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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故地

雀奴顿了一顿,道:“三姐姐,昨儿个的黄历我看了,是宜出门的。”

若生翻了个身,睁着眼睛看帐顶:“……不许拆台!”

雀奴闻言不由笑了起来。

若生侧目望向她,看着看着也跟着笑弯了眉眼,道:“你再笑话我,下回可不带你出门了!”

“不笑,我真不笑。”雀奴连忙摇头,可面上笑意怎么也收不住。

二人对视着,到底还是笑做了一团。

扈秋娘在外间听见响动,便端着水盆走了进来。

若生瞧见她,意识又多清醒了两分,隐隐约约记起些昨晚上的事,自觉颜面过不去,当下床也不赖了,不等人问话便自个儿掀了被子起身。

外头的天早已亮透。

她和雀奴用过了晨食,便一道去明月堂探望若陵。

小孩儿长得快,一天就是一个模样。

若生怎么看他都觉得看不够。

这般闲适地过了大半个月,有一日吴妈妈突然带着人捧了几匹料子过来要她挑一挑。虽说如今天气还冷着,尚是穿袄子的时候,但立春日早过了,春衫眼下不做就该做夏衫了。

吴妈妈让人将几匹料子在桌案上一字排开,笑着同若生道:“姑娘一色裁一件如何?”

年岁渐长,若生身量拔高了不少,眉眼也渐渐长开了,正是穿什么都好看的时候,委实难以取舍。

但若生看了一眼,桌上蜀锦的、云锦的、留香绉的……桃红柳绿、鹅黄湖蓝,全是娇滴滴的颜色,就摇了摇头。让找两匹荼白竹青的来。

吴妈妈一听甚觉可惜,好说歹说,一劝再劝,直夸得若生脸都红了。

最后终于还是留下了一匹珊瑚红的。

回过头,她又拿了四色软烟罗来,谨声询问:“这眼看着天气该暖和了,窗纱也得换了。姑娘瞧瞧用哪一色好?”

若生一眼望去。一样雨过天青,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银红的,当下有了定夺:“就用雨过天青的吧。”

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用来糊窗子,轻薄如烟。甚美。

于是第二天傍晚时分,木犀苑里的窗纱就全换了新。

铜钱最不适应。一副焦躁模样,在架子上扑棱来扑棱去,还学若生的口气扯着嗓子喊:“不好!不好!”

若生听见了两回,啼笑皆非。

它又开始喊“吴妈妈”。学得似模似样。

吴妈妈叫它诓了一回,也是哭笑不得,直说属这扁毛畜生精怪。气得要拔它的毛。

但铜钱有恃无恐,根本不怕她。

放眼木犀苑。它谁也不怕,就是若生都没放在眼里。

高兴了喊两声“姑娘吉祥”,不高兴了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时不时还要扑你一头灰,又傲又刁。哪怕碰见了元宝这么个对它虎视眈眈的,它也半点不慌,该吃秫米吃秫米,该喝水就喝水,像是知道元宝只能在底下仰望它一般。

偏偏元宝是个死心眼的,明知道自己吃不着它,还非得回回来都凑到它眼皮子底下去。

然而死心眼归死心眼,那只胖猫好些日子不曾出现在连家,到底也叫人念得紧。

就连木犀苑的小丫鬟们闲来谈天时,也会不经意间就说起它来。

……

又过几日。

若生接到了苏彧让人送来的信。

信封上“亲启”两字旁边黑乎乎一个肉爪印痕,一看就是元宝的杰作。

她还未展开信件,面上便已带了笑意。

得益于连家不同别处,无人将她拘在重重深闺里,她行动自如,是日午后,就带着扈秋娘出了门。

到了约定地点,是慕靖瑶迎的她,一见人就开始笑着打趣:“往后可不敢再叫你吃酒了。”

若生羞得要捂脸:“吃茶,吃茶就行。”

谁知话音刚落,耳边就传来一声问话:“吃什么茶?”

声音熟悉,咬字清晰。

可不就是苏彧。

若生忽然有些不大敢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却离她越来越近:“正山小种如何?”

竟是真的在问她要吃什么茶。

若生微微一愣,抬头循声朝他望去。

他衣冠如雪,立在天光之下,仙人般冷寂疏离。

不远处的角落里是一围芍药,花期未至,仍是枯相。

映衬得他周身气息愈发清冷。

若生有一瞬间的失神,过后才垂下眼睑轻声应道:“好。”

他微微一颔首,并不言语,转身走进了里头。

若生抬了抬眼,看向他的背影,在心底里暗叹一声,这人的性子倒还真不如吃了酒时的讨人喜欢……

这时候,一旁的慕靖瑶忽然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笑眯眯道:“五哥这是羞涩了。”

若生狐疑:“……他哪里像是会羞涩的人?”

慕靖瑶失笑:“你瞧瞧他,连看也不敢多看你,还不是羞涩?”

若生叫她说得脸热,只得快步朝屋子里走去。

少顷入内,她刚一落座,眼前便有手伸来,指骨分明,白净修长。

手中是青碧色的茶盏。

她一怔,旋即接过,微笑道谢。

苏彧却仍然没什么话,只是点一点头,又一脸漫不经心地将手收了回去。

半盏茶的工夫,慕靖瑶跟贺咸已不见踪影。

若生放下茶盏,踟蹰了一会,终是开了口:“苏大人。”

“嗯?”苏彧口气波澜不惊,眼神却变了变。

若生道:“对不住,那日是我失态了。”

苏彧闻言,嘴角轻抿,浮起些微笑意:“倒也不算是失态。”言罢,他屈指轻叩桌面,笃笃笃。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将自己手边的一个小匣子推到了若生跟前。

若生好奇:“是什么?”

他淡淡道:“北苑的房契和钥匙。”

若生素白的手指搭在了匣子搭扣上,轻轻颤抖了两下:“北苑?”

——那是她当年初见陆幼筠的地方。

她的脸色微有茫然:“北苑不是在陆离手上?”

苏彧仍然语声淡淡,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日常琐事:“如今是你的了,烧了也好砸了也罢,荒着也可,总归同陆家再无关系。”

“陆离怎么肯卖?”若生打开了匣子,轻轻摩挲着那把钥匙。漆黑铁环。触之冷硬如石。

苏彧面上是不动声色的高深莫测:“山人自有妙计。”

若生听到这,知道自己再问下去,恐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了。

她有心道谢。可满嘴的话就是不知从哪一句开始说。

北苑的事她分明只同苏彧提过一次,潦潦草草几句话罢了……

良久,千言万语汇成了短短两个字,她说:“多谢。”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两个字里藏匿的情愫只怕说上三天三夜也难以说尽。

她抓起钥匙,攥在掌心里微笑了下。又道:“合该回去再看一眼的。”

前尘往事,如梦似幻。

虽知是真,却并不觉得真。

若生深吸了口气,将手松开。手中钥匙“啪嗒”一声落回了纸上。

随后……

她尚未来得及开口,苏彧便已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将话头给截了。

他挑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提个银子两字试试。”

若生可怜兮兮地回望过去,慢吞吞道:“那……折算成金子也是妥当的……”

北苑位置虽然差了些。但到底那么大一座宅子,就是贱卖,也是一大笔钱呀。

可苏彧闻言却只瞥了她一眼,不答话抬脚就要走。

似乎是生气了。

若生连忙追上去拽住了他的胳膊,也不喊苏大人了:“五哥我错了,我再不提银子的事,金子也不提了!”

苏彧停下脚步,一脸莫名其妙地转过来看她:“我只是要去让人备车。”

“……”

“你方才不是说要去北苑看一眼么?正巧得空,我陪你一道去一趟。”

若生讪讪松了手,而后长叹口气:“劳烦五哥了。”

北苑那地方,倘若真叫她孤身前去,恐怕她并不敢。

记忆尚未模糊,她遇见雀奴那天发生的事,都还历历在目。

站在角门前,她似乎还能听见那天夜里的鞭炮声。

那个冬雪霏霏,寒冷彻骨的除夕夜,植根于血肉,再也无法抹去,但时移世易,她如今再站在当年自己逃出生天的地方,已能微笑着告诉苏彧,这就是她跟雀奴初次相逢的地方。

雀奴戴着斗笠遮去面目,偶然路过,就被她死死抱住了腿。

她自嘲:“怕是见鬼也不过如此。”

苏彧走在她身侧,安安静静听着,并不言语,但越是往宅邸深处走去,他越是眸色沉沉。

才出正月没多久,天气未暖,日光薄白泛着冷冷玉色,四周景致萧瑟。

残荷小池,水面倒影仿若轻薄琉璃,凉风一过,波光粼粼。

若生见状,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我从不知道原来这里还有个池子。”

边上的朱红栏杆,似是不久前才修葺过,颜色很亮。

她轻轻摸了一把,叹息一声循着记忆一步步朝昔日噩梦走过去。长廊回曲,拐过一道弯,又一道弯,终于走到了一扇门前。大抵是因为身旁有人并肩同行,她心底里的惶恐并没能吞没一切。她伸出双手大力将门推开,只见里头冷冷清清,空空荡荡。阳光透过窗棂缝隙照进来,照得一室深深浅浅。

是这里了。

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她,是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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