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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回家(一)

我不愿意伤害别人。我也不愿意有人因为我而伤害别人。这是菩萨戒的基本要求。事实上,在实际生活中,却难以避免。当苗凯来到香港的时候,我只是出于保护他的心,修改了剧本,帮助他和魏东晨过关。这在当时他们和吕颖的争斗中,无法避免要伤害吕颖。考虑到她要挟在先,也许从慈悲的角度可以勉强说得过去。但这次,得知吕颖怀孕在先。因为我,苗凯不愿意和吕颖在一起,所以吕颖狂,才开始要挟。这样的因果,让原本我认为可以勉强接受的事实,有了根本的倒置。更何况,可能苗凯再也不能尽到父亲的职责,那么还会继续伤害吕颖的孩子。这实在是让我寝食难安。

这么多年,我和苗凯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但相安无事地各自活着,也许还遥远地互相爱着。爱,是不是一定要在一起,尤其是在伤害别人的前提下?!当然,即使我不和苗凯在一起,吕颖也未必能和他白头到老。这世上的一切事,有因,有缘,才有果。我不愿意在这个因果的链条里,变成那个最恶的因。至于他俩给彼此制造什么样的缘,之后又产生什么样的果,反而和我无关了。

爱,是女人最难解的执着。

因为这样的执着,我们画地为牢。

我不是不爱苗凯,我只是无法像吕颖那样爱苗凯。相较之飞蛾扑火,我更愿意悬崖勒马,之后,静静地退一步,笑看风淡云轻。

我们所期待的“白头偕老”,本质上是一种不可能得到的苦。即使,没有吕颖,没有别的女人,还有伤、病、灾祸、老苦和必然的死亡。在最初的甜蜜期过去,我们会被日常的琐碎打磨棱角,陷入厌倦、疲累或者平淡的对峙关系,分开了觉得孤独,在一起觉得无聊。我是看得透的,这是修行人的基本功。我却没有做到,这就是修行人的道障。苗凯,是我的考验。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天平,天平的两端放着自己最在意的东西,不断地衡量取舍。有的人的一端放着家庭,一端放着事业。有的人的一端放着名望,一端放着健康。有的人的一端放着道义,一端放着利益。取舍之间,就是人生。不是不可以有爱情,不是不可以结婚,不是不可以简单生活。但,生活的复杂在于,我们的取舍并不是在100%的对错之间,而是在50%对50%错的灰色地带的两难。这种两难挑战的是我们最根本的价值观,那些隐秘在内心深处的道德感。这些取舍未必时时处处广为人知,但它会时时处处为你的未来铺好一条路,这条路去往何方,在你做这个取舍的当下并不知道。所以有一句话叫“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你要相信,当你时时处处自内心做着好事的时候,你脚下的路已经铺向了最美好的远方。这种信心,每次在遇到两难处境的时候,就遭受残酷的考验。一正一邪的自我在无声但惨烈地互相争斗,直至内心一片苍凉,放下了全部的欲望。这就是真正的苦行,而并非那些托钵而行。

在苗凯和徐瑶讨论怎么对待吕颖的时候,我倒渐渐觉得他们的方案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与我有关的,只是我心里的选择——选择无视,还是选择良知。如果是昨天以前,这个选择不会那么难,但经过了昨天,我和苗凯的关系有了质变之后,这个选择,即使想一想,都让我觉得心碎肠断。在他们走后,我实在痛得透不过气,就走去了雍和宫。

徐瑶妈妈的这个四合院就在雍和宫往南步行二十分钟的地方。北京的春天,一贯风沙大,但这会儿在二环里的内城,倒没有特别的感受。我走在路上,看着已经被改造过了的我几乎认不出的胡同,不由得感伤。这样的时候,我就格外喜欢香港。香港是一个很复杂的地方,在寸土寸金的中环,有着最现代化最奢华的办公楼IFC,也有最古老最破旧的街市。一街之隔,可以吃著名的人均2000块的米其林三星的法餐,也可以坐在街上吃人均50块的上班族最爱的排挡。无论是办公楼还是街市,都各自光鲜亮丽或者破旧古老得单纯,但又毫无违和感地黏腻在一起,就像一杯地道的香港鸳鸯。

我曾经拿我的生命深爱过的北京,那些帝都显赫一时的古老,被一些看似干净划一的整理,变得韵味全无。修旧如旧是一门学问,不是简单地涂抹和拆改。还好,雍和宫没变。这座停放过雍正灵柩,又见证过乾隆出生的宫殿,见惯了生生死死,在无数的炮火中幸存,坦然地遗世独立。

我已经有太多年没有回雍和宫,师父年纪大了,侍者也换了更年轻的喇嘛,方便照顾他。师父已经不再担任雍和宫的住持,平时只负责佛学院的教学和法会。我去的时候,他刚主持完一场法会回来。他的小房间里,坐满了各方客人,都是专程来拜访他的。我不想打扰大家,就站在门外。这道简易的木门上半部分是一层薄薄的玻璃,我就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他。他仍然身体健朗,目光矍铄,面容慈爱。他还是多年前那样,对任何来这里的客人都一视同仁地照顾开解,并不问来路,也不问归途。如果不是他,我早就自杀了吧。我虽然很久没有回来,但经常这样想。一这样想的时候,他就像一直在照顾着我,看护着我,监督着我,从不曾离开。我的心里,就常常充满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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