识到我给了他一个暗示,这个暗示和我的本意并不相同,赶紧往回掰:“我周六要打工啊,再说再说,谢了谢了。”逃也似的回到宿舍。
回宿舍我开始补课,从“路虎”开始。本来她们都打算和我吃饭庆祝我得冠军,但见我和一丑男并肩而行,就都假装不认识我。世态炎凉啊!在我问到“路虎”的时候,沈晴和唐糖就更加鄙夷地想要不认识我。我只好说丑男就是路虎的主人。一瞬间宿舍气氛有了180度大反转。每个人都在积极地八卦丑男的来历。作为马上要竞争学生会外联部的一干菜鸟来说,学生会主席的名头已经够大了,而且还能出入教师办公室如入无人之境,且能成为各种比赛的评委。至于是不是他把文理兼招专业硬加进中文系,都没人敢细想,已经超过了我们这些小女孩的八卦范围。最后的八卦重点停留在我声色描绘的烤肉上,临熄灯前的宿舍里充满了“我要是能吃一次就好了……”的感慨。我心安理得,终于相信愿意为蹭吃而忍受一张自己不喜欢的脸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我并不是一个人。烤肉把她们的鄙视打回原地,而不是路虎,这也意味着我们这个宿舍的所有姑娘都是务实型而非虚荣型。这个结论,我很多年以后才得出来。如果只是虚荣,我们会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挣扎,停在高物质低精神的生活里变老。如果是务实,在自己可以买得起一餐烤肉的时候,就不会勉强自己再面对任何自己不愿面对的人。人没达到温饱阶段的时候,容易为五斗米折腰。人达到温饱阶段的时候,就要求生活的改善,欲望滋长,无穷无尽。对精神领域的要求随之出现,开始在精神和物质之间平衡得失。
第二天金子奇和我聊天,我忽感慨:“如果是你和我一起在北京就好了。我们如果有足够的钱,就可以去那些好吃好玩的地方混日子。”金子奇突然有些生气。他说:“合适的人在一起,无论在哪里都是好的,不一定需要那么多好吃的和好玩的做陪衬。我觉得小城就很好。”我并不同意。我觉得金子奇是很帅很好玩,但还差了那么一点点。哪一点点?我又说不出来。这一点点,就是不足以让我放弃北京的原因。假如,金子奇在北京,是一个李东明一样的人,我又会觉得很好,非常好。这里面的算计和衡量,连我自己都惊心。我写的爱情小说里,初恋应该是澄澈的,不顾一切的,哪怕明知道刀山火海,也敢义无反顾地勇往直前的。可是,我和这两个人,都不是。
在金子奇的世界里,永远觉得小城已经够好了,天高海蓝,他又劝我:“你毕业就回来吧,北京那么大,离家那么远。”我不想回答,我知道我回不去了。不只是一顿烤肉,而是那个未知的世界让我着迷。我并不想守着我爸妈和我哥,好不容易才逃离,我不想前功尽弃。我开始对金子奇有了一些不满,他是帅过我哥,可是智商和能力也一样不敢恭维。“人生则有四方之志,岂鹿豕也哉而常聚乎?”他们婆婆妈妈的心态真是浪费了一身好皮囊。好玩伴,却不得心神相会托付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